第六章
最近回春堂里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受長安眾多閨女歡迎的南宮大夫不知怎地,臉色比往常臭上好幾倍。
在窗口偷看的眾家女子,原本還會偶爾瞄到南宮大夫收取診金時,臉上露出迷人的笑意,看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就讓她們幸福得想要尖叫。
而今不知為了什麼,大夫連那一點點稀有的微笑都消失了,這讓眾女子議論紛紛,急着想找出讓大夫笑容消失的原因。
該死!
他想吃魚。
要吃清蒸的,其餘免談!
南宮凜幾乎想不起清蒸魚鮮嫩的口感了,他上次吃到這道菜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一個月前—也就是那女人還沒來以前。
當然,只要他想吃,長安各大酒樓飯館多的是這道菜,要不就對着每天來回春堂站崗的女子們放出風聲,隔天,還怕沒有吃不完的清蒸魚?無論他是想坐着撐死、站着撐死、還是躺着撐死,這三種願望都不難達到。
但,他就是和她杠上了。
這一個月來,飯桌上是有魚。雖然自第一天的炸魚排后,魚就消失在南宮家的飯桌好一陣子。
而後在他的強烈堅持下,魚是出現了。
豆瓣魚、醋烹魚、茄汁魚片、鳳梨烤魚、紅揪魚餅、醋溜魚卷、豆酥鯧魚、薑絲魚頭、蒲燒魚肚等等,種種做法都有,就是沒有清蒸的。
哼,他倒要看看那女人能煮出多少不同菜式的魚料理,總有一天她會有黔驢技窮的時候,到時他的清蒸魚還不乖乖送上眼前?
只是,這樣僵持不下的鬥爭,第一個波及的就是南宮煒的胃。
天啊!他好命苦呀!從小就有這種喜歡拿他試藥的哥哥—他敢說,今日老哥的醫術如此精湛,他的貢獻絕對不容磨滅,現在又來個意志力驚人的未來大嫂,為了一點芝麻小事就與老哥大戰三百回合,結果倒霉的還是他:…
本來他對魚料理只是淺嘗,並無多大興緻,原因是他的體質吃了魚後有時會引起紅疹過敏,由於這一點,老哥更喜歡拿他來試藥。
不過,他絕不會笨到去找他老哥求葯,天知道在這些毛病治好以前,他要成為老哥的實驗品多久。
「你有沒有什麼葯能治我身上的毛病?語蘋嫂—」
話未說完,一道凌厲眼神殺來,南宮煒馬上識趣地住口,要是等一下求來的葯加進了什麼奇效讓他無法消受,那就完了。
「怎麼了?有病去找你哥不就行了?」蘇語蘋低頭專心地剁着藥草。
面色青白交錯的南宮煒以可憐的眼神看着她,對她伸出佈滿紅疹的手,心知語蘋嫂子絕不會違背「醫者仁心」的一貫堅持。
果然沒錯,嘴巴念歸念,蘇語蘋還是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在一番望、聞、切,知道病因后,她馬上去幫他配藥。
「你怎麼不跟我說你對魚過敏?要是知道的話,我就不會整個月都煮魚了。」她只是想讓那傢伙吃點悶虧,可沒心思連累其他人。
蘇語蘋熟稔地抓了幾方葯,叫南宮煒取水煎服。
「我大哥到底是哪裏得罪你了,要不你怎會這樣整他?就算是老哥陷害你成了他的未婚妻,但事情都變成這樣了,一切就等蘇伯父回來再說吧,你就不要跟我哥過不去了。」南宮煒一面蹲着,一面取出陶瓮準備煎藥,也順便提出心中的疑惑。
說來他應該算是這場戰爭的受害者,總有權利知道答案吧!
「誰教你哥動不動就開口女人、閉口女人的,怎麼!當女人得罪他呀?說什麼『女人,明天我要在飯桌上看到豆鼓清蒸鱈魚』,叫人煮東西給他吃還用那種語氣,以為他真是我未婚夫呀?要不是為了等我爹回來,我才不想留在這裏呢!」想起他吆喝她的語氣,她越想就越火大,聲音也跟着揚高起來。
南宮煒只能苦笑。
原來讓他拉了一個月的肚子加上身上起紅疹的元兇就是老哥平常開口閉口、從小叫到大的「女人」。
「那隻不過是我哥的口頭禪罷了,話中沒什麼其他意思,你別想太多了。」他哈哈地打圓常
「你把我當成每天在回春堂門口傻笑尖叫的那群姑娘嗎?你哥是什麼的德行我會不清楚?他壓根兒就看不起女人,所以才會這樣。」
把她當三歲孩兒了啦?
別的她不了解,關於那惡劣傢伙有多差勁,她再清楚不過。
「其實我哥會變成這個樣子也是有原因的。」南宮煒感嘆,要不是太清楚
事情的原由,他早就離家出走了,哪還可能從小被試藥試到現在,飽嘗非人的待遇?
原因?
忘了原先自己對南宮家老么所抱持的遠離態度,她倒要好好從這第一線受害者的口中,聽聽是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會讓一個人變得如此吝嗇小氣、沒醫德又沒口德。
南宮煒衷心盼望這番話說出后,就能中止這種三餐吃魚的日子,他現在連聞到魚腥味,全身的疹子都幾乎發作。
「我家不是一直這麼有錢的,是從我老哥開始繼承回春堂后才有改善的。.回憶倒溯,他對娘親的記憶早已模糊。「我爹不善理財,往往窮苦的病人來看診時,他非但不收分文,連藥材都由自己私底下墊付,所以我娘就辛苦多了。」
慈悲為懷不好嗎?她眼神露出疑問。
南宮煒看出她的疑問,淡淡說下去:「當然,醫者大度,常懷救濟世人、普渡眾生的心腸自是很好,我娘很清楚我爹見不得人窮苦的性子,所以她在後園開闢了一小塊地,自行耕種蔬果,偶爾有些受過我爹恩惠的人,家中雞鴨等牲畜下了蛋也會送到我家來,再加上她幫人做些針線活兒,我們南宮家也平安度過了好幾年。」
那時他哥哥雖沒現在這種彆扭的個性,但從他九歲那年就將病患送來的蛋孵化成雞,拿來做實驗,變態的個性已可見端倪。
當時六歲的他,全然仰仗娘的庇蔭,要不然老哥做實驗的對象已不是雞,換成他了。所以長大后,每次要吃雞他一定要去城裏的客棧,家裏養的雞他死也不敢碰。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嗎?」她好奇地追問。
聽起來還好呀,跟那惡劣傢伙所形成的人格有關嗎?她不解。
「問題就是出在我爹身上,他為人良善,但卻不懂得通權達變,為了先醫治一名重傷的窮苦病人而得罪了當時城裏最有權勢的褚家。有時傷勢的輕重,不是大夫拿來判定病人優先救治的順序。」
南宮煒用鐵鉗挾了塊木炭丟進爐里,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揚着,整個人陷入往事之中。
「當時褚家的獨生子褚強因被馬壓傷,同時也被送進回春堂,我爹緊急為褚強做了簡單的處理后,就忙着醫治那位不小心被鐵犁刺中腹部的農人,在我爹的判斷下,當時褚強只是腳骨斷裂,應該無大礙。於是,他決定先行醫治這位命在旦夕的農人,沒想到卻因此得罪了褚員外,在心疼愛子的情緒下,他不惜重金要我爹放下那名農人先搶救他的愛子,我爹性子耿直不懂得變通,自是不答應。褚家員外氣憤下就帶着愛子另求高明,但萬萬沒料到,那褚強卻在就醫的過程中因不明原因暴斃,這下樑子就結大了,那褚員外將愛子的死完全歸咎在我爹身上,認為都是我爹見死不救的緣故。」
身體那麼弱,還跟人家取什麼褚「強」,哪裏強啊?真是。他心裏嘟嚷。
「但這是意外呀,怎可怪南宮伯父?若褚家員外願意稍等一下,或許情況就不同了,誰都知道傷者不應隨便移動的。」她為南宮逸博感到不平。
「誰有辦法跟一個剛喪失獨生愛子的父親講理?,」他扇得更無力了,灶爐下的火也因南宮煒的動作而變得微弱。
「之後,褚員外不僅處處刁難,還叫打手不時守在回春堂門口,為難求診的病患,慢慢地,上回春堂的人自然少了,原本收入就入不敷出的我們哪還經得起褚員外這般報復?」
「為什麼不報官?明明就是件意外,難道都沒人出來為南宮伯伯說話?」她氣憤地說。
「很簡單,就是因為對方財大勢大。」窄小的柴房裏,忽然多了一個聲音,南宮凜面無表情淡淡地道。
「老哥!」南宮煒嚇了一跳。
老哥啥時候來的?聽他的回答,應是站在那裏有一陣子了。
南宮凜不回答,只是走向煎藥的爐灶旁。
本以為南宮凜又要大肆批評她開的藥方,她不自覺地擺出備戰姿態,豈料,他只是提出建議。
「這藥方下得不錯,但若其中的甘草及薔薇根再加重些,治療瀉痢及解毒的效果會更顯著,痊癒的也更快。」他側眼看着想拔腿而跑的南宮煒。
從空氣中散發的藥味判斷,煒這傢伙大概紅疹又發作了。
活該,誰教他要偷他的錢,這一個多月的腹瀉及紅疹就算是給他的一個教訓,他還真以為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看着南宮凜反常的平靜,蘇語蘋心中頗感怪異,畢竟她眼中的他就是隨時準備張口吆喝她、一副想找她確的嘴臉,什麼時候會裝出一副良師益友的模樣?
「然後呢?事情變得如何?」抵不過心中的好奇,她還是繼續發問,無視於南宮煒在一旁頻頻暗示的着急眼神。
這件事,老哥跟爹在娘過世后就隻字不提,彷彿無形間已成了南宮家禁忌的話題,今日是他多嘴想替老哥說些好話才提起的,誰知道第一次提就馬上被老哥聽到。
「在褚家員外的百般刁難下,回春堂的病人消失無蹤,每個人都害怕得罪褚家,連我娘貼補家計的針線活兒也斷了來路。原本就沒什麼進帳的我們更是雪上加霜。」南宮凜異常合作地有問必答。
忽地,她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不久前那名糾髯大漢的事件。
當時虯髯大漢因心急救主,態度的確不好,口氣也頗有用銀子砸死人的意圖。但當時她實在太氣他一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的德行,加上他又用話故意激她,事後醫治病人完畢,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后就率性走人……看來許多事情往往沒表面看到的這麼簡單,難怪那個惡劣傢伙會對用權勢或金錢出言威脅的人有這麼強烈的反應。
「於是有一天,我娘想出城去找娘家的人救助,以解決生活的窘境,但卻在出城的途中遭遇搶匪,不幸身亡。當時我十一歲,煒八歲。」
說到此,彷彿故事已宣告結束,南宮凜轉身離開。
「煒,吃完葯後去長生藥鋪幫我點貨,要特別注意他們的人蔘有沒有做假,聽說最近有些不肖商人都用蘿蔔仿冒,以假亂真。」
「唉,就這樣?那褚家員外呢?」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真是的,既然有心說就乾脆說個清楚,蘇語蘋在心中嘀咕。
「死了,突然就暴斃死了。」腳步頓了頓,南宮凜頭也不回地答。「喂,女人。別偷懶了,快到前面幫忙吧,小三一個人應付不來。」
「喔!」
不疑有他,蘇語蘋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答案。
這麼久的往事了,幸好那褚家員外忽然暴斃,要不依褚家員外的個性,事情想必無法善了。
說話間,南宮凜已先行離去,就在她舉步欲跟上時,南宮煒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竊竊私語道:「那道清蒸魚就是我娘最愛吃的。」
他唯一沒有說出的是—傳聞那褚家員外暴斃的死狀,就像他老哥實驗的雞死去的模樣。
☆☆☆
時至傍晚,夕陽慢慢落下,病患也都已散去。
南宮凜獨自坐在椅上,拜弟弟多嘴之賜,兒時的回憶在他百般不願的情況下,仍不受歡迎地湧上心頭。
娘在尚未嫁給爹之前,是戶收入不虞匱乏的商賈之女,雞鴨魚肉這類豐盛飲食在平常人家雖不常見,但娘多少嘗過一點。
當他隨着娘到河邊洗衣時,看着河中游來游去的魚兒,他曾多次拿着自製的簡陋魚竿嘗試要釣魚給娘吃,甚至還不擇手段用「閻王眠」捕魚。
事後娘笑着說,這些中了毒的魚兒怎麼能吃?並要他承諾以後不可以這樣做,溪水若有了毒,許多人就不能用了,包括魚也活不了了。
要不凜跟娘打勾勾,等你長大了,能用一手好醫術救濟世人時,你再買娘愛吃的魚給娘吃好不好?娘最愛吃的就是清蒸的鮮魚喔。
好,到時不只魚,娘要吃什麼就有什麼!
呵,來打勾勾,我們一言為定,娘等你喔。
嗯,我會的,娘你一定要等我喔!
他知道,娘省吃儉用,捨不得多花一個子兒就是為了他兄弟倆,為了讓他和煒能上私塾,冬天到了有新棉襖穿,別再穿補丁的破衣服。
哼,什麼城郊遇搶匪,他一個字也不信!
太平盛世,天子腳下,哪來的搶匪?這些疑問,在他趁夜拿着「閻王眠」找褚家員外時,找到了答案。
但,即使報了仇又如何?娘已經不在世上了。
事後,爹雖然懷疑褚家員外的死因,卻無任何錶示,也未曾詢問過他一個字。當時九歲的煒能知道多少他不得而知,只知整個南宮家絕口不提此事。
「大夫,你怎麼了?」小三收拾好善後工作正準備離去。
大夫的神情怎麼有點怪怪的,不會又是和語蘋小姐吵架了吧?要不依慣例,大夫現在應是笑眯了眼在數銀子呀!
「沒什麼。」南宮凜甩了下頭,希望能藉此揮去那些傷感的回憶。
走向柜子隨手抓了把補身益氣的藥丸裝進一個小瓶子丟給小三。
「喏,這些拿回去給你娘,你可以走了。」語畢,他擺一擺手,示意小三走吧。
那態度,若是外人不明了,還以為他在丟什麼不要的殘渣剩菜給狗吃,一點也不客氣。
「嗯,謝謝大夫。」深知他個性的小三,也不推辭地收下。「對了,大夫。我娘說她在溪邊抓了條魚,想做成清蒸魚給大夫吃。」
這場奇怪的戰爭他也知道,就不知大夫為什麼堅持一定要吃清蒸的,而語蘋姑娘為什麼打死也不肯做清蒸的?
「叫女人有什麼不對?像你這樣子,小心眼、沒度量,連女人都稱不上!若我真要吃的話還怕沒人煮呀?」他不屑地嘲諷道。
「好啊,那以後有志氣就別再說你要吃魚,是男人就連魚字都別再提起。」臭男人,等她爹回來,她無論如何一定要取消這婚約。
枉費她下午還真的起了那麼一點憐憫之心,以為他是好人。結果,他一點也不明了南宮伯母身為女性的煒大之處,才會對女人這麼不尊重。
「有一天,就算你要煮給我吃我也不屑吃。」他拂袖轉身,離去前還不忘交代一件事。「煒,把飯端到我房裏,我要在房裏用餐,免得看了這女人倒胃口。」
老哥,你要是有志氣就乾脆連飯都不要吃呀!南宮煒在心裏嘆氣。
但他臉上可不敢表現出絲毫不願意,免得晚上睡覺時他老哥又撒了什麼不明的藥粉在他床上。
看來這清蒸魚的戰爭就此結束,南宮家可能再也吃不到魚了。
當然他相信老哥是不會讓語蘋嫂子就這樣走了,畢竟他再也找不到讓他如此吃盡苦頭的女子—他老哥要是喜歡吃甜頭,那些每天在回春堂門口尖叫的姑娘們中,早就有一個是他的大嫂了,不會等到現在。
忽地,他腦中靈光一閃。
「你明天能不能煮苦瓜鑲肉這道菜?煮一些就行了,我要吃的。我老哥最討厭吃這道菜了。」南宮煒狡黠地笑。
「好啊,你想吃我明天就煮來吃。」就讓那可惡的人吃點苦頭,她心裏暗自決定。
「嗯,麻煩你了。」
她臉上的決定當然沒有瞞過古靈精怪的南宮煒,他將飯菜一一挾入盤中,準備送去給他老哥吃。
他嘴角勾起一抹竊笑,不動聲色地端盤離去。
肚子差點餓扁的南宮凜兀自在房裏氣得七竅生煙。
他嘴裏不停喃喃地咒罵著,不外乎女人有多麼可惡等等。
仍舊是沒學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