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座新建的大樓處處散發著成功的氣息,無論是精工細緻的整裝鏡,自控門前大片光潔可鑒的昂貴的大理石地板,還是平鋪在樓梯上和在電梯裏直鋪到半牆高的手工精製的炭繪地毯,精緻而奢華。艾瑞西婭搭乘着電梯直奔五樓,心想,沒錯,成功,而且,囂張。
同乘電梯的還有三個中年男人,一色的筆挺的職業西裝,他們剛才一同來到哈澤德大廈,在大門前安全警衛仔細檢查他們的鑲着金邊的邀請卡時,和他們大聲說笑,一會兒又注意到了美麗的艾瑞西婭,興趣盎然地盯着她修長的身材、溫潤的橄欖色的膚色猛瞧。搭乘電梯時,艾瑞西婭冷冷地給了他們一個淡而有禮的笑容,便抬頭專註地看着電梯門頂閃爍不停的樓層數字,直到電梯直達五樓。
五樓的這間大會議室大得足以承辦隆重的宮廷舞會,在這裏即將舉行新大廈正式落成的慶典,但此刻,已經擠滿了來賓,大廳內所有的人都端着美酒,在那兒談笑風生。另一邊的一群人正艷羨地圍着一批各類型號的計算機評頭論足。
門前的一位小姐對着筆記本計算機給來賓發參會證,她詢問了艾瑞西婭的姓名,並輸人計算機,而後遞給她一張用粗體鉛字印着她的名字和紐馬克特《旗幟報》的參會證。艾瑞西婭輕輕把它別在襯衣上,儘管難看得好象平滑的白絲緞上粘着的一塊補丁。房間裏擺放着許多罩着藍色和絛紫色絨布的椅子,不過大部分人還是站着。更遠的角落裏有一個高出地面三個淺淺台階的講台,講台後面整整齊齊側立着一排椅子,一副嚴陣以待的氣勢,上帝,就連普通的茶壺都是雕花大理石材質的,看來廉價以及普通這兩個概念都與哈澤德公司無緣。
“想喝一杯嗎?”在電梯裏遇見過的那個男人過來搭腔。
"不,謝謝,我正在工作。"艾瑞西婭搖了搖頭,幾縷柔軟的暗紅色的髮絲拂過臉頰,顯得極為動人。
"工作?"那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十分滑稽地揚起眉毛,表示質疑。艾瑞西妞穿着一件頗為端莊的海軍樣式的襯衫,白色外衣上繫着寬寬的皮帶,身材頎長挺拔,雪頸上暮藍色的雙鏈和樣式簡約的皮包是她身上惟一的裝飾品,顯得簡單卻清麗可人。
"要知道這是酒會,可不是會議!"
艾瑞西妞給了他另一個卻之千里的笑容,"我知道,但是,我是個職業記者。"
那男人看了看她胸前的參會證,"艾瑞西婭·肯,紐馬克特《旗幟報》,哦,本地傳媒。"
"沒錯,地區報紙。"
穿着紅條紋制服和帶荷葉邊白色圍裙的女侍者端着一托盤夾着美味魚子醬的小麵包走了過來,趁着那男人專心挑東西吃時,艾瑞西婭轉身離開。她環顧大廳,想在人群中找到道格·科茨,哈澤德公司的外聯部主管。他曾答應她在公開見面會之前盡量為她安排一個與納桑·哈澤德的單獨採訪,但是最近道格一直沒有給她任何確定的消息,她也沒辦法打電話與道格聯繫上。此刻她仍存有微弱的希望,如果能找到道格並說服他帶她去見總裁,那麼她便可以抓緊幾分鐘的時間同哈澤德公司這位年輕的主事者聊上一聊。這樣在她的報道中就有一些令讀者真正感興趣的實質性的內容好寫,總好過於總是幾句一成不變的演講詞,關於公司大廈的大致描述,還有道格上周傳給她的公開聲明的無聊重複。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主持着奧克蘭發展最迅猛的公司之一,事實上,也是新西蘭發展最為迅猛的公司之一,現在已被整個新西蘭的媒體關注多時,依照他的公眾影響力,納桑·哈澤德無疑會有些有趣的事情好談。
多數讀者不會深究他究竟用何種方法和手段得到今日的財富和地位,的確,金錢和權勢對大多數人而言有無法抗拒的誘惑,而且也鮮有人能抵擋住金錢和權勢的魅惑。如果能見納桑·哈澤德一面,她也許可以通過金錢和權力以外的角度切人幫助讀者認識到一部分真實的他,一兩個獨特的個人見解將會成為她的報道的靈魂部分,這樣,她之前在報上所作的關於哈澤德個人生涯以及他公司大廈的簡短的鋪墊艾字將會更有意義。
《旗幟報》一直客觀地報道這場關於哈澤德公司大廈的爭論,許多人都明確反對哈澤德公司將玻璃外牆的摩登大廈建在自治市內,他們認為該種建築應被限制在高樓林立的德奧克蘭瀕水區和皇後街峽谷。
實際上,紐馬克特自治市不屬於奧克蘭的直屬行政管轄地區,它有着令人稱心如意的舒適的居住環境,獨立運作繁榮的商業,某種程度上講,紐馬克特自治市是一個艱難獨立,有些落伍但不乏活力的地區,由於《旗幟報》的發行面較廣,覆蓋著本市以及毗鄰的艾浦森市和內纓爾瑞市的城鎮市郊,所以這場爭論吸引了三個地區的市民,從醫學專家到內纓爾瑞街的商業巨子,從年輕的白領到艾浦森市的老居民,都爭相發表見解,可謂聲勢浩大。
這場大爭論源於為了興建哈澤德大廈,哈澤德公司推倒了街角已逾百年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模樣丑而舊的老建築,這一舉動遭到保護城市古老建築者群體的大力反對,信件像雪片一樣飛進《旗幟報》編輯部,數周之內,相應的版面上全是公開發表的批評信。
為了平息眾怒,首先是哈澤德公司外聯部主管道格·科茨出馬,他給報社提供了一系列的有利證據,向公眾指出,這棟建築已無法維修,而且會造成地震時的潛在危險,無論如何,它在歷史和建築史上都已不存在任何特殊的意義。
再者,便是納桑·哈澤德麾下的時事評論員出馬,他們指出納桑·哈澤德熱愛這片社區,他是這個社區土生土長的孩子,他的童年在這裏度過,當然樂於為自己家鄉貢獻一份力量。然而,艾瑞西婭很清楚,他的一些求學經歷,包括就讀於內纓爾瑞市的一所私立名校(后被含糊地表述為一所本地小學),一所以盛產精英人物出名的高中以及在英格蘭大學獲得的學位,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故意忽略。而且,哈澤德家族已經聚斂的巨額財富和在許多大型公司持有的股份也用心良苦地一併被忽略不記。於是,雖然並沒有明確說明,但是這一系列由他們公司操縱的新聞通訊稿給公眾造成了這樣一種印象,那就是納桑·哈澤德總裁是新西蘭股票證券業冉冉升起的一個新星,如果不是來自貧窮極的家庭,至少也是從一艾不名逐漸取得了今天令人矚目的輝煌的商業成就,而他的成功完全是依靠自身的實力——一個人奮鬥的結果。同時,艾中也有一定的暗示,那些反對新大廈落成的人多少出於嫉妒的成分,那些沒能同他一樣發家致富的昔日同學和同行們則是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
《旗幟報》主編托恩·斯特羅恩忠實記載了論戰雙方的意見,而作為主要執筆者,艾瑞西婭業已完成部分背景資料的編寫,她採訪過死守建築的頑固抗議者和焦急的等候警方勸導這批抗議者后準備開工的爆破專家和建築商,她聽取了來自歷史學家和建築學家兩方面的意見——堅決擁護新型大廈以及同樣堅決地肯定舊建築的艾化價值。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位年輕的總裁似乎有意和她捉迷藏,預定的採訪似乎永遠沒有可能實現的一天。
"哈澤德先生出公差了","哈澤德先生正在開會","哈澤德先生現在不能見你",每次道格尋找這樣那樣的理由回絕艾瑞西婭時總是一臉十分痛苦的表情,而這種痛苦的表情似乎有意指明這位總裁對於媒體傲慢的態度倒是對於他公關人員能力的考驗。如今,各大報刊上所有關於他的報道連一張本人照片都沒有。納桑·哈澤德這個人,據艾瑞西極推測,討厭應付公眾宣傳。可憐的道格·科茨,猶如一個緩衝器忠心耿耿地奔波於他老闆和媒體之間。
這時,艾瑞西婭發現了道格,他正在跟一個個子高高的,樣子很健壯的女士閑談着什麼,那位女士穿着真絲衣裙,戴着一條式樣複雜的珍珠鑲嵌黃金項鏈。於是,艾瑞西妞小心翼翼地穿過擁擠的人群,道格也在那邊熱情地向她打招呼,就在她馬上可以站在他面前說"嗨!"時,一個穿條紋西裝的男人一臉急事兒似的拉走了道格,艾瑞西婭悲哀地看着他倆消失在人群中,安慰自己:也許那男人就是行蹤不定的哈澤德所在也說不定。
此刻,艾瑞西婭站的地方離角落裏的講台並不遠。正好在附近的牆邊擺着一張空椅子,艾瑞西婭決定坐下來暫時歇一會兒,理清思路,做一下筆記也好。於是她向靠牆的空椅子走過去,過於專註地盯着椅子彷彿這樣就沒人跟她搶,突然,有人重重地撞了她一下,艾瑞西婭倒吸一口涼氣,自然而然地舉起雙手,不幸的是,要避開迎面撞來的陌生人太晚了,以至於她的兩隻小手一齊滑進他的夾克里,幾乎死死抱住了那個男人。
當她穩定自己的呼吸時,發現一雙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胳臂,一個十分英俊的男人,穿着淺藍色的襯衣,打着海藍色的領帶,外加一套考究的帶馬甲的黑色毛料西裝,顯得極為霸氣。他身上混合著清爽的皂香。昂貴西裝毛料深蓄的個性化氣息、若有若無的麝香和強烈的男人味道,她隔着衣料感覺到這個男人胸膛的溫暖以及岩石般堅實的肌肉,她微紅着臉望進他眼眸中一片令人感嘆的熠熠生輝的碧藍中,宛若月光下深邃的海洋,他含着男人的魅力和獨有的幽默對她綻開奪目的微笑,以至於她受到蠱惑似地也不由自主地對他展開美麗的笑顏,"寶貝兒,可不是現在,"他邪氣地低哺道,眼睛隨之一亮,鑒賞和評估性質的目光落到她的臉龐,他把她從身邊拉開,說道,"我忙着呢!"
然後,他穩穩地將她推到一旁,徑直向講台走去,身後跟隨着三四個人,都根據他的示意在講台後的椅子上落座。
他走到麥克風面前,說道:"晚上好!"然後靜靜地等待着所有人安靜下來並一起將注意力轉向他。他相當自信地控制着場面,毫不懷疑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就能達到吸引大廳數百人的效果,事實上,他確實有這種魅力。艾瑞西婭頗有興趣地研究着他——濃密的黑髮,微微前傾智能的且相當英俊的臉,沉靜底蘊中孕育的王者自信的氣質。他的目光掃過講台附近的人群,看到了艾瑞西婭。嘴角慢慢牽動出笑容,這笑容邀她再度展開笑顏。但是還未等到她的響應,他已抬起頭,目光掠過人群,落到大廳的遠處,開始致詞。"我是納桑·哈澤德,"他說,"歡迎你們今晚來到哈澤德大廈,在即將進行的簡短的會議程序后,請你們繼續享受美好的夜晚,衷心希望大家玩得痛快。"
然後他轉身-一介紹身後椅子上落座的顯貴要人,他們手中緊緊握着一打講稿,看上去如果可能的話,每個人都願意等上一整夜來進行一番慷慨激昂的講演。
艾瑞西婭從包里拿出採訪機,準備錄下這些貴賓的空洞無意、索然無味的演講詞。可能現場會有一些背景雜音,但機子型號雖老卻"久經沙場",她應該會得到滿意的錄音效果。
可是它今天卻拒絕工作,艾瑞西婭緊蹙雙眉,擺弄了幾個按鈕后就決定放棄了,重新把它塞進皮包里。艾瑞西婭發現剛才的那張椅子仍然空着,於是她側身擠過去坐了下來,此刻,她既看不見演講者也看不見講台上的任何人,但是卻可以舒舒服服地記筆錄。
貴賓們的講演一個接着一個,沒有出現更為引人入勝的內容。其中有一位鄭重地提醒大家,哈澤德公司是在經營決策中首家採取獎勵員工部分公司股份的策略的大公司之一,因此員工便擁有參與公司事務決策的權利,而這一點道格已經反覆聲明過了。問題是人們似乎都不想提到這樣一個事實,公司董事長掌握着公司的絕大多數的股份,因而他才具有對公司大小事務的無可置疑的最終決定權。在嘉賓致詞的過程中,人們的掌聲是禮貌的,藉此掩護他們私下盡情地享受美酒佳肴。半小時后,一切終於結束,大廳里逐漸人聲沸騰,終於,又恢復到燭籌交錯,美酒佳肴和交際的世界。
當嘉賓撤離講台時,站在艾瑞西婭身旁的人們也漸漸返回到大本營,繼續熱鬧的慶典酒會,所以,艾瑞西婭也合上採訪本,將它放回包里,準備離開。這時,有人勉強地從她面前擠過去,踩到她可憐的腳指頭,她迅速地把腳藏到椅子下面。她在心裏盤算着,哈澤德可能正忙於款待那些社會名流,但如果她主動提出採訪,也問上他們幾個問題,或許他們不會注意到她是否套問出對於哈澤德的評價問題。於是她站了起來,恰好一托盤美食端到她面前,而且盤中的小菜看起來可口極了,令人垂涎欲滴。她今晚很長時間都在忙着跟蹤採訪哈澤德和他的酒會,自從午飯後什麼也沒吃,現在幾乎是飢腸轆轆。她趕緊選了一塊塞滿奶油乳酪和蘆筍的精製小糕點,女侍者沖她露齒一笑,說道:"吃兩塊吧——你夠苗條的了,它還不足以讓你變胖。"
艾瑞西婭微笑着接受了如此好的建議。女孩剛剛離開,便有人輕輕握住了她的胳膊,她轉身一瞧——
"嗨,艾瑞西妞,你好嗎?"
"嗨,吉爾!"她看見了一雙充滿關愛的棕色眼眸。吉爾·西蒙茲是一位藝術批評家,隸屬一家大報社,可是,很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聯繫。
"我們很久都沒有見過面了,自從……"
"自從艾達的葬禮之後。"由於尷尬,吉爾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艾瑞西婭果斷地替他說完了想說的話,"吉爾,很高興在這兒遇見你,我不知道是否適當地表示了我的感謝之情。"
"非常恰當,艾瑞西婭,我很抱歉自從那次之後沒能和你保持聯繫,我本打算,但是……"
"別放在心上,"她說道。其實吉爾更算是艾達的朋友,而且,在他們之間同行之誼勝於私人感情。"還有許多要好的朋友陪在身邊,艾達和我雙方的父母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你真的過的還好嗎?都過去了嗎?"
艾瑞西婭平靜地一笑,"我現在過得相當不錯。"上帝知道那一切永遠都不會真正過去。而且,任誰也不願意對着好心的熟人舊事重提。"吉爾,你怎麼會來這裏?我想這並不屬於你的工作範圍。"
"哈澤德公司有一些藝術品需要我來鑒賞,他們收藏了相當一部分新西蘭藝術家的原版作品。"
"是嗎?"艾瑞西妞想起道格給她的宣傳冊子中有一冊專門介紹哈澤德公司購買的即將用來裝飾新大廈的藝術品和畫作。她一走進大廈時,就留意到了門廳里懸挂的巨幅手工編製的掛毯,另外,電梯附近還掛有一幅現代意味的樹脂材料的風景畫。
"道格·科茨拜訪過我。"吉爾說,"試圖努力促成哈澤德在公眾心目中本地藝術資助人的形象,實際上,我非常懷疑那個人,可能都不懂得麥克凱宏的作品和滑稽漫畫的區別,我以為哈澤德公司的人挑選的這些畫,大有可能是買來匹配牆紙的顏色和風格而已。"
"真刻薄。"
"親愛的,如果你在這一行和我呆得一樣久,就不會覺得什麼刻薄了。要知道,會議室里有一幅非常不錯的史密斯的畫,道格讓我盡量在賓客來之前四處逛逛,鑒賞鑒賞。我告訴他我不可能寫出恰當的評論,如果非得在層層賓客的腦袋間欣賞那幅畫,你應該可以瞧見那幅畫。它讓我想起艾達的一些很棒的作品,可惜他沒來得及將他的天才發揮到極至,要不然,他將成為傑出的畫家。"
"是啊。"一種相當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折磨着她。
吉爾將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你不想喝一點?我很樂意為你效勞。"
"不,謝謝——我正在工作,如果能抓住機會,我想和哈澤德先生聊聊。"
"這會兒他正忙着應酬賓客呢,待會兒比較容易找到機會。"
"也好,我也不是真的需要一次面對面的採訪,道格已經提供給我大量的資料,如果實在找不到哈澤德,提早回家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真的不需要嘗一下這裏的美酒佳肴嗎?好姑娘,享受美食算是對我們辛勞工作的犒勞,如果說為了搜刮故事,我們不得不參加一些像這樣悶死人的酒會,那麼至少,他們多少能提供一些,作為補償,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
儘管艾瑞西妞笑着拒絕了,吉爾仍堅持不已。"好酒。"吉爾贊道,盯着眼前手中的酒杯,顯然十分陶醉。後來的半小時內,艾瑞西妞一邊微笑不語地淺斟着泡沫豐富的香擯,聽吉爾談論藝術,生命,世界和新西蘭艾化界,一邊消化掉一些小小的有趣的花邊新聞,艾瑞西婭明白,這可不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做法。
這時,她留意到貴賓們正在離席,哈澤德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但是等了好一會兒哈澤德並沒有回到大廳,艾瑞西婭心中已然有數,他是不打算回來了。
於是,艾瑞西婭也準備打道回府。不幸的是,當她終於擠出大廳,向門外走去時,電梯門剛好關上。趁着等電梯,艾瑞西婭開始研究牆上的畫作。走廊十分寬闊,顯得牆上的畫作尤其特別,巨幅畫由幾組畫構成,畫上是風格相似的彩虹,彩虹上重疊着其它意象,單獨看每幅作品自成風格,合而觀之,長長的走廊上便橫跨着一條美麗的彩虹。牆壁上的暗燈將光線打在作品上,使整幅畫作呈現出一種更為明麗的,流動的,幾乎是難以捉摸的動人色彩。艾瑞西婭被深深吸引,幾乎挪不開目光,她沿着彩虹走到盡頭,仔細欣賞着每一個部分,正當她轉身走回電梯處時,右側桃木門上一行端莊的字映人眼帘——會議室。
在去與不去之間,艾瑞西婭毫不猶豫地決定選擇進去看看,門沒有上鎖,她輕輕推開走了進去,此時並沒有完全天黑,薄暮的影子滿滿籠罩着整個房間,室內十分昏暗,惟一的光線來自於走廊上透進屋裏的一點燈光。
艾瑞西婭站在原地,試圖四處打量一下房間,這時,她聞到一股濃重的雪茄煙味,不禁想到,他們一定在這兒抽了過多的雪茄。而就在那一瞬間,一個猜疑的念頭在她腦海里顯現——此刻,這個房間裏,她並非獨自一個人,果不出所然,黑暗中橘紅色的小亮點一閃一閃地吸引住了她的視線,繼而納桑·哈澤德低沉沙啞的聲音再度在她耳畔響起,"關上門。咱們也可以開上一盞燈,開關在你的右邊。"
"抱歉,"艾瑞西妞說,"我不知道有人在這兒。"
"真的?"他的聲音極度冷淡,艾瑞西妞因驚訝地發現自己對他的不信任感到十分懊惱,"進來,關上門。"他不耐煩地重複着。"我可沒有興趣讓該死的派對再挪到這兒來。"
她迅速地關上門,打開燈,"我很抱歉。"她不甘示弱地重複道。
一排壁燈亮了起來,令整個房間出現了一絲生氣,輕柔的燈光落在她面前長長的桌子和配套的十二把鉻黃色的皮椅上,呈現出極其優雅圓潤的弧度和角度。哈澤德悠閑地躺坐在桌子頂端離門很近的一張椅子裏,穿着昂貴皮鞋的腳肆無忌憚地翹在光潔平滑的桌上,腳旁還有一封隨意扔在一邊的信。
"我以為房間裏沒有人,並非有意打攪你。"
"這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的。"納桑說道,"你恰好是一個非常令人動心的女人。"
她以為這是一種恭維,但聽起來未免也過於隨便,就像隨口談論到一些沒意思的天氣情況。而且,她也不喜歡他看她的那種眼神,手上夾着一支細細長長的黑雪茄,漫不經心地打量她,就好象她是他考慮中的要不要買回家的一件貨品。他坐着一動也不動,在這個已然是思想解放的時代,她雖然並不期望一進房間就遇見一個將腳翹上天的老爺,誰想到情況糟糕一百倍——哈澤德這種極度鬆弛的姿勢巧妙地對她構成了侮辱,就好象他正告訴她,在他的世界中,她永遠都不值得受到應有的禮遇,她永遠別妄想與他平等。
然而,令艾瑞西婭感到困擾的是她清楚地發覺自己內心深處正涌動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失落感。在他們剛才不期而遇時,他眼底閃爍着的智能幽默的光芒相當迷人,另外還有一些別樣的感覺——很長時間以來,她從未距一個男人的身體這麼近過,在他蓄滿男人力量的手臂和胸膛里,有那麼一剎那,她明顯感覺到了一種本能的快樂,一道暖流。甚至,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對他動心。此刻,雖然他的眼中一樣潛藏着笑意,但是已被一種兩性之間鮮明的戰意所掩蓋,太明顯了。艾瑞西婭有着強烈的感覺,哈澤德故意要挫敗她。儘管他現在這般對她,當他凝視着她時,她卻感受到了自己身體深處性感的覺醒及他對她微弱的感召。發現他眼中萌動着光芒意味着察覺后的響應時,艾瑞西婭猛然清醒,她調開了目光,對自己的痴迷感到氣惱不已。
"嘿,既然來了,不妨坐下!"哈澤德說道。
"我認為我最好還是離開這裏?"
"別傻了,"他的聲音頗為疲倦,"你不是想見我嗎?現在我在你面前,樂於效勞。"他諷刺地說道,烏黑的頭顱傾向她。然後,哈澤德伸長腿,勾出他右方的一張椅子,就是會議桌末端的那張,"來吧,請坐。我的頭痛極了,至少你可以緩解我的痛苦。"
道格也許曾向他提起過她,艾瑞西婭在心中推測着,很顯然,哈澤德仍然不願意接受任何採訪,但既然她的無意之舉已經把他逼進了死角,那麼,哈澤德也就順其自然地接受了。而且她如果認為再三堅持向他解釋她確實沒有故意像只蒼蠅似地跟蹤過他,只能與事無宜,此刻清高地拒絕絕對是件不划算的事情。管他呢,哈澤德大有可能認為她是那種為達到搜取新聞的目的而不擇手段的記者,或者他認為採訪完后,她便不再煩他,便能重獲清靜。
艾瑞西婭正襟危坐,"謝謝,我想問您一些問題。"桌子上的那封信吸弓!住了她的目光,看得出來,是女人娟秀的字跡,她想。這倒不會令她感到奇怪。撕下的雪茄的包裝紙卷躺在信旁邊,雖然桌子中間就整齊地擺着一排威尼斯產的玻璃煙缸,其中一個還在他手邊不遠處,但他偏偏把廢紙扔在桌上。
哈澤德吸了一口夾在手指間的方頭雪茄,隔着煙霧玩味地看着艾瑞西婭,眼睛裏滿是笑意。"問題?行!"
他懶洋洋地表示同意,"只要你不把我的答話記錄下來用來明目張胆地對付我。"
艾瑞西婭把皮包的帶子自肩上放下來,準備拿出筆記本和採訪機。她暗地裏嘆了口氣,惋惜不已。過去她採訪過的一些人看到筆記本或採訪機就說不出什麼話來。今天這個關鍵時刻,採訪機卻罷了工,不管怎樣,多半得怪他,艾瑞西啞憤憤不平地想。肯定是他們在大廳發生的那場意外時,哈澤德太大力撞壞了它。
"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作記錄?"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哈澤德莫名其妙地笑了,說道:"我當然不希望你作記錄。"
好了,夠清楚了。艾瑞西婭把皮包擱在面前的會議桌上,合起雙手擱在腿上。他正對她還未開始的採訪步步為營地設置障礙,如果他發現自己被誤導,很可能是第一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人。沒關係,好在她天生一副好記性,如果她一回家就記下今晚的採訪,她相信自己能夠記起所有的談話內容。
"好吧。"她語氣歡快地說道。畢竟,他過去的逃避行為說明他特別不喜歡接受訪問,至少不熱衷。不過他現在接受了她的採訪,如果僅僅是因為他很無聊,她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時機,"我們從你的童年聊起,好嗎?"
"童年?"他揚起濃眉。
"是的。多數人都對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的童年生活感興趣。你的童年快樂嗎?"
如果他有意編造——他可憐的童年在陰暗街角的茅屋度過,他的母親將兩片糖袋縫起來給他做衣裳……那麼她就榮幸地獲得了最大的殊榮——用有力證據將他駁倒,對此她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哈澤德並沒有這麼說。
"我有一個相當不錯的童年,"他說道,"我想我是快樂的,我擁有一個兒童需要的一切,得到的比大多數孩子更多,我想你不會認為我的童年特別有趣。"
"那麼,你認為我所謂的有趣是指什麼呢?"艾瑞西婭向他大膽挑戰。
他的眼睛冷冷地打量她,嘴角緩緩皺起波狀細紋,慢慢揚起一個十足的冷嘲熱諷的笑意。他吸了一口煙,仰起頭吐出煙圈,"你告訴我。"
"嗯,另外,我了解過你的受教育情況,你的學習生涯相當成功。據外界推測,你身價數千萬美金,去年,你支付四千萬美元接管了科泰克系統。"
"大多數錢都是貸款,這不是我的個人投資,是哈澤德公司的買賣。"
"當然,但實際上,你就是哈澤德公司,不是嗎?"
"不太嚴格的情況下,你可以這麼說。"
"而你也賺回了數千萬美元的個人財富。"
他揚起濃眉頗有興趣地看着她,"看來你做了不少功課。那我們可不可以不再談錢這個話題?這讓我覺得很煩。"
他似乎很容易感到厭煩,"只有有錢人才會覺得它煩。"她相當尖刻地指出。
哈澤德笑道:"或許是吧。那麼,還有什麼是你想知道的呢?"
"可以談談你的生活方式。你成家了嗎?有哪些業餘愛好?平時做什麼運動?開什麼品牌的車?"
"我單身,開蘭恰泰馬車,如果有時間,兩周玩一次小橡皮球遊戲,夏季打網球。對了,你喜歡打網球嗎?"
"自從離開學校就沒打過了,在上學那會兒,我非常喜歡。"
"哈,好的開始。"哈澤德說。
"你擅長運動嗎?為了贏還是僅僅因為好玩?"
"嗯,兼而有之。對於某個人或某件事,你是願意自行發表獨立的見解?還是在人云亦云的前提下再作評價?"
"兼而有之。"他飛速回答,將手指間的雪茄再次遞到嘴邊,哈澤德先行展開笑容。
"你抽煙抽得很兇嗎?"
"實際上非常少,而且我只抽這種品牌,"他看了看手指間細長的棕色物體,"它們味道十分緩和,很能讓人鬆弛。"
"而且昂貴。"她注意到了外包裝上的牌子。最近她才讀過一篇艾章,裏面講到這種世界頂級的香煙有兩個特點——質優、價昂。
"幸好不必左思右想,"哈澤德說道,"我在買香煙——或是其它任何東西的時候都不會考慮到它們是不是最昂貴的……我之所以買下它們,是因為它們是最好的。"
"那是因為你付得起最好的。"
"沒錯。"他微微前傾,伸手拉近一隻煙缸,細長的手指優雅地輕彈煙灰。
"聊一下你的家庭,如何?"
他仰起頭,深吸了一口雪茄,對着天花板吐出一片薄薄的煙霧,"維赫科島上的房子還是赫利灣的公寓?"
"先聊一下島上別墅,如何?"艾瑞西娜說道,"你在那兒款待皇室成員,對嗎?"
他掃了她一眼,"與其說是大宴賓客,不如說是我應他們的請求,將我的別墅提供給這樣一群非常需要私人休息時間的特殊客人。"
"但你也在那兒。你和他們有所交流。"
"不錯,他們是我的客人,我必須儘力保證他們舒適,而且,無論如何,也得保證他們不被騷擾。"
艾瑞西婭從廣告中了解到這所別墅,它建在一個孤立的小島上,數英畝內都是草坪,四周有灌木叢,可以乘直升飛機或游輪到達,環境隱秘而幽靜。關於邂逅皇家成員的軼聞趣事倒是會引起讀者極大的興趣,艾瑞西婭想,隨即問道,"單純作為客人,他們看上去如何?通常你們談論什麼話題?"
"很遺憾,我還不至於養成泄露客人私隱的習慣。"
足夠正直,艾瑞西婭想到,毫無疑問,這就是納桑·哈澤德被皇室成員選中的原因——從眾多可能提供這種招待的人選中被挑選出來,為他們提供隱秘的場所,將他們從緊張的行程中解救出來,偷得浮生半日閑。
"你認為你事業上的成功主要取決於好運氣?良好的經營管理?還是家族良好的社會關係?"
"各佔一部分,不過,還應該加上一條,"他說道,"無論是何種成功,都需要辛苦地工作。"
"當然。"她有禮貌地低聲說道。
"聽起來你不太相信。"
"哦,不,我確實相信你非常努力地工作。"她凝視着他夾着雪茄的修長有力的手指,他的手指充滿力量,她仍然記得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臂時的感覺,還有修剪整齊的指甲,多麼善於傳遞感情的一雙手。
"繁重的工作可不止一種。"他輕聲地提醒她,彷彿洞知她的想法。"還在念書時,一放假我就去父親的一個木材堆置廠工作,干堆木頭和給卡車裝貨的活兒。"
"然而你沒有涉足過家族生意,這樣就升到了總裁的位置?"
"不是這樣。我先在牛津大學拿到學位,這也是一個艱苦的過程,但十分刺激。然後,為了忘掉頭腦中即成體系的書本知識,去看看世界究竟是怎樣運作的,我回到新西蘭,用了一年的時間做遍各種行業,諸如酒吧老闆,超市老闆,清潔工,建築工人,摘葡萄的臨時工等等。之後,我去了美國哈佛大學修工商管理,十六周的課程,一周七天我都在學習,相當紮實的計劃!我非常喜歡,不過,在那裏我墮人了情網。"
艾瑞西婭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和計算機。"他解釋道,"現在,在新西蘭計算機剛剛開始進人各行各業,但是國內卻沒有計算機製造商。其實,我發現我們的國家擁有這樣的潛力,我們有豐富的物質資源,人力資源,有足夠的教育水準可以令許多年輕人投入計算機的設計和製造業。從過去一直到現在,我們過於依賴初級產品的出口,好象我們的傳統產品,羊肉,羊毛和黃油,佔據出口市場已經過久。我國農民的單一生產給我們提供了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水平,沒有他們,我們似乎一事無成。是該認識一下當今世界市場的時候了,我們應該着眼於其它方面來支持我國的發展。"
"所以你決定單槍匹馬地做一些事情?"艾瑞西婭試圖保持中立的腔調,她不禁細想,他所做的一些努力可不全是為了給祖國作貢獻。
他笑道:"我回到這兒后貸款建了一家工廠,運用流水線加工日本造的計算器和電子打字機,而且——我是從這一行起家,十二年了——"他揮了揮夾着煙蒂的那隻手,這支煙就快抽完了,"——這裏就是我全部的心血,儘管現在我們只是接觸到皮毛而已。"
艾瑞西婭環顧了一下房間,透過散發著輕微木香的玻璃窗,這個城市的燈紅酒綠依稀可見。桌子前面的牆上掛着吉爾提過的那幅畫,她正是為了這個進來的,而今,坐在她面前的這個英俊男人徹底佔據了她所有的思想,她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那是一幅相當美的鄉村風景畫,有着簡潔明快的線條,一隻花奶牛靜立在綠色的背景中,更遠處是高聳的白雪皚皚的塔拉魯亞山。艾達生前也喜歡畫這類題材,他稱之為"真正的新西蘭"。
哈澤德順着她的視線望去,"把它掛在那裏會時時提醒我,我們所依靠的是農業基礎,而且,我喜歡這幅作品。"
"是你挑的?"
"聽起來你很吃驚。我親自挑選了這座大廈里所有的藝術品。"
看來吉爾弄錯了一件事,這個人肯定懂得柯林·麥克凱宏的作品和幽默漫畫的區別。"包括走廊牆上的那幅畫?"她問道。
"是的。你喜歡它嗎?"
"喜歡極了。"雖然她沒有花很多時間去研究,但是它的暖色調一開始就相當吸引她,並且,她覺得把它掛在那裏,連冷硬的大理石地板都變得柔和起來。"我也喜歡這個。"艾瑞西妞看着那幅風景畫點點頭。"還有走廊上的彩虹,我非常喜歡。"
哈澤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希望你是真的喜歡。"
"當然。"她懷疑他是不是認為所有人都會爭先恐後地拍他馬屁?如果她不喜歡什麼又有什麼理由在他面前假裝喜歡?因為這使她對於他的喜好感到難以苟同,艾瑞西婭便如此推測。看在上帝的份上,這人是不是習慣了所有人都低聲下氣毫不件逆?
哈澤德最後吸了一口手中的煙蒂,雪茄刺激性的味道瀰漫了整個房間,"也喜歡雪茄的味道?"
察覺出他語氣中的嘲弄,艾瑞西婭無動於衷地答道:"確實喜歡,在它還沒有被男人抽過的時候。"
"好吧,既然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哈澤德說道,一邊把腳從桌上放下來,起身推開椅子,"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