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S市W醫院,住院部,骨科。
星期一早上是例行的大交班,醫生辦公室內,主任和副主任站在前面,醫生和護士分列長條形辦公桌兩側。
‘……那麼,我向大家介紹一下咱們今年分下來的新同事,’說話永遠波瀾不驚的主任溫和地指指站在醫生隊伍末尾的兩個新面孔,‘這位是葉翔,葉醫生,葉翔上前一步,向大家點頭示意。’那位是顏君輝,顏醫生。‘顏君輝上前一步,向大家點頭示意。
‘兩位都是新下科室的,按照我院的規定,必須先跟本科室的醫生一段時間,經過我們考核合格之後才能獨立工作,楚醫生,你就帶顏醫生,’醫生中有一個戴金邊眼鏡的女醫生看一眼顏君輝,點了點頭。‘然後沈醫生帶……沈醫生?沈醫生呢?’主任的眼睛在醫生中掃過來掃過去,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位沈醫生。
他有些尷尬,咳了一聲道:‘呃,今天交班就到這裏,大家上班吧。’
護士們湧出門去,到護士辦公室進行她們的工作。醫生們都散了開來,有的去病房查房,有的坐在電腦前寫病程記錄,下達醫囑。
那位女醫生走過來,對顏君輝道:‘我姓楚,叫楚英,你叫顏君輝是吧?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咱們科的……’
他們兩個離開了,葉翔因為沒有人引導他而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他筆挺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主任和副主任說了幾句話後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沈醫生可能有事遲到了,你跟我來,我跟你介紹一下情況。’
主任向門口走去,他隨後跟上。
‘咱們科總共有60張床位,醫生呢,加上你們兩個現在總共是十位,但是有資格帶教的只有三個,其中一個還在休假……’
老頭兒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但是那些事情葉翔都已經知道了,他有點煩躁,但是又不好在主任的面前發出來。
走到走廊上,老頭兒還在絮叨,有一個小護士忽然從病房裏跑出來,往他們的方向跑來:‘主任,26床那個病號又在扯皮了,一定要您去一下才行!’
主任微皺一下花白的眉毛:‘怎麼又……啊,葉醫生,你先在這裏等一下。’
葉翔只得站住腳步,看主任用和他那微胖的身體不是很相稱的麻利腳步跑向其中一個病室。
看起來……這個科好像很忙的樣子……葉翔嘆了一口氣。
葉翔,男,25歲,畢業於M省醫科大學,身高178公分,長相可算中上等,三圍……
占老爺子和這家醫院院長是好朋友、好哥們的便宜而進入這家醫院其實並非他所願--儘管有很多人為了進入這裏而打破頭。
他還不想這麼快到臨床上來,臨床太忙,這家醫院更忙,這家醫院的骨科更是忙不勝忙(試問,有哪家醫院的骨科不忙?)他還想多看點書,然後考研,考博……可他老爺子不同意,硬說是純理論沒出路,一定要他在臨床干幾年再說。他沒辦法和老爺子坳,只有服從。
有人輕拍他肩膀,他一扭頭,一個沒什麼表情--或者說表情肌肯定已經壞死多年的冰塊臉映入他的眼帘。
那個人應該比他還高一點,臉長得可說是稜角分明,眼睛不大,但是卻在閃爍之間給人一中說不出的壓迫感。
他的身上也穿着白衣,應該也是醫生。
‘你就是葉翔?’冰塊臉就是冰塊臉,連說話也像冰塊一樣又冷又硬。
‘是。’葉翔很不舒服地回視他,覺得自己似乎一移開視線就認輸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一聲:‘跟我來吧。’轉身就走。
葉翔站在原地不動。
那人走了兩步,臉板得平平地回頭:‘怎麼不過來?’
葉翔道:‘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每個醫務工作者的胸前都會有個識別牌,上面寫着他的所屬醫院,科室,名字,職稱等。那個人的確有識別牌沒錯,但是卻是插到口袋裏的,大概是夾子壞掉了吧。
‘我當然是你的帶教老師才叫你跟着我,難道你還怕我拐賣了你嗎?’
葉翔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那人又繼續走,一會兒,發現葉翔還是沒有跟來。
‘你到底跟不跟我過來!’他的聲音變得很高,旁邊有病號過去,看了他一眼。
‘你是誰?’葉翔站在原地,問。
那人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但是葉翔感覺得到他已經開始抓狂了。
他大步走回來,刷地掏出識別牌舉到葉翔鼻子跟前,一個字一個字道:‘看清楚了!W醫院骨科主治醫師沈齊鳴!你的帶教老師!不是人口販子!’
‘我知道,’葉翔淡淡地道,‘你如果早做自我介紹不就好了。’
這回換到那人臉一陣紅、一陣白了。
他氣急敗壞地把識別牌插回袋中,正想再說什麼,副主任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咦?小沈,我不是讓你帶葉醫生查房順便給他介紹情況嗎?怎麼到現在還沒去呢?’
沈齊鳴的臉黑了下,立刻恢復成之前的冰塊狀態:‘我們馬上去,葉醫生,跟我來。’
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僵硬,葉翔微笑了下,向副主任點頭示意,然後跟了上去。
進入一間病室,葉翔被病室中的異味熏得皺起了眉頭。沈齊鳴看着他,好像冷笑了下,但是葉翔不能肯定,那個人的臉那麼僵硬,就算有表情也看不太出來。
走到一個病人床前,葉翔和沈齊鳴兩個一人站一邊。
‘你畢業之前實習過沒有?’沈齊鳴問。
葉翔點頭。
‘那好,我問你,’沈齊鳴拍拍那病員腳上的架子,‘這是什麼?’
‘骨牽引。’
‘有什麼作用?’
‘牽引複位,也可以為手術做準備。’
‘如果這個病人是剛入院的話,在咱們骨科來說,應該怎麼查體?順序是什麼?’
‘按照視,觸,叩,聽的順序,從上到下,從外而內……’
‘說詳細點!’
‘應該是從……’
沈齊鳴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葉翔憑着自己實習期間的記憶接連回答,對他來說,操作方面或許有問題,但理論卻是無論如何難不住他的。
沈齊鳴從查第一個病人就開始問,一直到他的七個病人全部都看完,依然沒有難倒葉翔。至此,他的冰塊臉方才稍有軟化。
‘怪不道這麼傲,原來是有資本的。’
‘謝謝誇獎。’
葉翔毫不謙虛的態度讓沈齊鳴接了個防不勝防,他的臉色變了變,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不是在贊你啊。’
葉翔對他笑了笑,那是一種包含了很奇怪意味的笑容。
沈齊鳴好像更憤怒了。
回到家中,母親已經把飯菜做好了,父親翹着二郎腿坐在飯桌前看報紙,電視的聲音放到震天價響,母親一個人忙進忙出地端菜,儼然家中一份子的三個月大小狗歡歡在母親的腳邊轉來轉去,有幾次險些將她絆倒。
葉翔把外衣掛到牆上,蹲下來對歡歡招了招手,歡歡很高興地撲過來跳入他懷中,一個勁地舔他的臉。
‘一回來就跟狗玩,也不知道看看你媽!’葉母端上最後一盤菜,語氣中帶着明顯的醋味說。
葉翔小心翼翼地將歡歡的爪子從自己的衣服上取下來,把毛茸茸的它放到地上后道:‘當初它來的時候我不理它,您說我冷血,現在我跟它玩了,您又吃醋,真是左右為難啊。’
葉父哈哈大笑,把報紙折好放在一邊:‘你媽的醋勁大得很着呢,你以後有了媳婦就體會到了。’
葉母瞪他一眼,也笑起來。
‘翔子啊,上班第一天,感覺怎麼樣?’
吃着飯,葉父問道。
‘還可以。’
葉母問:‘有沒有見到可意的女孩子?’
‘啊?’
葉父道:‘老太婆,你也太急了吧?翔才剛上班第一天……’
葉母敲他一下,他立刻住了嘴。
她又轉頭向兒子道:‘葉飛今天來電話說,他媳婦兒都懷上了,你這邊卻連女朋友都沒有,媽這不是着急嗎!說不定哪天兩腿一蹬,連孫子也看不到就……’
‘媽!’葉翔苦笑。
葉飛是葉翔的雙生哥哥,大學未畢業即入了社會,如今事業已有小成。
‘您剛才不是說嫂子已經懷上了嗎?孫子絕對能看到的,放心好了。’
葉母氣急,筷子一放,指着他道:‘哎!你看你這孩子!一說到這個問題你就給我打馬虎眼!媽也是為你好,老來有伴……’
‘媽,我還年輕呢。’
‘不許跟我強嘴!’
‘是是是,不過我今天卻真的遇到了一個……’
葉母脖子立馬伸得老長,葉父慌忙把電視聲音調到最小。
葉翔從盤子裏夾起一小片肉丟到桌子下面,歡歡跳起來,剛好一口接住,吃掉了。
‘我遇到了一個性格很可愛的美人……’
看着面前的冰塊臉在板平狀態下扭曲的樣子,除了‘可愛’之外,葉翔實在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詞了。
‘你剛才……為什麼不用正規的操作規程做腰穿!?’看得出來,因為是在醫生辦公室里,沈齊鳴不得不拚命壓制他自己的火氣。
‘可是,那樣做比較方便,而且這個病人有骨質增生,這樣的話……’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我可以判你不及格讓你一年以後也上不了單班!’
‘我知道。’一個醫生走開了,葉翔毫不在意地坐上那人空下的座位開始登陸醫生工作站,‘昨天我看了你的醫囑,有中藥的量開得不對,這種量的話什麼病都治不了。’
‘你看了我的醫囑?’
‘那當然,我要學習啊。’
沈齊鳴的臉不由自主地抽搐:‘你……我不記得我給你我的登陸密碼……’
葉翔笑起來:‘不就是你的生日嗎?我知道的。’
‘你怎麼會知道……’
‘去問本科室任何一個人都知道啊。’
沈齊鳴控制着自己臉上的肌肉,惡狠狠地瞪視醫生辦公室中還存在的人,下一刻鐘大家都跑得不見影子了,諾大的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還在對峙--其實也不算對峙,葉翔根本就不帶理會他的。
很久以後,葉翔還是毫無反應,沈齊鳴終於受不了了,他一巴掌拍在電腦桌上,葉翔抬頭看了他一眼。
‘有事嗎?’
‘你……’
沈齊鳴你了半天,也不見有下文出來,好一會兒后,他又用力拍了一下電腦桌,颱風過境般出去了。
果然……他的性格是這樣的……
葉翔微笑。
木訥的人,不會說話也不會表達,看上去很兇,但其實非常脆弱。不知道完全撕去他的面具后,他會是怎麼樣的呢?
顏君輝從門口伸了伸脖子,似乎在看裏邊的情形。
‘喂!你幹什麼呢?’葉翔叫他。
‘我在看定時炸彈走了沒。’顏君輝躡手躡腳走進來,用誇張的語氣說。
葉翔笑。
‘沒這麼誇張吧,他就算要炸也波及不到你呀。’
‘誰說的!事實證明,方圓五十里,死傷無數!’
葉翔大笑。
‘不會的,’葉翔將打印紙放入打印機中,打印機吱吱地響起來,‘要死肯定也就我一個,我是引線嘛。’
顏君輝坐在他旁邊,登陸上楚英的工作站:‘不是我說,那個沈醫生真是個冰凍的火山,你也夠不怕死,居然沒事就往裏面丟火藥。’
‘因為很有趣。’
顏君輝敲鍵盤的手停住,怪異地看他:‘你……難道說你又開始無聊了嗎?’
‘我是那種人嗎?’葉翔緊緊盯着電腦屏幕,問。
‘像!’顏君輝毫不猶豫地予以肯定,‘就像在學校里,你只要無聊了就招惹招惹這個,玩弄玩弄那個,我就是你無聊時候的頭號玩具!!’
‘別說什麼“玩具”那麼難聽么,’葉翔站起來,用手中的紙敲打敲打顏君輝的頭,‘我那是關愛的表現,誰叫你們那麼可愛!’
‘這麼說你現在覺得那個沈醫生很可愛?’
‘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喂!你不要跑!給我說清楚!’
‘我要去讓病人簽手術同意書,時間很緊的。’葉翔甩甩手上的紙,哈哈笑着走掉了。
霉氣……真不是一般的霉氣!飯堂里,沈齊鳴往嘴裏扒着飯,惱火地想。
帶了這麼多的新生,還沒有見過哪個是像葉翔這麼混蛋的!
在他教他們的時候,哪一個不是‘老師,老師’地不離口,直到現在,已經成為本科室正式醫生的那些人也都依然是稱呼他‘老師’的,這個葉翔……他不叫老師也就罷了!連‘沈醫生’也不叫一聲!不稱呼就不稱呼吧,竟然還敢三不五時地對他實行挑釁!這古人說的‘尊師重道’在現在年輕人眼裏都變成放風了嗎!
‘我可以坐在這裏嗎?’葉翔很有禮貌的聲音在他埋頭吃飯的時候驀然出現。
沈齊鳴抬頭看了他一眼,心裏有種很不好的感覺。他眼睛向左右稍微一瞟,發現周圍還有很多空位的,他為什麼偏偏要坐這裏?
‘我可以坐在這裏嗎?’葉翔又很有禮貌地問了一聲。
沈齊鳴很想說不行,但是這樣就顯得他太小氣了。他微一點頭,算是同意了。
葉翔把自己的東西放在他的對面,也低頭吃起來。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苦吃,沈齊鳴以為葉翔是有話跟他講,可直到吃完,葉翔也沒有跟他說半個字。
‘我吃完了。’葉翔說。
他瞪視着葉翔轉身離去的背影,實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麼。
單身漢在飯堂吃中飯是很平常的事,互相之間總是在飯堂見到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但是像這樣的話就有點……
每次葉翔都是那句‘我能坐在這裏嗎?’很自然地坐在他對面,到後來連問都不問了,直接就坐那,默默地吃完,說聲‘我吃完了’就離開。
半個月來,這是他第十次和葉翔同桌吃飯。
這次有個女同事和他商量事情而坐到了他的對面,他以為這下葉翔就不會過來了,結果葉翔還是專門從旁邊的空桌子搬張椅子過來坐在他們之間,弄地那位女同時很不好意思,說完事情很快就離開了。葉翔也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他平時坐的那個位置。
‘你到底想幹什麼!?’終於忍不住了,沈齊鳴放下手中的筷子皺眉問。
葉翔一臉很茫然的樣子:‘什麼?’
沈齊鳴一肚子無名火起:‘只是吃個飯而已,為什麼老是要和我坐一起!’
葉翔微笑:‘因為你是我的“帶教老師”,我要時時刻刻向您學習。’
沈齊鳴怒道:‘什麼“帶教老師”!你對我根本連稱呼都沒有一個!’
‘是嗎?’葉翔低頭吃他碗裏剩下的一點飯。
‘你究竟想幹什麼!!’沈齊鳴氣得就差拍桌子了。
‘……而且很好玩。我吃完了,您慢用,再見。’
葉翔收拾碗筷離開,留沈齊鳴獨自頂那張沒有任何錶情的臉七竅生煙。
冰塊碎掉的聲音真好聽。葉翔微笑想。
對於醫生來說,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假日的。除了正常上班外他們還需要輪流值班。
每一天,科室里除了正常上班的醫生外,都會有一個值班醫生,值一次,24小時。在那段時間內收進來的病人,都歸屬於他管理。一般情況下正副主任和主治醫師都是不值班的,但是當主治醫師帶新下科的醫生時為了讓其了解工作流程,就會跟醫師們一起輪流值班。
(順便一說,我們醫院實行的是新醫生24小時值班制,就是說,你這個新醫生--工作三年以內都是新醫生--收的病人,全權交給你處理,病人不管在不在你上班期間出事都全找你,跑都跑不掉。)
今天又是沈齊鳴值班,下午下班時間到了之後其他人都陸續離開了,只留下他和葉翔兩個人在醫生辦公室中對坐。
雖然病人不少,要做的事情也很多,但畢竟是兩個人在做一個人的工作,下班前兩個人就把幾乎全部的工作都做了,沈齊鳴由於不善言辭,那張冰塊臉又非常容易得罪人,所以他養成了若非必要決不多言的性格,而葉翔也是個不多話的,到了這會兒,兩個人只有一人面前放一本專業書互相瞪眼睛。
在這裏,要聲明一點,雖說都不愛說話,但是他們兩個的‘不言’卻完全是兩個意思。
沈齊鳴的上面已經說過了,而葉翔呢,是喜歡把話存、存、存,到一定程度就‘嘩’地放出來--然後把人氣個半死。
沈齊鳴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值班--尤其不想和葉翔一起值--原因就在這裏。
他不說,葉翔也不說,他一說,葉翔就能把他氣倒,雖然大部分時候他不明白葉翔是什麼意思---就像上次說的什麼‘因為很好玩’,他到現在也沒想出是什麼意思。
不說話,很尷尬,不舒服,說話了,很生氣,更不舒服。
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相對於沈齊鳴的憤怒,葉翔倒是很悠然。看看面前的解剖書,再看看對面滿臉不甘又不知道該如何發作的人,他就忍不住要微笑起來了。
在他的腦子裏,最重要的六件事情就是吃、喝、拉、撒、睡、玩。前面的五樣每天都有保障,只有‘玩’之一物可遇而不可求。‘玩’之一字,在每個人腦子裏都有不同的含義,對他來說就是‘讓自己覺得的有趣’的事情就是‘玩’,讀書有趣,一級一級往上考有趣(蝙蝠:這人真有病),而戲弄面前這個人-更是與別種的事情完全不同地有趣!(沈齊鳴:……果然不是一般的有病!)
沈齊鳴為人很嚴肅--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他冰塊似的臉,壞死多年的表情肌,略帶威壓的眼神都讓人感覺到他非常難以接近。
可葉翔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那面孔之下肯定藏匿着非常有趣的事情,他想撕開它看一看,真正的沈齊鳴,究竟是怎麼樣的。
有了這個念頭后,他才開始覺得上班的生活也是很有那麼一點意思的。
跟葉翔互相瞪視了一會後,沈齊鳴覺得有點無聊。幹嗎要看呢,當他不存在不就好了?
他踢開椅子站起來,從牆邊放滿杯子的架子上找到自己的,到飲水機旁邊接水。
‘老是喝純凈水不好喲。’葉翔靠在椅子上前後輕晃。
沈齊鳴不用看都知道他這會兒肯定在怪怪地淡笑,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回頭,否則肯定會一拳頭揮上去。
總是生氣不好,這是常識,可是他現在是看見葉翔火就蹭蹭上冒!
接滿一杯,他放到唇邊抿了一口。
‘你喝的是涼水啊?難怪這麼瘦,胃都被涼水泡壞了。’
沈齊鳴口中的水險些噴出來。
他180公分的個子,體重75公斤,居然還有不長眼睛的說他瘦!?
他把杯子用力放在桌子上,水在杯中大幅地搖晃幾下,濺了出來。
‘你是不是沒事專門找碴的!?’他很生氣,很生氣,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生氣過了。
葉翔露齒一笑:‘對,因為我想看你憤怒的樣子。’
‘如你所願了吧!’
‘沒有。’
‘你……!!’
‘你在生氣,可是你沒有憤怒,我想看你憤怒的樣子,最好是大怒,這是我的生活意義。’(蝙蝠:你的生命真無聊)
沈齊鳴氣得說不出話來。
像這麼不懂得尊師重道的惡少在他30年的生命里還是第一次見到。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一把捏死他!而他居然還說他是‘在生氣而不是憤怒,最好大怒’一下讓他看看!不行了,再對峙下去的話,他沒準會真的控制不住殺掉他!
狠狠地脫去白大褂,沈齊鳴向外走去。
‘你去哪裏?’
‘吃飯!’
‘我還以為你又去外面轉圈呢。’
上次沈齊鳴被他氣走後,不管怎麼想都是氣憤難平,只得去住院部前面的花圃邊大轉了半個小時才回來。
沈齊鳴緊閉着嘴不吭氣,走到治療室踏下腳踏式水管開始洗手。他不想知道葉翔是怎麼曉得他是去幹什麼的,那肯定又是一樁讓他氣到想跳腳的事情。至少在吃飯之前他想平靜一下,弄得像中醫上說的‘肝火鬱結’就麻煩了。
他剛想放掉水龍頭,葉翔也脫掉白大褂跟過來了。
‘別松腳別松腳,我也要洗!’他說著挽起袖子伸出了手。
沈齊鳴也不好說放就放,神色僵硬---雖然他平時就很僵硬---地問:‘你洗手幹什麼?’
‘吃飯哪。’葉翔理所當然地道,‘你要吃,我自然也是要吃的。’
‘你留守!’
‘我是學徒呢,什麼主也做不了,留下也沒用。’葉翔從褲袋中取出一方手帕把手擦乾,遞到沈齊鳴面前問,‘你用不用?’
沈齊鳴揮開他的手:‘你不是很聰明嗎?連我開的藥劑你都敢改動!’
‘你在記恨嗎?’葉翔看着他的表情變化笑,‘我只是純理論而已,你的實踐經驗比我豐富得多,要不怎麼你是老師我是學徒呢……’
‘你是目無尊長!’沈齊鳴把他撥到一邊,大步走出治療室。
值班護士探頭進來:‘又吵架?’
‘沒有,哦,我們要去吃飯了,有事的話給我們打手機,我的號碼是……’
‘是XXXXXXX,我知道的,’護士小姐笑道,‘你們的電話都在電話卡上呢。’
她說的電話卡指的是壓在護士辦公室桌子玻璃板下的一張紙片,上面寫着科里所有醫生和護士的家庭電話、手機、呼機等。
葉翔對她微笑一下,追沈齊鳴的背影而去。
身後傳來那個值班護士和她帶的實習生的聲音:
‘真是好帥啊……’
‘沈醫生也是酷畢了……’
葉翔的腳底滑了下,繼續大步往前走去。
(PS:其實值班醫生離開病房到外面去吃飯這是不允許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嘛!)
沈齊鳴簡直不能形容自己有多生氣。
他以為葉翔說要和他一起出來吃飯只是挑撥挑撥他而已,沒想到他真的跟來了!
看葉翔拿着幾乎是強搶去的菜單,他的心裏又萌生了捏死他的念頭。
‘……一個東坡肘子,一個炒青菜,再一個椒鹽蘑菇,兩碗米飯,行了,快點上啊。’葉翔把菜單還給服務員,完全不在意被忽略在一邊的沈齊鳴零下2000度殺人目光。
服務員離開了很久,沈齊鳴才狠狠地擠出一點聲音:‘……我還沒有點……’
‘沒關係,我點了兩人份的。’
換言之,他就是故意不讓他點。
‘…………我去別家吃!’沈齊鳴已對此人無言以對,只想快快離開,否則不是他腦溢血就是葉翔屍橫當場!
‘那我點的這些東西怎麼辦?’葉翔的表情非常無辜,聲音更是楚楚可憐。
‘你點的東西,自己吃不就好了!’
葉翔道:‘那倒無所謂,我就怕啊,這會兒可是吃飯的高峰期呢,等你到別家,點好菜,在等他一個一個做,不巧在你前邊還有很多個……’然後病房那邊再出點事,就等着咱兩個一起背處分吧。
沈齊鳴猶豫了半天,才又復坐下,也不看葉翔,自個兒坐那裏生悶氣。
葉翔這人別的本事沒有,最大的超能力,就是即使肚子裏笑翻天,臉上也可以完全不露聲色。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戲弄這座‘冰山下的火山’比他想像的還要有趣得多!
沈齊鳴氣得翻江倒海,葉翔樂得翻天覆地,但看在他人的眼裏卻是--兩個各具特色的帥哥面對面地在思考國家大事(比如火星人入侵什麼的)。
--我該怎麼弄死他?
--下一步該怎麼戲弄他?
兩個人都很認真地在想。
‘咦?你們兩個也在這裏?’一個溫柔的女聲驀然響起,驚醒了兩個冥想(?)的人。
兩人同時抬頭,桌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嬌小的女性。
‘伊醫生?’兩人同時喊,互相對視一眼,又同時住嘴。
沈齊鳴別開臉,嘴抿得緊緊的。
葉翔裝做沒有看見他的眼光,對伊婭道:‘伊醫生你也在這裏吃飯嗎?’
那女性笑:‘是啊,我陪我妹妹、妹夫來這裏吃個飯。’
這位伊醫生名字叫做伊婭,是跟他們一樣的骨科醫生,一般骨科都很少有女醫生的,因為實在太累,女醫生們有很多都受不了轉科了,只有伊婭、楚英兩個,居然堅持下來了,這一點就讓葉翔非常佩服。
‘……對了,你們不是今天值班嗎?怎麼跑出來吃飯呢?’伊婭說著話,很自然地坐到了沈齊鳴的旁邊。
葉翔的心中忽然就掠過了一絲很奇怪的情緒,但是這絲怪異的情緒掠過得實在是太快了,他甚至來不及抓住它的尾巴,它就消失無蹤了。
‘噓!不要這麼大聲!萬一有領導在旁邊偷聽怎麼辦?’葉翔微笑着做出禁聲的手勢,伊婭露出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笑。
‘你妹妹和妹夫呢?’葉翔問。
‘都在那邊。’隨着她指的方向,有兩個青年男女向他們的這邊揮了揮手。
‘你妹妹很漂亮嘛,過去怎麼沒有聽你說過?’
‘那種事又不是很重要……’
兩個人談話的氣氛很熱絡--過於熱絡了,讓被完全遺忘在一旁的沈齊鳴感到無比的冷落。
他們點的菜一樣一樣被端上來,那兩個還談興正濃,沈齊鳴毫不客氣地劈了雙一次性筷子,自己吃了起來。
服務員將菜都上完了,葉翔這才想起來,對伊婭道:‘啊,你不如和我們一起吃好了,我請客。’
伊婭忙擺手:‘不不不,我得和我妹妹她們一起吃,要請我的話,下次吧。’
‘這樣……’
兩人又寒暄一番,道別。
‘伊醫生說話真是很溫柔……’葉翔似乎自言自語地道。
他劈開一雙筷子,一伸,這才發現面前的菜已經被沈齊鳴吃得所剩無幾了。
他筷子舉了半天,嘆道:‘說不吃不吃,為什麼一個不注意就吃得只剩殘湯剩水……’
光看沈齊鳴的臉,真看不出來他吃飯這麼狠。平時他好像不是這樣的……平時沒有的激情,都一次用到吃飯上去了嗎?(蝙蝠:你要不要說出來試試看?)
沈齊鳴扒凈碗中剩下的飯後便叫服務員結帳。
‘一共是32元。’
‘32元。’沈齊鳴看着葉翔,忽然笑了下,‘他請客。’
‘啊?’
他站起來不顧而去,葉翔張着嘴動彈不得。
‘可是我根本就沒有吃到……’
女服務員可不理他那麼多,只管一徑對他露出‘你給我快點’的甜美笑容。
直到現在葉翔才明白,原來有些人也可以不像看上去那麼木訥的……
勉強吃完飯,葉翔趕回科室,沈齊鳴正坐在電腦前打東西。
葉翔坐在他旁邊,打開另一台電腦。
‘吃完了?’沈齊鳴看他一眼,問。
‘沒吃飽。’葉翔的聲音很低,餓着肚子的他底氣根本提不起來。
‘為什麼不再點菜?’
‘沒時間。’
開玩笑,飯館現在的情況可說是人山人海,這種時候再點菜的話豈不是要吃到晚上去了!
沈齊鳴面無表情地道:‘你可以和伊醫生搭桌嘛。’
‘你在不滿嗎?’葉翔想了一下,推開鍵盤,‘我知道了!你喜歡伊醫生!’
沈齊鳴狠狠敲下手底的回車,葉翔幾乎都能聽到那鍵盤的哀鳴。
‘你如果有時間來跟我耍貧嘴的話,不如去檢查一下監護室的病人好好寫一下你的病歷!看看你寫的病程記錄,短短八行的腰穿記錄你就能錯五個字!每天都這樣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我真是很懷疑你什麼時候才能單飛!就這樣你居然還有心思沒完沒了找我麻煩嗎!?’
葉翔啞然。
一般情況下,沈齊鳴這個人是不會說很多話的,連他的交班報告都是重點非常突出地字字節約。
這麼說是隱忍太久,終於抓狂了嗎?
可是這會兒抓狂的不該是我嗎?葉翔想,不僅被你搶去了吃飯的權利,還被你的搶白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蝙蝠:你那個是活該!)
靜了一會兒,沈齊鳴還是一眼也沒看他,又敲一下回車,道:‘現在餓不餓?’
‘咦?’
‘就吃那二兩米飯現在餓不餓?’
不是關心的語言,只是漠然地問。
葉翔看他的側臉,還是沒有任何錶情的殭屍面容。他應該不爽的,卻不由笑了出來。
‘如果關心我的話就明說吧,何必還硬要裝酷。’
沈齊鳴臉上的表情不變--連抖動也沒有--地道:‘我只是想告訴你,等一下會有追尾車禍的傷員住進來,全部傷員是16個,咱們科住四個,我已經打電話叫主任和住在院裏的醫生們過來了,所以……’
所以,你今天晚上是絕對沒有時間吃東西了。
‘……’不可能吧……
‘要住咱們科的幾個都是重型傷,而且全部都有複合傷,一晚上恐怕都處理不完……’你連睡覺的時間也不會有了。
‘……你不也一樣嗎!?’
‘我?我不一樣。’
正說話間,推病員的平車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亂鬨哄闖入走廊,兩個人同時站起來,對看一眼,沈齊鳴道:‘至少我吃飽了,還不知道你能不能挺過今晚……等會兒準備手術。’
沈齊鳴疾步走出辦公室去迎接病號了。
葉翔遲疑了一下方才跟了上去。漂浮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氣中,他自言自語的聲音輕輕地打了個旋兒,消失了--
‘勝利,就是要你爭我奪才有趣嘛……’(蝙蝠:你真的是無聊到極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