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MMV總部,社長室。
「找個時間,和她見個面吧。」中年男子正裝坐在中島對面,倨傲地說。
兩人之間的茶几上放着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正柔和地微笑着,看着所有看她的人。
「我不去。」中島把照片推還給他。
「為什麼?」中年男子似乎早知道他會拒絕,淡淡地反問,「她不漂亮嗎?」
「我沒有這麼說,但是,我有意中人了。」
「意中人?」男子一彈手指,他身邊的秘書立刻送上一份材料,他翻開第一頁,念道,「柏木雪乃,女,27歲,1995年9月至10月擔任你的專屬醫生,是她嗎?」
中島的表情淡漠,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不,不是。」
那人又念:「恩田堇,26歲,1991年起擔任你的秘書,疑與副分社長新城卓也交往,是她嗎?」
「不是。」
「還有……」
「不用念了,」中島說,「都不是的。」
那人把文件遞到身後,秘書接了過去:「既然你知道都不是,那麼意中人什麼的就是謊言,過兩天,我會安排你和這位WP公司社長千金的會面,請你務必要到。」
中島不再說什麼,站起來就走。
那人喊住他:「把這個帶上。」他指一指照片。
中島折回來,拿起照片,一言不發地又走了出去。
「社長……」秘書想說什麼,那人舉手阻止。
「這種花招我見得多了,最後,一定是他讓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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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來,中島就聽見了似乎是下雨的聲音,還有江端有些走調的歌聲。他習俗完畢,走出門,看見的是他的牧羊犬正在春光明媚的庭院裏邊為植物澆水邊大聲唱歌的情景。陽光照到他微黃的毛髮上,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
「江端!」
「啊,中島先生,您起來啦?」江端快樂地大聲問候他,但因為注意力都放到了中島的身上,他忘記了手中澆水的皮管,一轉過頭來,水流就一起轉澆到了他的頭上。「哇啊~~~~~~」江端哇哇大叫着拋下皮管,跳向中島的方向,「中島先生!毛巾!毛巾!」
江端的頭髮全都貼在腦袋上,失去了平時那種蓬鬆的質感,這樣子的他就跟一隻可憐的落水狗沒什麼兩樣。如果不是很失禮的話,中島真想大笑幾聲,因為這樣的江端實在是太可愛了。
江端向他跑過來,他的襯衫已全部濕透,貼在身上,顯現出襯衣下修長均勻的身體線條,中島看着他,眼神飄過他的身體,又很快移開。
「快點進來,不要感冒了!」
「不可以啊!」江端固執地說,「會把地板弄髒的!中島先生您幫我去取一下毛巾好嗎?」
中島微微嘆了口氣:「好,我去給你拿!」
他轉身進屋去,當他再拿着毛巾出來的時候,江端已經站到玄關處了。
「怎麼進來了?」
「我站在那裏,經過的人看見我的時候都笑!」江端悲哀地抱怨。
如果看到你這個樣子還不笑才奇怪!中島在心裏說。
「過來。」江端乖乖地到他面前,他用毛巾包住他的頭,開始用力擦拭。
這樣親密的感覺真好,可以離他那麼進,可以聞到他身上獨特的味道。江端低着頭,從毛巾的縫隙中看着中島。平時的中島先生都穿得很整齊,頭髮也總是往後梳得一絲不苟,而今天的他不一樣。可能是剛起床的關係,他的頭髮都放了下來,長長的劉海稍微有點遮擋眼睛,這樣的他顯得比較不那麼嚴肅,讓人感覺可以親近。中島的衣領上,平時總是扣得很嚴謹的扣子沒有扣好,露出他凸顯的鎖骨與頸項。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中島先生讓江端竟聯想到了「性感」這個詞。江端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過在驚嚇之餘,他還是不得不在心底的角落裏悄悄承認,這個詞在此刻真的是相當適合。
那天晚上在汽車中與中島的談話突然又跳進了江端的腦海里。
--我戀愛了。
這句話比之前他在公司中所說的那些絕情的話更震撼他。會是哪位女性有如此幸運得到中島先生的青睞?她長得怎樣?性情如何?他是什麼時候愛上她的?他看上了她哪一點?她有什麼好?她真的優秀到了連中島先生都動心的程度?……
昨天晚上,他在整理衣架上的衣物時,從中島先生的衣袋中掉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一看就知道是相親用的照片,裏面的那個女人很漂亮,表情也柔柔的,很美。
就是她嗎?
中島先生喜歡的就是她?
一見鍾情?
會嗎?
無數的問題塞滿了江端的腦袋。他不明白自己關心這些幹什麼?那種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中島先生也只不過是他眾多患者中的一個罷了,不同的是,「現在」,他是自己「唯一」的患者而已。江端覺得自己真的很無聊,但是他同時又隱約感覺到,自己並不是因為「無聊想去發覺別人的閑事」才會這樣的,好象還有什麼更深的原因在裏面。他努力想發掘「真正」的原因,可他越是努力,就越是糊塗,到了現在,他的腦袋裏已經成了一團找不着線頭的亂麻,即使想砍,也不知從哪裏下手才好。
「中島先生……」江端輕輕地叫他。
「嗯?」
「您喜歡的那個人是什麼樣的?」
中島愣了一下。
「為什麼問這個?」
「只是……好奇。」
毛巾下,濕漉漉的毛髮中,露出一對晶亮的眼仁。
「管好你自己就好了。」中島說。放開手,他轉身離去。
「中島先生!」江端拉下遮擋視線的毛巾,對他叫,「我都告訴您我喜歡的是什麼樣的人了,為什麼您不能告訴我您喜歡的?」
中島皺眉:「那並不是一定的交換關係吧!況且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一點忙也幫不上。」
「可是中島先生,只是告訴我一下,也不行嗎?」
「不要太自作聰明了,江端。」他知道自己這句話會在江端心裏造成怎樣的傷害,但這是必然的。
他抬腳欲走,江端又叫住了他。
「那麼……您喜歡那個人什麼地方,可以告訴我嗎?」
「你到底在想什麼?」中島的眉頭皺得更深,「為什麼非要問這個問題不可!」
不要對我說那樣的話,我會誤會。不要在我絕望的時候給我希望,我會心碎。
「我……」
「好了,快去洗澡換衣服,不要再生病了。」
中島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江端低頭看自己的腳下,身上的水全都流淌到了地板上,積成了一灘水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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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R--R--R--……」
「我是中島。」
「健次,我給你和WP的千金約好了時間,明天晚上,在……」
「明天晚上我有事。」
「我知道你沒有。到時候你必須來。」
「……」
「就這樣。」
嘟-嘟-嘟-嘟-……
「中島先生?」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江端發現中島對着嘟嘟做響的電話發獃,不由愕然。
中島驚覺,放下手中電話,面對江端。
「洗完了?」
「是啊。」
江端的頭髮沒有擦乾,水珠順着發稍一直滴落到他的身上,有的滴到了地上。中島走到他身邊,拉下他肩上的毛巾,為他把頭髮擦乾。
「中島先生……」
「不要再問那些奇怪的問題!」
「不是……」隔着毛巾的溫度燒灼上來,讓人有點口乾舌燥,「剛才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
「怎麼了?」
「我看您的臉色好象不太好……」
「是嗎?」執着毛巾的手停頓了一下,「也沒什麼,你不用擔心。」
「為什麼不用我擔心!」江端一把拉下中島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腕,「您覺得那是多餘的?我的關心……對您來說很多餘?」
「不是這樣。」
「是我多管閑事嗎!」
「我沒有這麼說!」
「可是您的表情卻總是把我排除在您的範圍之外!為什麼?」江端有點焦躁,自從那次之後他跟中島的關係就變得很疏遠,中島好象一直都在隱藏什麼,遠遠地,遠遠地將他推開。雖然有時候他也會很溫柔地像剛才那樣提他擦頭髮或者做別的什麼事,但他總覺得,自己是被推擠在某個界限之外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中島說。他真的表現得那麼明顯嗎?--那種,想要推拒他繼續潛入的感覺?
「您明白的!中島先生!」江端抓着他的手腕,抓得很緊。
「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中島突然問。
江端被問住。
「什……什麼……關係?」他結結巴巴地問。
什麼關係?被媽媽關在閣樓里的時候他就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什麼關係?他們之間能有什麼關係?
--連朋友也算不上的……醫患關係!
只有這層關係維繫的他們,根本沒有資格去過問對方的那些事情!
「你看,我們什麼關係也沒有,對不對?」中島冷淡地問,「為什麼你一定要問清楚那些跟你毫無關係的事情?」總有一天我們之間連最脆弱無力的這層關係也會消失,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現在的我們只要維持現狀就好,請不要再侵入我的領域。
不!不是這樣的!我們之間並非什麼都沒有……江端着急地想要反駁,卻在話將出口的前一刻硬生生地吞回肚子裏。如果不是什麼都沒有的話,他們之間還有什麼?除去那點單薄的醫患關係的話,他們的交集還剩什麼?
中島的手腕有點痛,他第一次發現他的牧羊犬也可以有這麼大力氣。他可以甩開他的,那樣或許會比較好一些--阻止自己無聊的渴望,離他遠一點。
可是他做不到。
剛洗完澡的江端有一種可稱之為艷麗的魅力,濕潤的眼睛,飽滿的雙唇,委屈的表情之中又帶有一絲強硬。牧羊犬的影子在淡淡化去,「江端賢治」這個人在他的心裏佔據了作為一個「人」可以佔據的最大位置,不可動搖。
你這樣……只會讓事情更難收拾而已!中島對自己說。
「江端,放開我。」
江端猶豫一下,慢慢鬆開手。中島的雙手腕上各浮現出五個紅紅的指印。
看見自己的傑作,江端的臉變得煞白:「室……中島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沒有關係。」一度被阻撓的血流重新流回十指,一股熱熱的感覺沖向指尖,有點不太舒服。他轉過身去想要離開,江端卻突然從後面撲上來,用力地抱住他。
「江端!」他嚴厲地大聲呵斥,「你幹什麼!」
「中島先生……對不起……」
「江端?」
「我……看見了您衣服口袋裏的照片,就是她嗎?您的意中人?」江端的臉埋在他的肩頭,說的話也有點含糊不清。
「你翻了我的東西?」
「所以我說,對不起……」
「你以為說句對不起就可以了嗎!」這麼過分的事情……即使他是江端,也不可以輕易原諒!
「我不是為了道歉才說這件事的!」江端吼回去,「她到底是不是您的意中人?是不是!」
中島被氣憤沖昏了頭:「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這件事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有什麼資格管我那麼多!好,既然你那麼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她就是我的意中人,WP企業的千金,我們非常門當戶對你滿意了嗎!」
抱緊他的手臂驟然收緊,那雙手就像要捏碎他的骨骼般緊緊扣住他。
「您為什麼……要這樣說……」
中島不答話。
「在您眼裏,我就是這樣……一點也不重要?」
不要誤會,不要產生希望,不要誤會……
「中島先生!」
「這件事……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以後不要再管我的閑事了!」
江端渾身都震了一下,似乎被他的話重重刺傷了。他咬牙掰開江端鉗制自己的胳膊,坐回沙發上繼續看他的電視。江端站了一會兒,快步走回房間,摔上了門。
這算什麼……中島閉上眼睛,思緒紛亂。就好象情人間吃醋一樣!這算什麼!他多想更近一步,告訴江端自己的想法,告訴他,自己其實最在乎的就是他--可是,那是不可能的。想較於江端的心意,還有一個更大的阻礙橫在他們的面前。
同性戀……
那麼可怕的十字架,他背得起,江端背不起。他不想把自己喜歡的人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參觀。那是傷害。但別人不明白。江端……不用他了解他的想法,這將是一個他不久就會忘記的錯誤,到最後,守着它不放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聽見江端的房間有很大的聲音,似乎他正在大力地拖什麼東西,並且弄出很大聲音地開關衣櫃,往箱子裏丟東西。
一會兒,江端提着皮箱走了出來,對他深鞠一躬:「這段時間承蒙您的照顧!不過我想我還是不夠成熟,不能擔此重任,所以現在鄭重向您請辭!」
終於……結束了呀!
中島很平靜:「既然你堅持要走,我攔也沒有用。這段時間被照顧的人是我,該我向你道謝才對。」坐着向江端行了一個禮,他沒有去看江端的眼睛,否則一定會發現江端眼中滿溢的失望。
「那是我應該做的……」江端說完,轉身離去。
中島的胃突然就開始隱隱地痛起來。這不是第一次了,每當有嚴重的情緒不穩時他的胃就會隱隱作痛,只是沒有這次這麼嚴重罷了。等他的腳步聲在他的世界裏越走越遠,終至消失,中島方才抬起頭來,眼睛沒有焦距地看着被輕輕關上的門。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真的再也不回來了,他不能去追他,也沒有那個力氣去追他。胃部的疼痛持續不休,他的心緒全部都被疼痛拉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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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短命不該戀酒……」
冰川院長和夫人還在度蜜月中,冰川無所事事地呆在家中,獨自大唱演歌。他放的聲音實在太大了,以至於有人敲門也沒有聽見。最後還是門外的人不耐煩了,對着大門一頓拳打腳踢才讓他注意到。
「這是誰呀,這麼晚了……嚇!江端!?」一開門,發現好友提着皮箱黑一張臉站在夜半的門口,也真讓人嚇一跳。
江端臉色很陰沉:「冰川,讓我在你這裏住一晚上!」
「可以是可以,不過……」
「沒有不過!」江端撥開他就往裏闖,「你答應就行了!」
「喂!你要強住這兒也要有個理由吧!不是在當專屬醫生嗎!」
江端扔下皮箱,一屁股坐在沙發里,合上眼睛,「不幹了,請辭了。」
「啊!請辭!」冰川慘叫,「你可是咱們醫院最後的殺手鐧了!連你也請辭……以後誰還敢去啊!」
「你還敢說!」江端跳起來抓住冰川的領口大力搖晃,「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一定要推我去當那個人的專屬醫生,我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煩心事了!」
「住……住手啊!」冰川覺得自己的脖子都要被晃斷了,「你遇到煩心事幹嗎要歸罪到我頭上啊!……不要再晃了!救命啊……快停下!有話慢慢說……」
江端鬆手,暈死的冰川倒在地板上。
「我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還希望他能挽留我……為什麼事情發展成這樣……」
「江端……」
「我真是太沒用了!」江端驀地大喊,嚇得剛坐起來想安慰他兩句的冰川又倒了回去,「中島先生一定會覺得我很討厭吧!」
「我說……你難道不是被那個中島罵回來的?」
「我是被罵回來的。」江端捂着臉悶悶地說。
「咦?那你為什麼……」
「都是我的錯啊!」江端又一次大喊。
冰川再度跌倒在地。江端他……不是受了什麼嚴重的刺激吧?
「總之,我明天要回去上班,你讓和久主任給我排班!」
「知道啦!」這個任性的傢伙!不過他到底出了什麼事?連自己家都不回?
「我不想一個人獃著……」
「咦?」
「今天晚上我要你陪我……」
「啊!?」
「……唱一晚上的歌!」
「哇啊!我不要啊!我明天還要上班哪!」
「我也要上!來吧!」
「可是會影響鄰居們休息啊……」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你們家這麼大,除非這邊天崩地裂,否則不會有人發現的!」
「我還是不要啊~~~~救命啊~~~~~~~」
所以說,朋友還是要謹慎選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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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清晨的曙光已經照進了房間,鋪在他的床上。是上班的時間了,可他卻根本起不來。他總覺得自己好象在想什麼,又好象什麼也沒有在想。他想面對一些東西,卻想不起來該面對什麼。
他不適地翻了個身。
昨晚剛開始的時候還是隱痛,慢慢地就逐漸加重,也許是痛得太過,他感覺有點噁心,想吐。最近的思慮過多了,他的心情總是處於這樣的狀態,所以胃偶爾也會這樣痛,但是過去遇到這樣的狀況的話,只要一吃藥很快就會好,這次卻不一樣。他吃了好幾次葯了,可胃還是很痛。
「R--R--R--R--……」
床頭的電話響起,照時間推算,該是堇打來的,詢問他為什麼還不去上班。他想去拿電話,手上卻沒有一點力氣。他努力地伸出手,好容易才夠到電話聽筒,一拉,聽筒拿在手裏,電話的機身卻掉到了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喂……」
「中島先生?剛才是什麼發出那麼大聲音?」果然是她。
「沒事,只是電話……」
「中島先生,您是不是不舒服?江端呢?他在哪裏?」
「沒有……他不在……」
「中島先生!?您怎麼了?中島先生!?」
一股噁心的感覺湧上喉頭,他想咽,卻咽不下去,一張口,胃就像被打了一拳般緊縮,一股腥甜的液體猛地沖了出來。
「中島先生!!……」
堇的聲音逐漸遠離,消失在遠得聽不見的地方。電話聽筒掉在床邊地板上,仍在焦急地呼喚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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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端沒有辜負自己的諾言,真的拉着冰川一起唱了整整一夜的演歌。所以在冰川帶着他到醫院上班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睛裏都佈滿了紅色的血絲,眼下也青得發黑。
「啊!這是怎麼回事?江端你和代理院長打架了嗎?」消化二科里,交完早班的和久主任驚訝地問。
「沒有……」萎靡不振的兩個人搖搖手,「只是……唱了一晚上的歌……」
「唱歌?果然還是年輕人有活力啊!」和久主任笑着說,「不過江端你怎麼回來了?該不會也……」
「您猜對了,我就是被趕回來的。」江端苦笑,「從今天起,我要回來為更多的人服務了。哈哈……哈哈哈哈……好想睡哦……」
「咦!那不就表示還要派一個專屬醫生去嗎!」一直在聽他們談話的真下大聲說,「主任!我死也不會去的!」
「我還沒說讓你去呢,真的要你去的話你也沒辦法!」和久主任對他說了一句,回頭看着好象站着也能睡着的江端,他咋了一下舌,「就不要勉強自己了吧,江端,反正今天也沒有什麼事,不如你明天再來吧?」
「也好,」冰川拍拍江端的背,「我去辦公室補會兒眠,你就先回家去吧。我走了!」他邊說邊打着大大的呵欠離去,身影單薄得好象風一吹就能倒。
江端自語:「也對……回家水家,明天什麼事情都會好的……」
他正想和和久到別離開,護士站的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
「您好!消化二科!……急診?……好!謝謝!」
放下電話,她對醫生們喊:「對不起!有新的病人來了!是胃出血!該哪位醫生了?」
真下站起來應聲:「是我!」
「請準備迎接!」
「知道了!」
「要忙起來了呢。」江端笑着對和久說,「那麼,我先告辭了。真下!」
「是?」
「要加油哦!」
「我知道了!謝謝,前輩!」
江端從東側的門慢慢地走出去,沒有看到隨後從西側的門急急忙忙被推進來的中島,以及他身邊一臉焦急的堇和依然沒有表情的新城。
江端迷迷糊糊地搭上一輛公車,在幾乎沒有人的車廂里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就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知道自己要找什麼,於是他一直在走,走過飄灑着櫻花的那條路,他知道他的終點就在那裏等他。可那「終點」是什麼呢?物?或人?或地點?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知道結果了,再等一下就可以……可以……
可以!?
一個要下車的人經過江端的身邊,撞了他一下,江端忽地就醒了。
到底是什麼--
思維斷在一個空空的地方。他茫然四顧,想不起來剛才自己在想什麼。白色的站牌在窗外一閃而過他的視線,他無意識地看了一眼。原來才到這裏呀……他又靠在椅子上想睡,卻又突然坐正了身體。
這裏!?
這裏不是去中島先生家的方向嗎!
他撲到窗戶上看外面。沒錯!就是那個方向!他靠回椅背上,呻吟一聲。從醫院出發的話,他家和中島家根本就是兩個方向,而且車次也不同,就算是因為打瞌睡也太離譜了吧!
只有等會兒轉車回去了……對了!他的行李全放在冰川家裏!他也沒有冰川家的鑰匙!他自己家門的鑰匙都放在那隻皮箱裏!他真想一頭撞死在座位上算了!今天他犯怎麼都是些低級的錯誤!如果是中島先生的話就不會……如果是中島先生……
中島先生會為他的離去感覺到難過嗎?他會不會曾有過想挽留他的想法?在他心中,自己算什麼呢?
汽車駛入了那條櫻花的道路,他向兩邊看去,多數的花都謝盡了,青翠的葉子長了出來。剛才的夢……雖然不一樣,但他在夢中所走的道路就是這裏。終點處就在前方,在不遠的地方,再往前走,再往前走……終點處……該有一個人,在那裏等!
公車停在站牌前,江端撥開一個想要下車的歐巴桑,不顧她不滿的大叫自己搶先跳下,開始發足狂奔。
想見中島先生!想見他!即使他不願意見我,我也想見中島先生!想見!想見!想見!中島先生!他從沒跑得這麼輕,這麼快過,中島先生的家就在前面,那就是「終點」!
跑到中島家門口,他才停了下來,努力地平息喘氣。為什麼會對中島先生「戀愛」的事情那麼在意?為什麼不斷追問中島先生「喜歡她的什麼」?為什麼在聽到中島先生說「與你無關」的時候心會那樣隱隱作痛?為什麼被傷害時那麼難過原諒他卻那麼輕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答案只有一個。
江端賢治戀愛了。
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中島先生。
中島健次。
--被傷害了,才發現這一點。
--而,中島先生也有喜歡的人了。
江端一隻手撫摸着門,眼眶熱熱的。那個人已經喜歡上別人了,他不可能對他有所回應了。可是退一步講,即使那個人沒有喜歡的人,也絕對不會接受他的。這不是時間問題,從一開始他就輸了。江端賢治,不該生為男子,或者,他不該愛上生為男子的中島先生。
--從發現戀情的那時起,即刻失戀。
江端背靠着門,慢慢地坐到地上。今天,中島先生是上班的日子吧,居然忘記了……他自嘲地笑。為什麼自己總是慢半拍呢?考慮事情,各種想法,行動……中島先生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他總是最優秀的,總是很冷靜,跟自己完全不同。這樣的他,怎麼能和中島先生相配呢?而且中島先生也討厭他了,回來又有什麼用?
他站起來,也不拍身上的土,最後看一眼中島家的門,便心灰意懶地準備離去。
他走出兩步,驀地又轉回來,仔細地看那扇門。為什麼……那上面會有一點紅色?!那點紅色很不自然,好象是誰急急忙忙中不小心蹭上去的。他離近點看。難道……
沒錯!為了確認,他摸了一下,手上沾到的痕迹是--血!難道是中島先生……?
江端登時從頭頂涼到腳底,彷彿置身冰窖中。
不會的!不可能的!……對了!中島先生的鑰匙他昨天忘記還他了,正好--
他在衣袋中翻找了半天,終於顫抖着手取出一把鑰匙,看也不看就往鎖孔里插,感覺插不進去才發現拿反了,忙轉過來,這才打開了門。
「中島先生!」他衝進去大叫,「中島先生您在哪裏?中島先生!」
客廳里很整齊,還是他昨晚走的時候的樣子,他跑到中島的房間,推開門。
「中島先……」他怔住了。
那是多麼可怕的景象!電話掉在地上,聽筒扯着線,被扔在離機身很遠的地方。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讓他觸目驚心的是--
血!到處都是血!被子上、枕頭上,床單上、地板上、床頭柜上……都沾有血跡!
江端的腦中一片混沌。中島先生出什麼事了?怎麼會這麼多血?為什麼房間會這麼亂?難道會是……
--胃出血的病人--
胃出血!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拔腿往外跑去。
胃潰瘍的病人是最容易發生胃出血的!尤其是潰瘍面在大血管附近的時候!只看卧室留下的血的話,那中島先生出血至少也該在中等程度以上!……怎麼會這樣!全都是他的錯!昨天中島先生的臉色就不太好,他卻沒有注意,只顧追問自己的問題,如果他能再仔細一點的話……
江端在醫院的走廊里大步奔跑,護士站里的護士小姐抬起頭來:「在醫院裏請保持安靜……咦?江端醫生?您不是剛才回去了嗎?」
江端跑到她身邊,抓住她的雙肩:「你知道剛才送來的那個胃出血的病人叫什麼名字嗎?他現在在哪裏?他怎麼樣了?」
護士小姐被他的粗魯嚇到,結巴了很久才答上話來:「啊,那個……請等一下,我查查看!」她在身邊的電腦上敲了幾下,看着屏幕念,「呃,他叫中島健次,32歲,現在應該在第一手術室,和久主任和真下醫生正為他做手術……」
「謝謝你!」江端向她道謝,又向手術室狂奔而去。
身後又傳來護士小姐的聲音:「江端醫生!請不要這樣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