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起床的時候中島就覺得有些怪怪的,好象缺少了什麼似的,但是他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究竟缺少了什麼。
他走進浴室里,接上電源,打開電動刮鬍刀--
……!
想起來了!是聲音!
自從江端來了之後,每天早上他都會比自己早起一點,一邊唱着走調的歌,一邊為他做早餐。而今天,除了他一個人所發出來的聲音之外,一片寂靜。
他匆匆洗漱了一下,拉過毛巾擦乾,便向江端的房間走去。
叩叩叩!
「江端,你在嗎?」
「我在……」只聽那晃晃悠悠的聲音,就知道聲音的主人快不行了。
中島一擰門把手,走了進去。
「江端?」
「這裏……」
這個房間自從江端來過之後他就沒有再進來過,他也曾經對江端說,就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一樣,隨便就好--當然,這是那時候的客套話。而今天他一進來才發現,房間中原有的東西有部分已經移了位置,鼓得高高的床被轉移到窗口邊,看來江端就在那一堆鼓包裏面了。
「怎麼了?不舒服嗎?」中島邊說邊坐到床邊,一掀開被子,不由嚇了一跳,「江端!?」
全卷在被子裏的江端只露出了一個頭,在白色被單的襯托下,那張紅通通的臉就好象被煮熟的蝦子一樣。
「今天早上……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起不來……全身好重哦……」江端有氣無力地說。
「那是當然,因為你發燒了。」
「咦?是嗎……?怪不得我覺得有點冷……」
「你把床擺在窗口這個位置,很容易感冒的,你是意思吧?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可是這樣很舒服啊……我的房間就是這樣的……」
中島對這隻號稱是醫生卻對自己的身體完全不了解的牧羊犬無言以對。
「……算了,你休息吧,我今天留下來照顧你。」
「那怎麼行!」江端猛地坐起來--又砰地跌回去:「好暈哦……」
中島搖頭,拍拍他埋在被子裏的身體:「你就不要動了,我知道該怎麼做,沒有關係的。」
「可是……」
「閉上眼睛!」
江端犬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中島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喂,恩田,是我,我今天有點事,就不去了,有什麼事的話就讓新城幫忙做吧……嗯……不,不是我,是江端……嗯,好。」
真是的……江端在心中苦笑着想,自己明明是來為別人服務的專屬醫生,現在卻需要「病人」來為他服務……真是沒用!
和中島住在一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逐漸摸清了中島這個人,初看上去他的確是很不好相處--那張冷硬平板的表情任誰看了都會認為他討厭與人接觸,可是直到他離近了才發現,原來那都是、只是他的假象,真正的中島先生會笑,也會取笑別人,也非常喜歡與他人「接觸」,不過那樣的「接觸」中島先生只會用在他身上,好象還沒有其他人像他一樣受過如此特殊待遇。而他在剛開始時對於中島先生的「敬畏」,現在也只剩下「敬」,而沒有「畏」了。
是因為他與他人不同嗎?哪裏不同?為什麼不同?單純的江端犬腦中塞滿了問題,卻沒有人能為他解答。
--中島也一樣。
走進已經很久都沒有進來過的廚房,中島一邊準備廚具,一邊思考。
這次如果是「別人」生病的話,中島最多客氣幾句就會上班去……不,或許甚至連那人生病也發現不了,只有江端……
中島的眉心緊緊地皺了起來。
只有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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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葯,又吃了點中島給他做的東西,一覺睡到下午,江端就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鬆了很多。醒來時他稍微感覺到有些口渴,便起床去廚房,想找點水喝。
他經過書房的時候,書房的門沒有關,他看見中島正坐在電腦前,手托着額頭。似乎在思考什麼。他悄悄地走過去,發現電腦的屏幕上竟是一片屏幕保護。他記得中島先生的電腦設定好象是很長時間才會跳成屏保吧?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有什麼很煩心的事嗎?很嚴重?
「中島先生……?」他輕輕地叫。
中島好象嚇了一跳,回頭看他。
「是你啊……以後不要隨便就走到別人身後!」
「雖然我很小心,但是一個大活人走到您身後您都不知道,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歪理!中島想這麼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感覺好點了嗎?」他問。
江端做出一個健美的動作:「呵呵呵呵……我曾經是學校跳高社的主力隊員哦!身體當然好得沒話說!」不過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中島移動鼠標,頁面迅速跳回他之前所看的內容。
「只是輕輕摔一下就扭到腳的人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您怎麼能這樣說!」江端很不滿,「您不知道您當時有多用力嗎!我的腰整整痛了三天!腳到現在還有點痛,您居然……」
「是男人的話就不要在意那種小事!」
「這算什麼話啊!中島先--」非常中氣十足的前奏,「生~~~~~~~~」及毫無力量可言的顫抖尾音,江端腳下一軟就向前跌去,中島吃驚之下連忙去接,江端自然而然地跌入了他的懷裏。
「怎麼了?江端!?」
「突……突然好暈吶……」江端緊抓住他的衣服,腦袋埋在他胸前,說。
「那是當然要暈的!」中島有點生氣,「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就在這裏大喊大叫!」
「我忘記了……」
這種人就得給他多吃點苦頭……想歸想,總不能真的把他丟到一邊不管,等他感到稍微好一點,中島便扶着他慢慢走回房間去。
「病成這樣還敢到處亂跑,你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我想喝水……」
「那叫我一聲也可以吧!你以為我是為什麼才留下來的?」
「我不想麻煩中島先生……」
大狗一臉「我錯了」的懺悔表情,讓中島想生氣也氣不起來。
他扶着江端到了他的房間,剛到床邊,江端的腳好象絆到了什麼,一下子往床鋪仆倒,正想鬆手的中島沒有防備,被他一扯,沒把住勢的他也一起倒在了床上--而且還是被壓在下面。
「哇啊!中島先生!」
被壓到的中島沒有發出聲音,倒是江端叫得比較凄慘。
「對不起!中島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裏痛?真是太對不起了!中島先生!您沒事吧……」
「有時間說這些的話不如快點離開!」他不知道他有多重嗎!中島懷疑,如果小時候的自己真的養一隻江端這樣的巨型犬,沒準第一天就被他本能的歡迎方式給壓死了。或許……當初父親堅決不讓他養牧羊犬,也有部分這個原因……?
江端沒有答話,也沒有移動身體,只是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中島。
「你這種表情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江端緩慢地、好象在字斟句酌般說,「之前恩田小姐就跟我說過,基本上所有的人都會在接近您一公尺的範圍內被您的必殺技彈開,可是,為什麼我沒有呢?」
中島皺眉:「必殺技?」
「您的眼睛。」
「胡說八道!快走開!」
「您自己或許不知道?您的眼睛在冷淡地看着別人的時候是非常可怕的。」
中島覺得自己要發怒了。
「我現在就在生氣!既然知道很嚇人為什麼還不走開!」
江端困惑地看着他:「可是……我為什麼沒有感覺到呢?」
「你是不是燒糊塗了!」中島很後悔和一個腦子並不清楚的病人爭論這種問題,「真的要我生氣你才甘心嗎!」
「不對,」江端的眼睛很清明,很澄凈,「那是因為,您從來就么用那種可怕的眼神看過我。從一開始您看着我的時候,您的眼神就是很溫柔的。」
中島的心驀地就開了一個大洞,裏面有什麼東西因為江端的話而翻攪着。
原來是這樣……
犬科動物的印象只是奇迹卻不是因果,真正的情感其實是在那之下隱藏的,是他沒有發現大,是他的錯誤……
沒有思考,他舉起拳頭,一記毫不猶豫的右勾拳出手,重重地打在江端的臉上。
「哇啊--」江端抱着被打腫的面頰滾到一邊慘叫,「中島先生!您為什麼又下這麼重的手啊~~~~~~~`!我可是病人哪!」
中島坐起身,冷冷地道:「是病人就好好睡覺養病,不要再胡思亂想那些奇怪的事情!」
「可是……」
「沒有可是!睡你的覺去!」
「我想喝水……」可憐的小小聲音。
中島無奈嘆一聲:「我去給你拿,你給我好好休息。不友好再亂來了。」
「我哪裏有亂來……」江端看着被關上的門,抓抓睡的亂糟糟的頭髮,小小聲說,「到底為什麼呢……還是不明白呀……中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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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MV集團S地區分公司。
新城面無表情地審查着堇送來的文件,問:「他還沒有來?」
堇坐在他的辦公桌上,極不淑女地搖晃兩條勻稱的小腿。
「他那隻寵物犬不會那麼好吧?真是的,養那麼大隻,勞心又勞力……」
新城還是面無表情:「怎樣都好,能不能請你從那裏下來?為什麼在我面前和在中島面前就差那麼多!」
「是嗎?」拿下眼鏡的堇笑得天真無邪,「可能是因為我如果敢在中島先生面前這樣的話就會被他的必殺技分屍吧?而且也絕對會被解僱。」
「……」
「卓也?」
新城依舊面無表情:「額頭處卻多出了幾根青筋:「堇……」
「是?」
「能不能拜託你下次的約會地點不要再選擇那些與鬼有關的地方了?」
「好啊,下次就去坐雲霄飛車吧!你上次的反應很有趣呢!」
「堇……」
「又怎麼了?」
「你可不可以拋棄我……我不會在意的……」
「絕對不可以!我還沒有玩夠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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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發燒在我們生龍活虎的江端犬面前該很本不算什麼,到了第二天就完全好了。
前一天的事對他來說也沒什麼特殊的,因此完全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這也是單純者的幸福之處吧。
但中島並不是跟他一樣的「單純者」,他的想法比他要複雜得多,卻又可以全不外露。他明白了一些事,但絕不會說出來,寧可一人悶得發苦,也不會去找別的人與他一起分擔。
江端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中島就不再按時回來了。
他總是很忙,忙到早上就帶着全套的葯去上班,即使沒事也要守在公司里,只托堇為他買一個便當,晚上江端都打着呵欠要睡了,他才踏入家門。
江端雖然很遲鈍,但不是蠢材,不久他就發現了中島的異樣。他不明白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使他那個「合作的患者」變得這麼不聽話。
一天,中島照例又是很晚才回家,一開門便看見了抱胸站在玄關處的守門犬。
「你站那裏幹什麼?」中島借換鞋的動躲避他的目光,問。
「中·島·先·生!」江端開口,一字一頓,「您這樣到底是什麼意思!」
江端的眼神惡狠狠的,就好象潑辣的妻子在等偷情回來的丈夫一樣。
「什麼什麼意思?」
「不要再裝了!」江端氣急敗壞地叫,「我不知道我哪裏做錯了!您生氣至少得告訴我理由吧!這樣下去的話全部的診療計劃都要泡湯了!」
中島低下頭,從他身邊走過:「沒有那回事,只是最近很忙,你不要太在意了。」
「怎麼能不在意!我是您的專屬醫生啊!而且我也打電話向恩田小姐確認過了!她說最近根本沒有需要忙到這麼晚的工作!您到底在做什麼!」
中島脫去外套,沉下了臉:「你只是我的專屬醫生而已,你的任務就是為我治療,而不是肆無忌憚地干涉我的生活!」
江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肆無忌憚……?這就是您對我的回答?」
「沒錯。」中島毫不猶豫地答。
江端終於明白了之前的專屬醫生為什麼會落荒而逃,「這樣的中島」--或者說「高嶺之花」--就是原因。
他以為自己不同的,卻原來是他誤會了。
「我明白了。」江端向他行了一個冷漠的禮,轉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間,門被很大聲地關上了。
「愚蠢的……」中島低聲說,不知道是在說誰。
江端回到房間,心中的鬱悶久久不能平復。他真恨不能再衝出去,在不識好心的中島耳邊大吼幾句。可是……吼什麼呢?江端垂頭喪氣。中島說得也有道理,他沒有資格去管他那些事,可他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能變得那麼快,前兩天還對他那麼好,甚至為了他生病而不去上班,可現在卻只給他冷遇和臉色看。
到底為什麼嘛……中島先生……這樣的情緒,像不像一個失寵的女人在努力挽回愛人的心?他煩躁地亂抓頭髮。實在太難看了!
他之前就有發現到,自己從來這裏以後就一直在以中島為軸心轉動,這樣是不對的--當然不是說這種行為不對,他本來的工作就是這個,不對的是想法。他的全部都在跟着中島走,中島的一舉一動都在牽引着他,決定他下一步的動向,不僅是他的行為,連他的情緒都在繞着中島公轉。
這樣是絕對有問題的!
可是……癥結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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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很累,剛才和江端的對話卻不斷在他腦中迴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中島挫敗地嘆口氣,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沒有開燈,就着黑暗在床頭櫃中摸索,一會兒,取出了一包煙和一支打火機。剛被查出胃潰瘍的時候醫生就給了他三個嚴重警告,一是飲食,一是生活規律,再一個就是煙癮。他努力了很長時間才好不容易戒了它,多餘的煙就被他扔了,但在床頭櫃中留下了一包,偶爾,需要的時候,他還會想這樣抽一支。
輕輕地啪一聲,打火機打出了一叢小小的火苗,點着煙,他吸了一口。
煙霧從口腔進去,直通到肺部的感覺真好,似乎煙霧中某種類似麻藥的東西都順着肺部的血液一起疏通去了身體各處,整個人都好象輕鬆了很多。
可是,胃好象有點不舒服……
這麼想的他又吸了一口。
江端的到來打破了他以前所堅持許多東西,這或許有好處,但是在他發現自己對江端的感情發生變化后的現在,更多的只有壞處。
晨光中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隻牧羊犬,也許從那時開始就定下了他不可磨滅的感覺,之後就是對他過多的寬容--相較於其他人而言--允許接近、曖昧、感情……
他煩躁地把煙捻熄在床頭上,那裏一定會被燒出一個焦黑的傷痕吧,怎麼想抹,都再也抹不掉了。
「拜託你!工作認真一點好不好!」今天他走神好幾次,新城毫不客氣地對他這麼說。
他是很想,可是只要想到家中那隻牧羊犬正睜着一雙無辜濕潤的眼睛在等他回去,他就會發生嚴重的動搖。所以這是最後的辦法了,趁一切還只是萌芽,讓江端自動離開。
中島計算了很多方面,卻偏偏漏了一點,那就是江端性格上的韌性程度。在他第十二次沒有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江端又追到公司來了。
上次他來這裏所受到的「中島先生的特殊禮遇」在當天就傳遍了整棟樓上下,等他這次再來,問詢台的小姐不僅連通報都沒有,而且還派人送他從高層人士專用的電梯上去。
幸虧是這樣。江端暗想,如果一通報的話,恐怕連電梯的門也摸不到了吧。
走出電梯,江端向送他上來的人道了謝,便往裏走去。
堇正坐在電腦前發獃,聽見電梯聲響,習慣性地往那裏看了一眼,一見是江端,她立刻站起來迎了上去。
「恩田小姐。」不是很有活力的招呼。
接近他之後,堇平板的臉登時垮了下來:「江端……你說!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事!」
「啊?」江端茫然。
堇拉着他往中島的辦公室門口走去:「最近一段時間中島先生不知道怎麼了,情緒一直不是很穩定,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被他罵得連自己姓什麼也忘掉!別人就算了,我……」她停下腳步,惡狠狠地看着江端,「我這麼優秀的秘書!一百年也難得遇到一個的秘書!他居然也敢罵!今天我被罵了多少次你知道嗎?十六次!我工作這麼多年挨罵的次數加起來也沒有這幾天的多!」
一個工作人員經過他們身邊,堇的臉恢復成板平。
江端很禮貌卻還是很茫然地笑:「請問……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聽他說這話,堇逼近一步,江端後退了一步。
「難道不是因為你和中島先生吵架才引起這樣的狀況嗎?」
「啊?吵架?」江端剛剛明白過來,「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可是,就算要吵,也是他要和我對罵才算呀……」
「什麼?」
「他根本就不在正常時間回去,我要見他都很難了,還說什麼吵架……只有前兩天說了幾句……算是吵了吧。」
「這麼冷淡?」這點大出堇意外,「可是中島先生不是對你……」
江端犬眼中充滿疑惑:「對我……?」
怪不得……堇在心中為了中島先生長嘆,如果是我,我也會崩潰的吧!
一低頭,堇發現了江端手上提着的東西。
「這是什麼?」
江端把它提高一點:「飯盒。」
「這麼大!」堇驚嘆。
說是飯盒,其實應該叫保溫杯還比較恰當,而且是最大型號的那種,一看就知道可以裝不少東西。
「你是自己開車來的嗎?」這東西……不好拿哦!
「我的車停在家裏,怎麼可能開來,我是坐公車來的啦。」
「公車!」
「是啊,」江端抓抓頭,「碰巧來這裏的車每一趟人都很多,我都害怕它會被擠壞呢!」
「這樣啊……」堇露出一絲詭笑,「這就好辦了……江端先生!」
「啊,是?」
「請您進去吧!」
「咦?等……等一下……!」
堇裝做沒有聽見,把門打開一條縫,將他用力往裏一推--
「恩田小姐!!」
中島正在聽取幾位職員的報告,邊聽邊指出錯誤,自然也少不了給一頓臭罵。聽到那人念到決策處他又發現了一處明顯錯誤--雖然很有可能是緊張造成的口誤--正想再度臭罵那個傢伙時,隨着一聲很像慘叫的「恩田小姐!!」一個人被推了進來。
辦公室里一片死寂,罪魁禍首的堇早已經關上門逃之夭夭,留下江端一臉尷尬地提着那隻超大的飯盒,向中島和那幾個被嚇着的人行禮。
「對……對……對不起……我是被推進來的……」
任誰都看得出來吧!中島雙眉緊皺。
「你來幹什麼?」
冷漠的問話的確在江端的猜測之中,但是真的聽到它從中島的嘴裏說出來的時候,他還是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
「我……」他張了張嘴,之前想好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看到這情形的那幾位下屬馬上想到可能是自己在這裏的緣故,都面面相覷,然後忽然很整齊地對中島一鞠躬:「我們告退了!」不等中島說話,幾個人就已經迅速地逃離了現場。
他們為什麼能逃得那麼快啊……江端在心中哀叫。看着被最後一人關上的門,他在心中拚命壓制想要馬上和他們一起逃走的想法。
中島看見了他手中提的保溫杯,眼中某種情緒一閃而過。
「你來幹什麼?我在問你。」他又說。
一股憤怒衝上江端的頭頂。
「我來幹什麼!」他大吼,「就是因為你的這種態度,你的專屬醫生們才會一個換過一個!你以為我們都很喜歡來討你嫌嗎!真恨不能不要管你最好!」
中島看着他發怒,沒有反應。
「如果你不想做,也可以辭職。」他淡淡地說。
江端愣住。
「我最厭煩的就是別人干涉我的生活,他們是,你也是。」
「你說……什麼……」江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你難道……一點也不明白『我們』對你的好意嗎!?」
就是明白「你」呀……中島心中有點泛苦地想,然而臉上依然沒有表現出來。
「這工作是很自由的,你想做就做,沒有人逼迫你。只是醫生和患者的關係而已,你們的『好意』實在有點泛濫了。」
江端覺得自己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在瞬間碎掉了,他握着保溫杯提手的手指逐漸泛白,臉上也失去了血色。他慢慢地抬起手,舉起那隻保溫杯,猛然往地上一甩,一聲砰然炸響,保溫杯的內部,當即碎成了一片一片。
「對每個患者都要全心全意,這是我從踏入這一行開始就遵守的一條定理,可是今天,我才終於發現把它用在某些人身上的時候有多麼浪費。」
中島默然。
「今天我就會辭職,馬上就會從你那裏搬走,會不會再派來醫生再與我無關,至少『我』這個好意泛濫的傻瓜不會在出現在你面前了。」江端冷靜地,倨傲地向他點了點頭,「多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再見。」
他背挺得很直地走出去,門被關上,發出一聲巨響。
中島托着額頭,壓住痛得突突跳的太陽穴,閉上眼睛,緊咬牙關。已經完成了……在萌芽的狀態下掐死它,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胃……有點抽痛……
堇輕輕地走進來:「中島先生……」
「唔?」
「那個……您跟江端先生……?」
「沒有事,」中島閉上眼睛,「是我做得太過分了。」
「中島先生……」
中島微微不耐地看着她:「又怎麼了?」
堇微笑:「寵物很可愛,而且也很名貴,喜歡的人也肯定會很多,所以要下定決心,否則它跟着別人走了,再找一隻一樣的就很難了。」
中島的眼神變得銳利:「然後?」
「寵物犬很容易被激怒,不過也很好哄哦。」
「的確如此……」中島喃喃地說。
堇看一眼被丟棄在一邊的保溫杯:「那個……要不要打掃?」
「打掃掉吧。」
堇擔心地看他一眼,轉身去收拾它,卻突然聽到一聲低喝:「算了!不要動它!」
「啊?」
中島好象下定了決心,拿起電話,迅速撥了幾個號碼:「問詢台!是我!剛才上來找我的人走了沒有?……嗯,好,不要讓他走,用什麼方法也好,請他回來這裏!」
放下電話,中島又陷入沉思。
堇微笑起來。
「我告退了。」她說。
「嗯。」
堇出去,一會兒,江端就被兩個職員架了進來。
「中島先生,江端先生回來了。」
該說是被挾持回來才對吧!江端憤怒地想。
中島揮揮手,讓那兩個人出去。
「江端……」
「不是說我濫好心嗎!幹什麼還要這麼多管閑事的我回來!」
如果讓他就那麼走了也就罷了,偏偏剛出了電梯門就被問詢台的小姐指着大喊「就是他!」然後兩個職員就衝上來把他架住,強行劫了回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專門看他出醜嗎!他的就真的惡劣到這個程度?!
中島站起來,從辦公桌后繞到他面前。
「江端……」
「什……什麼?」
江端退了一步。中島的表情太奇怪了,江端摸不清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
中島突然就是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江端嚇一跳,後退了幾大步。
「你……」
「我知道我這次的話傷你很重,即使再怎麼道歉也於事無補……」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說那種話!真的很傷人哎!」
「我知道。」
「您的划就讓我覺得我們好象都是些只想討你歡心的垃圾一樣!」江端吸吸鼻子,好象快哭出來了。
「所以我向你道歉。」中島說。
「道歉就行了嗎!」江端叫,「我們是您的專屬醫生!不是您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
「我明白。」
「中島先生!」
「江端,」中島平靜地看着他,「最近所發生的事是我不對勁,全是我的錯,所以我想求得你的原諒,要怎麼樣才可以?」
「咦?」
「只要你說我就會去做,什麼事都可以,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
江端沒想到他會這樣讓步,一時間覺得好象是自己在無理取鬧一樣:「那個……其實也沒什麼……只要您以後能遵守我們的治療計劃,控制住您的病情,那就很好了……」
中島露出淡淡的微笑。
「謝謝。」
保溫杯還躺在地上,兩個人同時看見了它。
「那個保溫杯……實在對不起!」江端垂頭喪氣地道歉,「我剛才一時控制不住自己……」
「沒有關係,都是我的錯才對,」中島說,「不過以後也用不着了,壞掉也沒有關係。」
「用不着?」聽到這話的江端着急起來:「怎麼會用不着!難道說中島先生您……」
「不是那樣,」中島打斷他,「我的意思是,以後中午時我都會盡量回來,就不用你跑來跑去了。」
「是這樣……」江端釋然。
「對了,」中島問,「那麼大的保溫杯你是怎麼帶來的?」
「坐公車啊!」江端很理所當然地答。
中島的臉色變得難看:「可是我記得從家裏到這邊的公車基本上每一趟人都很多吧?」
「嘿嘿……是啊!」江端笑,「有好幾次都差點被擠得翻了過去呢,還好沒事,不過……」他看着地上壞掉的保溫杯,眼神罩上了一層陰藐。
中島知道他在想什麼,眉頭皺得更緊。
「江端!」他突然說。
「是?」
「我請你吃飯,作為剛才的賠禮吧!」
「哎?不用了!我……」
中島不聽他說,硬拉着他出了辦公室。在經過堇桌前時他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堇會意,他們一出來,她隨即就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