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啊……”
邊打着呵欠，萬小芊邊不甘願的捧着那盆洗臉水。
幾天後，當她不再拉肚子拉到叫苦連天，身體稍稍痊癒后，第一件被交代的事就是去宋沐房間送洗臉水。一大早被吵醒，邊打着呵欠邊端着臉盆走在宋家大得驚人的迴廊上，萬小芊當然心不甘情不願的叨念着。
“幹嘛要在房裏洗臉?還一定要洗熱水?長了兩條腿不會自己走出來到並邊打水洗臉嗎?還要勞煩我以後天天送洗臉水到他房裏?!”
這天早上七早八早的就被叫起來，胡亂梳洗一下就得到廚房去報到，對不習慣早起的萬小芊而言這真是酷刑。但是看見廚房大娘和總管那比鬼更恐怖的臉，她只好乖乖的端起臉盆，不敢多說廢話。
也因此只能在這邊碎碎念便算了。
好不容易走到宋沐的房間外，萬小芊高喊了聲，“喂，送洗臉水來了!”
等了好一會兒都沒動靜，她正要放下臉盆轉身離開，一個跟宋沐年紀相仿的男人卻走出來。
“怎麼這麼晚才來?少爺早就起床了，水都冷掉了!”他朝她斥責道，搶過她手上的臉盆，朝裏面走去。
這個看來賊眉賊眼的姑娘，當初他就反對少爺將她收為家婢，趕快送官府法辦才是，只是少爺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一直堅持要讓她在自己房下做事，想到最近少爺有不少異常的舉動，他就不禁大搖其頭。
見這男人對自己那麼凶，萬小芊哪能再忍耐，趁他端着臉盆往裏走，她伸腳絆倒了他。
只聽到大叫一聲，那人果然連人帶盆的趴倒在地上，熱水濺濕他和地板。
萬小芊正要放聲大笑，卻見宋沐剛好走出來見到這一幕。一見到這情況，宋沐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知道他看見了，萬小芊心中暗自叫聲不好，但打定了主意等會兒抵死不承認，反正他也不能對自己怎麼樣，最多是把自己趕出宋府吧?但這不是更好?更遂了她的心愿!
心裏雖然有些七上八下，但她還是要自己鎮定點。
宋沐拿了毛巾，上前扶起那男人，將毛巾遞給他。
“仁武，有沒有怎麼樣?”還關心的蹲下來查看。
仁武跟在宋沐身邊快十年了，自小宋沐對他就跟家人一般，也難怪他會在意。
仁武渾身濕透，卻見萬小芊還站在那邊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他氣得指着萬小芊大叫：“二少爺，她伸腳絆倒我!我就說這女人不能讓她進門，你就偏要讓她進來，現在好了，果然是個惹禍精!”
仁武逮着機會告狀，當然毫不留情。原以為宋沐會斥責萬小芊，沒想到他居然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仁武，我剛才站在那邊看到，是你自己沒走好跌倒的，快回房換衣服，免得受風寒。”宋沐說。
萬小芊見宋沐居然替自己脫罪，不禁怔了一怔。
從小在賊窟長大的她，調皮搗蛋的事做了不少，但更多的是她根本沒做，完全被誣賴的情況。自小她跟鄰居的孩子玩，只要有人做錯事，大家一定先賴是她不對，而兇手則樂得逍遙法外，但她卻百口莫辯，只因為她是在賊窟長大的孩子。
到她長得夠大能保護自己開始，她便懂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在被別人誣賴之前先下手偷東西，反正別人也認為她會偷!更何況偷了那些東西回去，那些伯伯嬸嬸都會誇她，也因此她從沒覺得做那些別人所說的“壞事”有什麼不對!要說她人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做這些原本是對的事，好像心裏會覺得有些愧疚，就唯有她騙了宋沐那一次……
但他明明看到自己伸腳絆倒了仁武，為何要替她說話?
她不懂。
聽見宋沐這麼說，仁武哪受得了這個氣，以為宋沐被萬小芊騙了，他氣得還要再申辯，“二少爺，不是，明明是她……”
誰知宋沐卻搖頭制止他，“仁武，你快回房去換衣服，我怕等會兒去碼頭辦事來不及了，你快去。”
宋沐一向話說得少，也從不厲聲責罵人，更是說一不二，仁武跟了他這麼多年，深知他的脾氣，也因此仁武雖然不高興，但也不敢再說什麼，臨走前還狠瞪了萬小芊一眼，嘀嘀咕咕地離去。
他一離開，宋沐將萬小芊拉進房間，房門一關，一手叉着腰，一雙眼嚴厲的瞪着萬小芊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嗎?”
“我……”被他這麼一瞪，萬小芊胸口悶得快要無法呼吸。
“是你要自己承認，還是要我說出來?”他又輕聲說了一追，聲音雖輕，但口氣卻很凝重。
“我……”見他眉頭攢得緊，目光鋒利如刀，萬小芊冷汗直流，低着頭輕聲道：“是我不對，我不該伸腳絆他。”
從十歲上下她就沒承認過自己有錯，就是有錯也抵死不但今天的情況不同，她總覺得不認罪好像不行……
“小芊……”
宋沐見她乖乖認罪，白皙的臉頰早已通紅，額上更流出細汗，深知這對她是很不容易的，他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仁武對你的口氣是不好了些，但你剛來這裏，不應該這麼容易就得罪別人，這會讓你以後的日子並不好過，我說的你懂不懂?”說著一雙眼溫柔的望着她。
在調查過她的身世之後，他便更同情她，宋沐總覺得萬小芊本性並不壞，只是在不好的環境中長大，又為了生存下去，才會變成偷拐搶騙的壞人。也因此他排除萬難和責備，硬是要將她收到自己房下，他總覺得如果自己給她一個機會，她該會變成另一種人才對。
她絕對會是個溫柔又善良的好姑娘
“嗯。”
被他一說，萬小芊覺得自己胸口有些奇怪的感覺升起，她弄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但總之，這樣的認錯似乎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難。
羞愧的咬着下唇，她有些不敢看宋沐。
她難得慚愧的樣子讓宋沐心疼，但他知道不能再多讓她一步，免得她得寸進尺又故態復萌。他小心叮囑她道：“記得下次不要再這樣做，好好在這裏做事，沒人會欺負你，你放“嗯。”她點頭答應。
對他維護自己的行為，她真的很感動。
“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裏我再找人來收拾。”宋沐揮手要她出去。
沒想到她卻一動也不動，還站在原處看着他。
“怎麼了?還有事嗎?”宋沐抬頭望她。
個子只比自己矮一點的萬小芊，一臉迷惘的表情，兩道細眉疑惑地緊攢着，長長的眼睫低垂着，白皙的臉龐上有兩朵紅雲浮現，一張紅菱嘴咬得紅里透白，教人好生憐愛。
一瞬間，宋沐覺得自己又好想過去拉着她的手坐下來，好好安慰她。
只可惜他知道自己不能。
“為什麼你要幫我?”她終於把憋了好久的話說出來。
雖說她是在不甘不願的情況下籤下賣身契，但她再笨也知道宋沐的安排對自己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還處處維護她?她想了好幾天只想到一個理由……
難道他真的喜歡上自己了?所以才會對她那麼好?
也因此她一定要問個清楚。
“我……”宋沐綻出笑容，認真的對萬小芊道：“你的本性不壞，錯就錯在那些收養你的人都是些不好的賊，在賊窟長大，也難免被他們教了些不好的事……”
他的話還沒說完，萬小芊霎時臉色變了。
即使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好，但她是第一次這麼明白被人指出是賊窟出身的人!如果他們是大賊，自己當然也是小賊了!
尤其這些話又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對她的打擊更大。
她還以為只有他能不用有色眼光看自己，沒想到他對自己這麼好，居然只是因為同情而已?!
忍着不讓淚水滑落，她剛開放的心扉再度關上。
宋沐錯愕地發現她的臉色從迷惘又變得冷若冰霜，完全不知道自己剛才說錯話。
“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下次我再做錯事，你直接把我送到官府就好了。”說完她毅然轉身就走。
“啊?”
聽她這麼說，宋沐愣了好久，才發現自己的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了。
他不過是說了“賊窟”這兩個字，並沒有說她是賊啊，為什麼她會認為自己是在同情她，或是認為她是賊?這誤會怎麼會越來越大了?
不是只是在前一刻，她還用充滿信任的眼光看着自己嗎?怎麼下一刻就變臉了?還認為自己在譏諷她呢?
宋沐苦笑着。
這姑娘的心思還真是難解啊!
唉!
***************
從那天過後，萬小芊再也沒給宋沐好臉色看過。
這天，萬小芊拿着抹布有一下沒一下的擦着大廳的桌子。
“這麼乾淨的地方，為什麼還要擦還要掃啊?”摸着還沾不了什麼灰塵的桌面，萬小芊厭煩的抱怨着。
從訂完契約后，萬小芊便被帶進婢女房，和一干婢女住在一起，但先前她從宋沐手中騙走那批貨的名聲太過響亮，整個宋家都知道來了個做工償債的女賊，所有的人都不想跟她同房，更別提照顧她了。
對大家的不理不睬，萬小芊自然很懊惱，但她也不是好欺負的，更不會讓人佔便宜，幾天下來，她發現除了她的“主子”宋沐外，整群下人里只有小米肯跟她說話，也願意跟她同住一房。
小米是三少爺宋浣那房的婢女，非但不會對她不理不睬，或找機會整她，她對待她就像平常人一樣，還三不五時會告訴她一些偷懶敷衍的方法，甚至是從廚房帶點小東西給她吃，因此萬小芊很快便和小米成了朋友。
開玩笑，雖然不會笨到在宋家待上個十年，但是如果要溜，最少也要安分守己做個幾個月，最好是再多存點跑路的本錢再走人，這樣才是最聰明的。
本以為做事身手利落的小米已經在這裏待了好幾年，誰知當她一打聽，發現她只比自己早來兩個月，萬小芊簡直是驚訝到極點。
像小米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麼肯留在這裏?她好納悶。
“小米，你為什麼會來這裏做事?”
照萬小芊的看法，像小米這樣聰明伶俐的人，就除了丑了一點是她唯一的缺點外，根本不用到這種地方做事，如果去別的地方做事，該能賺到更多錢吧?
“我打聽過了，這附近幾戶人家，就宋家給的工錢最高，你不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這個消息吧?其實有很多人巴結大總管要進來這裏做事，像你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就能進來的人很少，也難怪別人這麼嫉妒你，總想找你麻煩。”邊擦着桌子，小米邊回答她。
“是嗎?”萬小芊以懷疑的眼光望着她。
宋沐在逼自己簽契約的時候，她還以為他絕對不安什麼好心，該對自己刻薄到極點才是，沒想到自己是誤打誤撞進了不錯的地方?算是因禍得福了?
不過想想這幾天吃的穿的都不比她往昔過的日子差，只是不能隨便外出這件事討厭了一點，再就是一點銀子都存不到，還要從早做到晚，要不然這種不用擔心受怕，又不用騙人就有飯吃的日子，萬小芊必須老實承認，自己過得的確還不錯。
那時候她想離開那些“家人”，跟哥哥到南方去討生活，不是也想過這樣平靜的日子嗎?但現在她為什麼覺得不快樂，反而成天有種說不出的燥氣浮現在心頭呢?她迷惘的想着。
小米見她陷入沉思，將抹布丟進水桶里，抖了幾下又擰於。“說實在的，你不覺得你的運氣很好嗎?二少爺沒把你送進宮府，反而讓你留下來做事……照我看來，你也不必成天跟他賭氣，有時候還是得給他一點好臉色看，反正你又不吃虧，不是嗎?”
萬小芊雖然是宋沐那房的婢女，但分派給她有關於宋沐的工作，目前只有伺候宋沐早上梳洗，而說是梳洗也不過是端了灶上剛燒的熱水調好後送去他的房間，便算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再來就是些輕便的打掃工作。
但萬小芊一見了宋沐，那張比晚娘還恐怖的臉色馬上使出來，就是三歲小孩也能看出她不高興。最讓大家議論紛紛的是，宋沐一向視跟了他快十年的仁武如親兄弟，但這次居然為了萬小芊，完全不將仁武的委屈放在心上，讓其他人吃驚到極點，現在整個宋家都拿這件事當笑話議論紛紛，說宋沐八成是喜歡上她了。
只有萬小芊自己毫無感覺……
“你別勸我了，要不是他，我哪要進來這邊做牛做馬?應該還在外面逍遙自在才對。”聽到她替宋沐說項，萬小芊不屑的扁着小嘴，揮揮手又道：“要我給仇人好臉色看?哼，這輩子想都別想!”
想到他“同情”自己的那件事，萬小芊到現在還覺得很難堪。
“唉，真是可惜……”邊擦着花瓶，小米邊喃喃自語。
聽她這麼說，萬小芊莫名其妙的張大眼問她：“你說什麼可惜?”
“可惜落花無意，流水有情啊。”小米放下抹布，拿起雞毛撣子拍了兩下，轉到另一處角落去。
“小米，不要跟我打啞謎，你說什麼?”她真的聽不懂她說的話。什麼落花?又什麼流水的?她聽了一頭霧水。
“你真要聽嗎?”小米瞄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閑雜人等經過，這才放下雞毛撣子走到她身邊悄聲道：“小芊，難道你都不覺得二少爺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你?”
唉，天下哪有人會對個讓自己顏面盡失的女賊這麼寬容，還讓她待在自己家干這麼輕鬆的活兒，每個月照領那麼多工錢，且每次見了這老擺出晚娘面孔的姑娘偷懶摸魚，也對她沒半點責備，甚至幫她說盡好話?要是說他對她沒半點意思，鬼才會相信!
“小米，你別笑死我好不好?這些話是打哪裏聽來的?誰說那個木頭人喜歡我的?”萬小芊打了個呵欠，一副聽到很無趣的話題的模樣。
要是把他對自己的同情當成愛意，自己可能會成為宋家最大的笑話!她才不要被人家看笑話呢!即使她真的很在意他，更為他同情自己的想法而偷偷在棉被中哭了幾回，但萬小芊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你真的看不出來他對你有意思?”小米覺得很驚訝。
照她看來，小芊該不會是對情感遲飩的人吧?而二少爺對小芊的呵護偏袒也是人人都看得出來，她真的不相信小芊會完全沒感覺。
“鬼才會喜歡他!”對小米的話，萬小芊嗤之以鼻，“他把我留下來的最大目的就是為了抵債，要不是為了債務，他根本理都不會理我。哼，別忘了我是個下人，身份跟他可差得多了，我可是認分得很，不會奢想那種事。”但邊說著，她的心卻無來由的感到一陣疼痛。
兩次的相遇，見他被自己耍得團團轉，萬小芊本來還認為宋沐對自己該有幾分動心，但在確定他只是同情自己之後，那份期待就成了揮之不去的自卑，甚至轉成憤怒。要不是現在她身無分文不好行動，以她的個性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誰希罕他的同情了!她從來就不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如今他一副施了多大的恩惠給她，把她從賊窩裏救出來的英雄模樣，讓她越想就越氣。
也因此她絕對不能宋沐好臉色看!誰希罕他的同情啊?!
噘着嘴，她一臉不高興。
“這樣啊?”
看着小芊口是心非的表情，小米心裏暗笑，但小芊這麼心高氣傲的人，她絕不會當場踩她的痛處，相信她就是說了她也聽不下去，要勸她的話只好先吞下肚子，日後再說了。
但是那被誤會的倒霉鬼，看來要化解這個誤會，恐怕不太容易了……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