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宋沐還在城內發瘋般的搜查各處時，城南一間隱密的破廟裏，卻有幾個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大肆的慶祝。
“哈……真是個傻子!居然會相信了小芊的鬼話?小芊，你是不是又說你娘還是你爹死了的笑話?還說要替他立長生牌位?”一名長臉厚唇穿着朱衣的老者端着酒杯笑道。
“唉!你也不看我們小芊出落得是越來越美了，只要她那可愛的小嘴一張，哪個男人會受得了她灌的迷湯?當然是乖乖束手就擒啦!我說的對不對?小芊。”另一名穿着破衣的老太婆，邊啃大雞腿邊大聲笑道。
萬小芊看了他們一眼沒說話，只是靜靜的吃着剛買來的熱騰騰的包子，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樂的表情。
對這些從小不知道幹了多少次的騙人勾當，以前每次得手成功后，她原本都會很開心的，但從半年前起，她就厭倦了這些騙人的勾當。這次，要不是疼她的三嬸似乎得了重病，為了請大夫替她醫治，她不得不答應金叔干這一票，否則她根本不想再這麼做……
但回來后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騙局，更不要說那些錢根本全都被這些自小養大她的伯伯和嬸嬸給拿走，她可是完全高興不起來。
她真的對這些偷拐搶騙的事厭煩了，隨着年歲的增長，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更討厭東奔西跑顛沛流離的生活，只是這些人卻總不放過她和哥哥……
又咬了口包子，她悶悶的嘆了口氣。眨了眨長長的睫毛，轉頭望向坐在一旁的“哥哥”萬大勇。
從有記憶以來，她便跟這幾名偷拐搶騙的老人生活在一起，這些人告訴她，她是個從小便沒人要的孤兒，而“哥哥”萬大勇也是同時被收養的孤兒。為了生存，她從小便學會了扒竊和騙人的功夫，更認為從別人那裏騙錢絕對不是件錯誤的事。但半年前賣了位富家小姐失風被抓后，雖然和哥哥機靈逃出來，她開始厭惡自己的工作，且再也不做那賣人的壞勾當了。
兩個月以前，金叔得知胡家有筆貨要運回的消息，更打聽到宋家水運的提貨程序，幾名偷拐搶騙的高手便計劃要干一票，從宋家拐到這批貨賣掉，還千辛萬苦的仿照了宋家的提貨單，甚至是飛鴿傳書的紙條，最後還騙她參加這個計劃。
這筆大買賣夠他們吃上好幾個月，也難怪他們會高興不已。
“來、來、來，小芊，我們大家敬你。下回的買賣一定要比今天更大，視我們年年有今日，歲歲像今朝，每天都能吃香喝辣的過日子。”見萬小芊悶悶不樂的樣子，另一名矮胖個子的老頭子替她倒了杯酒，執意要她喝乾。
“金叔，謝謝。”不忍掃他的興，萬小芊硬是擠出個微笑，端起酒杯一口氣喝完后，這才走了出去。
正值十五的天空懸着顆亮晃晃的明月，暈黃柔和的月光灑在破廟的前庭，萬小芊在廟前兜着圈子走了一會兒，卻覺得心裏的沉悶不降反升，讓她越來越透不過氣。
緩緩在一張石椅上坐下，她抬頭望着月亮，腦中卻不知不覺浮起白天那個宋家二分子宋沐的俊帥臉龐……
為什麼他會相信自己?
她不知道。
或許自己演的戲他信以為真，又或許他是沉迷於自己的美色，更或許他真的是個頗富同情心的人……不論是哪一點，騙了他，她完全開心不起來，更不覺得做了這件事有什麼好得意的……
她反而覺得胸口好鬱悶。
曲起一雙長腿，雙手緊緊環抱着，萬小芊看着月亮發獃。
失掉這批貨，想必他會被家裏罵到臭頭，甚至失去在家中某種權威的地位，但這些應該都不干她的事才對，她幹嘛為了他的事良心不安?
她真的不懂!
但是，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不能開懷大笑，甚至悶悶不樂，都是因為他的臉在自己的腦中揮之不去。
尤其是那雙誠摯的眼睛!那是種完全信任自己的眼神……
將下巴抵在雙膝上，她忽然覺得自己心裏發酸得讓她想哭。她已經過膩這種騙人的生活了，她再也不想擔心受怕過日子了。只是，如果不這樣生活，她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過活?
這時候，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維。
“小芊，你為什麼不多吃一點?這麼快就飽了?”一隻手拿着包子，另一隻手抓着雞腿，萬大勇邊嚼着食物邊從廟裏跑了出來，口齒不清的問她。
萬小芊這才抬起頭來，懶洋洋的答道：“我今天沒什麼胃口，哥，你不必管我。”
“你生病了嗎?這麼多好萊，你不吃?”萬大勇騰空抓包子的手，在身上隨便擦了兩下，一下子覆在萬小芊額上。
“哥……”萬小芊感覺他溫溫的大手，又氣又好笑的提醒
他，“我沒發燒啦，再說，你這樣摸怎麼會准?你的手還剛抓過熱包子呢!”
“對啊，我怎麼忘了?呵……我真是笨。”萬大勇呵呵笑了起來，立刻縮回手又大嚼起食物。
見憨厚的他關心自己，萬小芊還是覺得很窩心，尤其在這個時刻，自己心情不好，他這樣的關切更讓她備覺溫暖。
見她臉上陰晴不定，一向掛着笑容的臉上海一點笑意都沒有，萬大勇擔心的問道：“小芊，你真的沒事嗎?”
對他來說，不吃東西一定是生病了，再不笑當然事情更嚴重了。
“沒有。”她拚命搖頭。
自己的心事怎能跟他說?再說，她想就是她跟他說了，他也不會明白的。這個哥哥從小就有些獃氣，只是仗着力氣大才能在這賊窟里討一口飯吃，而他從小為了自己就是連命也能拼掉，打從她知道自己是個孤兒開始，她就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哥哥般對待。
但他不可能懂她的心的。
她知道。
見她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萬大勇將雞腿和包子放進油紙包收進懷裏，擦了擦自己的大手，蹲下來擠在萬小芊身旁道：“小芊，我知道自己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不開心我感覺得出來。”說著嘆了口氣。
“哥……”萬小芊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
這問題她想了好多次了，但最近離去的念頭越來越強烈，而這次遇上這件事，更加重她想離開的慾望。
“小芊，你怎麼了?”萬大勇詫異地看着她，一臉不解，“你想家了是不是?要回去鄭州?”
為了半年以前兩人在市場賣馬失手，怕仇家再尋上門來，整個賊窩的人都換了落腳的地方，更從鄭州換到汴京的郊外來，但人生地不熟，一行人硬是吃足了苦頭，足足有三個月過着青黃不接的生活。今天這次買賣算是多日以來的大豐收，也難怪他們那麼高興。
“你真的想走?”萬大勇再問她一次。
“嗯。”萬小芊想也不想便點頭，“我想去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她幽幽地道：“我們攢夠了錢就不要再干壞勾當，重新做好人過日子。哥，你說好不好?”
她微轉過頭，一雙眼殷切地望着他。
見她認真的眼神，萬大勇為難的皺着眉，“你真要離開他們?這……不太好吧?”
從父母雙亡后，他就在這賊窟長大，現在要他離開這些像是親人的人，他怎麼也捨不得!
“為什麼不好?”聽他這麼說，萬小芊猛地抬起頭，生氣地瞪他。
“他們年紀這麼大了，要賺錢也難，說什麼我們也不該放他們自己討生活吧?更何況，他們一直以來都那麼疼我們……”他支吾地解釋着。
“哥，你有沒有說錯?”萬小芊氣得打斷他的話，“要不是他們好賭好嫖又貪心，老是亂花錢，我們偷拐搶騙的錢早夠他們堆成金山銀山了，還要我們今天這麼狼狽再去做案?照我說，我們從小扒給他們的那些錢，早就還了他們的恩情債了!”她氣得大吼。
以前她不跟他們計較，只因為她想總有一天他們會改，但現在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她終於知道這只是奢想，而她不想再為了他們做自己不願意做的歹事了。
“小芊，你真這樣想?”萬大勇有些黯然和落寞。
對他來說，這幾位叔伯嬸娘雖然不算什麼好人，但自己也不是什麼良民，他們雖壞，但畢竟從小養大他，也因此他還是將他們當成自己親人一般……
“對，我已經不想賺錢供他們過快活的日子了。”萬小芊眼神堅定，“等我一有錢就走人，絕對不留戀。”
“可是……”萬大勇還要勸她，卻被她揮手打斷。
“別再勸我，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再和他們混下去，她知道自己永遠沒有機會翻身，甚至有一天會墮落到自己都想不到的地步。她得趁現在還能改變的時候，永遠脫離這樣的生活。兩人專心的說著話，沒注意身後不遠處一雙老眼正陰鷙地望着她，露出兇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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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汴京找尋騙於一連兩天，卻一無所獲的情況下，宋沐在和末泠商量過後，決定由宋泠帶他到曾見過那女騙子的落腳處找人。
對這件烏龍的事，宋沐不只問過自己千百遍，為什麼自己當時會選擇相信她?
是因為她的眼淚讓自己心生同情，或是自己真是被她的美色所惑，才會做出這麼沒理性的判斷?
他很不希望是後面這個答案，但想來想去，這難堪的答案卻呼之欲出……
宋家在京城也是商賈世家，宋沐所見過的名門淑媛和青樓艷妓並不算少，而他的外貌固然沒有宋泠英俊，但在眾多未嫁姑娘眼中，卻也是名相貌俊帥清秀的男子。先不說宋家祖傳便高挑頎長的身材，宋沐兩道濃眉下的雙眼雖然是對單風眼，但高聳的鼻樑和一張薄唇，卻使五官除了斯文更有一番魅惑的風味。
但一向個性冷漠淡然的他，常常表現出愛理不理人的模樣，雖對女人總是不太理睬，但卻意外的吸引更多未婚女子。到十七歲上下，宋家便沒少過上門替他說親事的媒人，多少京城少女痴想着當宋沐的妻子，但直到二十一歲的今天，他卻從沒給哪個女孩好臉色看過，更不要說是答應哪門的婚事。
對女孩一向不動心的他，總想自己最後該是因為門當屍對而被父親強迫成親，才會結束自己的單身生涯，而妻子肯定是不知道哪戶的有錢人女兒，或是名門淑媛吧。
但誰知……自己怎麼會被這樣的女孩給吸引了?
誰教她那時候淚流滿面的模樣好凄美，讓他怎麼也不忍心拒絕她的要求……唉!但現在自己的下場就很慘啦!一想到昨天開會的情況，宋沐的心是越來越往下沉。當大家商議要如何賠償胡家這批貨時，面對父親和哥哥、兩位弟弟曖昧的眼光，宋沐低着頭沉着臉，雙手環在胸前，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沐兒，我覺得好奇怪，你怎麼會看不出來她是個騙子?這件事根本和你小時候被騙走那串糖葫蘆的事是一樣嘛!都過了這麼多年，你怎麼還沒有記取教訓，還是一樣被騙?”
宋沐的父親宋泉，想到小時候宋沐被家丁背回家的蠢樣，簡直和現在如出一轍，忍不住出言揶揄他。
“我……”被父親這麼說，宋沐整張臉漲紅。他一向做事小心謹慎，從沒有機會被父親批評挑剔，誰知如今陰溝里一翻船，便闖了這麼大的禍，也難怪他羞愧不已。
宋泠看哥哥那麼窘迫可憐的模樣，不得不出言緩緩氣氛，“爹，你就別再取笑二哥了，那個騙子的騙術是真的很高
明，嗯……連雲兒都上了她的當，我想二哥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心太軟了，才會着了她的道。二哥，你說對不對?”
“嗯。”宋沐感激地看着宋泠，趕緊順着他的話尾點頭。
“是嗎?”宋泉想起那批貨要賠的錢，心口便犯疼，再想到今早到茶樓吃早點，硬是被同行取笑的話語，他更是生氣。眉頭一攢，他不放過宋沐的繼續追問，“沐兒，你自己老實說，你是因為貪圖人家姑娘的美色，所以才會上當吧?’宋泉的眼神越來越恐怖。
“我……”見屋內八隻眼睛同時盯着他看，他狼狽地搖頭否認，但冷汗已經流下來了。“不是。”他硬是否認。
“哼!”
宋泉顯然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掀起茶碗蓋喝了一大口茶，正欲再叨念他一頓，幸好大哥宋沂趕緊開口替他解了圍，將話題轉到別的地方去，否則他恐怕會被父親念到耳朵長繭。
唉!但誰教他要受騙上當?他可說是自作自受!他絕對要雪恥!要是抓到那個女人，他非得給她一頓好打!他恨恨的想着。
邊騎着馬，在一旁的宋泠見宋沐臉色陰晴不定，知道他為這件事心煩不已，趕緊出言勸他，“二哥，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出那兩個人，還有他們接應的人和胡家那批貨。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再自責也沒有用。”
“嗯。”
雖然點頭說是，但宋沐怎麼可能因此而釋懷?他落寞的神情讓宋泠看了就揪心，尤其是兩人才剛到賊窩去探過，那邊早就空無一人，一看就知道很久沒人住了，唯一的線索又這麼斷掉，讓宋沐心情更是低落。
茫茫人海中，自己該去哪裏找人?如果她又刻意躲着自己，恐怕一輩子也找不到這既刁鑽又古靈精怪的姑娘!
宋泠見哥哥心情不佳，趕緊安慰他，“二哥，你別急，既然他們是一伙人，相信要不了多久一定又會出來犯案，我們一定能找到他們。”
雖知弟弟說的是安慰自己的話，但宋沐一時之間也沒別的法子，只能再繼續找了。
他一定要找到她，他發誓!剛回到破廟，見到廟后居然打掃得乾乾淨淨，那些又懶又小氣的伯伯和嬸嬸居然還辦了一桌豐盛的宴席，萬小芊訝異得合不攏嘴。
“今天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要吃這麼好?”她不解地問。
一旁的三嬸怪笑道：“小妮子你都忘了?今天可是你的生日!”
其他幾個人跟着點頭道：“對啊!你到這裏來的那天就是這天，所以我們就把這天當你的生日了。”
生日?
從小別說過生日，連尋常的飯都不能好好的吃上一頓，要說這幾年，不是她拿騙來的錢買東西給他們吃，就是她得自己下廚做飯，從來也沒聽過替自己過生日的事，這天是要下紅雨了嗎?
萬小芊狐疑的歪着頭，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這幾個老人。
見她一臉懷疑的模樣，其中一名老人熱情的將她拉過來，開口拍馬屁道：“小芊，我們就是看你這次太辛苦了，所以才想好好的慰勞你一頓。想說也沒什麼名目請你吃飯，乾脆便用你生日的名義做東……”
“對啊!這飯菜都要涼了，你快來吃吧!”說著幾個人拉着她，硬是要她坐上座。
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事，萬小芊心裏有些感動，更為前幾天想離開這些人的想法而覺得有些羞愧……
但當她咬下手上的雞腿和吃了桌上的飯菜，太過高興的她沒注意到這些伯伯和嬸嬸過度興奮中帶着詭異的眼神。
在伯伯和嬸嬸爭相敬酒中，她不知不覺喝了過多的酒，昏沉沉的倒在三嬸懷中，唇邊還帶着微笑。
“她昏過去了嗎?”一名缺牙的老者道。
“嗯，藥量雖然下得不多，但也夠她睡上兩天了。”抱着她的三嬸，萬分珍愛的撫着她的頭，看起來像是她的母親一般。
“人都聯絡好了嗎?唉，我還真有點捨不得，畢竟她跟了我們這麼多年了……”二嬸邊擦着眼淚邊道。
“婦人之仁!”另一名老者目露凶光的斥責她，“你沒聽到她跟大勇怎麼說?她居然扇動他離開我們，要丟下我們另外去討生活!哼，在她還沒下手之前，我們當然要先下手為強。”
“可是，把她賣到妓院去，也未免太過分了……”另一名老婦道。
“哼，我們可是從小把她拉拔大，這筆錢又找誰去算?要怪就怪她自己有二心，要背叛我們。再這樣下去，萬一有一天她為了錢出賣我們，到時候我們沒半個可以走出官府的大牢。
“可是……”另一名老婦還是捨不得的打算替萬小芊說項，但很快便因為其他人的斥責閉上了嘴。
當人口販子將她抬上馬車時，萬小芊還笑得很甜的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