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雁對着鏡子打量自己及腰的烏黑直發思索了一會,拿起化妝枱抽屈里的剪刀正要向抓起來的頭髮剪去,卻在剪刀要觸及頭髮的那一刻忽然又打住。
放下剪刀,她從皮包里抽出一疊鈔票往牛仔褲口袋裏一塞,隨手抓了件夾克披上,腳踩了雙拖鞋就要步出大門。
“你要上哪兒去啊?”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出去買點東西。”她懶洋洋地回答。
“呃——很快就會回來吧?”母親又問,神情甚至有些緊張。
她看了母親一眼,聳聳肩道:
“不曉得,有事嗎?”
“呃——沒——沒什麼!你去吧!記得回來吃晚餐。”母親這麼交代,費心掩飾內心的不安表露無遺。
龍雁於是走出前庭,攔住正巧經過的一輛計程車,往台南市中心出發。
在車裏,她閑來無聊地想着如何才能讓父母親明白她很好——雖然氣憤、傷心,卻沒有到了斷自己生命的程度;沒有痛哭三天三夜也只是因為她不想,並不是悲到極點,欲哭無淚。
吃得下,睡得着,沒有哭,甚至在看第四台上演的“志村大爆笑”時還能放聲大笑,這樣——很不可思議吧!
也許在別人眼裏看來真是如此。畢竟就在一個星期前,因為一個陌生女子的出面指控,原本跟她步上紅毯那端的男人成了別人肚子裏未出世小孩的爸爸,她也由一個披嫁紗的待嫁新娘變成了這場悲劇中最值得同情的受害者。
其實龍雁真正的感覺是嘔——嘔死了!
以為自己將是班上第一個結婚的人。龍雁驕傲地拿出大學畢業紀念冊,把所有同學都列入邀請名單;由於她在學校風頭健,人緣佳,除了有幾個人出國留學無法親臨,幾乎是紅帖出手,例無虛發。
怎麼也沒想到熱熱鬧鬧的一樁喜事竟會以這樣的結果收場!男同學尷尬的傻笑及女同學傳來的憐憫目光不知為什麼竟比結不成婚更令她難以忍受。
唉!他們心裏想些什麼簡直是太明顯了!以她龍雁的外在條件可以說打從高中開始就有數不清的仰慕者寫信、送花、買便當,在後頭窮追不捨;她卻偏偏嚮往心靈契合的愛情而選擇了外貌中等,在校表現平庸的張瑞昌。當時兩人的交往令全校師生跌破了眼鏡,殊不知龍雁藐視純外在的愛情其來有自,不足為奇。
原來,龍雁的大姐一出娘胎,臉上就帶着一個青綠色的胎記,其大小恰好遮住了她半邊的臉。女孩子嘛!年紀再小也知道愛美,這個胎記讓她受盡殘忍的恥笑,幼小的心靈也大大受到傷害。那段日子,龍雁記得剛上小學的大姐天一亮就哭着不肯上學,總要父親硬逼着去。傍晚又從學校哭着回來。
因為如此,父親從小就不斷灌輸家裏四個孩子一個觀念:外表美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正直寬容的心。漸漸的,不僅她大姐接受了自己外在的缺陷,龍家上下也都覺得趙傳跟郭富城一般帥;只要是女孩子,沒有一個長得比林青霞丑。
大姐後來嫁給一個苦追她四、五年的男人,也就是她現在的姐夫。姐夫婚前對大姐呵護備至,婚後更是體貼入微,讓龍雁好生羨慕;甚至希望自己長得平凡點,那麼至少可以確定娶她的人是真愛她。就算幾年後她丑了、胖了、嘮叨了、痴獃了,也不會改變。
既然在她眼裏,郭富城與趙傳無分軒輊,龍雁自然而然選擇了感覺上最忠厚老實的人選,哪裏知道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傢伙也會幹出欺騙女人的事。世上當真沒有可以信賴的男人了嗎?
給他個巴掌實在太便宜了他。幸而自己奉行婚前不獻身主義,否則傷心又傷心身,劈死他也彌補不及,而也許——就因為他們是始終不曾跨越最後一道防線,她才無法感受什麼叫痛徹心扉。
為他哭?門兒都沒有!
車到達市中心,龍雁付了車資面無表情地下車了。所謂面無表情,其實就是一種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緻的懶散模樣。
龍雁走進一家美髮店,隨便找來一個設計師。
“我要剪頭髮。”她說完逕自拿起一本雜誌翻閱着。
“要修多少?兩公分還是三公分?”身後的女設計師堆着一臉的笑容問。
龍雁對着鏡子皺眉頭。
“我要‘剪’,不是‘修’。剪得越短越好。”她指着雜誌上一個男模特兒,他有一頭柔順服貼的短髮。“就剪成這樣吧!或者再短一點也沒關係。”
設計師訝異地問:
“剪這麼短?確定嗎?你的發質很好,又直又黑,該是留了幾年了吧?一下子剪這麼短——你不再考慮考慮——”
龍雁有些不耐煩。不過是頭髮,幾個月不到它就會長長了,怎麼問這麼多!好像她們談的是器官捐贈而不是剪髮!
“我確定要剪短。如果你不會剪這個髮型,換個樣子也行,短一點,就算是小平頭也無所謂。”龍雁聳聳肩。
設計師倏地笑笑。
“你誤會了,小姐!你肯定的話,我當然會剪出你想要的髮型。”
“我很肯定,你可以開始剪了。”龍雁繼續埋首雜誌中。
一個小時之後龍雁走出美髮店,削薄的頭髮柔柔地貼在她弧度頗美的後腦上,兩旁髮長及耳,全都梳向耳後;雖不若龍雁希望的那般短而叛逆,卻凸顯了她的聰穎和年輕。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挺喜歡這個無心插柳新剪的髮型,畢竟她剛出門時想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點子,包括在後腦理出幾個驚世駭俗的字來。
甩甩頭,感覺頸后一陣涼爽;頭髮輕了,整個人似乎也變輕了;婚禮取消后近一個星期來,龍雁首次有了笑的衝動;她真的從沒有想過一點點的小變化對心情竟有這麼大的影響。
接下來她去看了場低俗喜劇片,可惜真正能讓她感覺好笑的不到三個鏡頭,而她所謂的笑,不過是微微扯動嘴角罷了。
走齣電影院,她找了家電動玩具店玩起了瘋狂大賽車。硬幣一個接着一個投進機器中,眼睛直盯着熒幕,雙手不斷地轉動方向盤,偶爾嘴裏還迸出幾句不雅的咒罵。
等她終於想起時間,猛一看看錶,才發現是該回家吃飯的時候,再耗下去的話,老媽會真以為她自殺了。龍雁於是甩動酸疼的手踏出電玩店,剛想舉手招一輛計程車,卻聽見身邊有人喊她的名字。
“龍雁?真的是你?”一個小個子的女人睜大眼看着她。
龍雁一聲呻吟幾乎脫口而出。
她想獨自一個人,尤其不希望碰見大學同學——怎麼台南市就這麼小嗎?她造型都換了,竟然還有人認得出她。
“天啊!真的是你口也!我在電動玩具店外頭看了你好久,一直不敢確定;我想你不會來這種地方——哎呀!你怎麼把那麼漂亮的長頭髮給剪掉了?”
龍雁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是你啊!胡美琦。”
“你一定是想改變心情吧!”胡美琦仍看着她的頭髮,語氣聽來很遺憾。
龍雁聳聳肩。她不喜歡這種情況,又無法轉身就走;因為胡美琦不是個虛情假意的人,同班四年她們雖非很要好的朋友,龍雁仍記得她總是那麼真誠且樂於助人。
“你不要再難過了,”胡美琦對她說:“張瑞昌這麼壞,你應該慶幸自己在還沒有嫁給他之前就發現了真相。”
“謝謝你。其實——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在意。”龍雁說。
“不要瞞我了,你一定是很傷心;要不然怎麼會剪掉一頭長發,還跑到電動玩具店來發泄?”
龍雁苦笑不答。
胡美琦嘆了口氣。
“如果能痛哭一場,你很快就會把不愉快的事忘掉了;可是以你的個性——你很少哭吧?”她問。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哭過。”龍雁這麼答。她記得是奶奶過世,她老媽說不哭不敬,硬掐她大腿要她大聲哭出來。
“然後呢?”
“我不記得了。”拜託!她可沒有時間在這兒跟同學討論幾歲時哭了幾次,或是為什麼哭等等的無聊事。“呃——對不起!”她試着笑得開心些。“我該回去了,我媽還在等我吃飯呢。”
胡美琦看看天色。
“是該吃晚飯了,真可惜不能跟你多聊;不過我還是要給你一個建議。既然你不喜歡哭,不如出去散散心,找一個遠離塵囂的地方待幾天,把心煩的事都忘掉,這幾乎跟哭一樣有效哦!”
“非常感謝你,我一定會慎重考慮的。”龍雁說:“我真的該走了,有機會再聊。”
胡美琦在她舉手攔車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拉住她的手。
“如果你無法決定到哪裏去散心,打電話給我;我可以推薦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謝謝。”龍雁拉開車門上車,一直維持着臉上的笑容對她來說真是件辛苦的事。
“別忘了哦!”胡美琦在車開走前又一次叮嚀她。
車子終於開動了,龍雁癱在椅背上鬆了好大一口氣。
看見女兒回來,龍母簡直欣喜若狂,立刻到大廳祖宗神位前合掌膜拜,口中阿彌陀佛念個不停。
龍雁閉了閉眼睛。
“媽!你幹什麼嘛!”
“是啊!老太婆,你太誇張了!”龍父在一旁跟着說。
“我誇張?”龍母轉過身瞪着丈夫說:“你剛才臉色發青,兩秒鐘看一次表,直嚷着該不該報警;這會兒女兒回來了,你擦乾冷汗,堆上笑容,裝得一派鎮靜,反倒指着我說我誇張。你這是什麼意思啊?老頭子。”
“我哪有什麼意思?人回來就好了嘛!你這樣——”
“我怎麼樣?擔心女兒也不對嗎?”
“我什麼時候說你不對了?我只是——”
眼看父母又如往常一般鬥起嘴來,一開始怕就沒完沒了,龍雁只得無奈地開口:
“媽——”
“你這老頭子是怎麼搞的,老是故意挑我毛病!像我昨天煮的魚明明是一分不差地照着食譜做的,你卻說它沒味道——”龍母根本沒有聽見女兒喊她。
“真的沒味道嘛!可能你忘了放鹽——唉!我們在談阿雁的事,你怎麼說到那兒去了?”
“爸——”
“你心裏有鬼才怕我說!是不是在外頭被哪個狐狸精迷住了——”
“你這個老太婆怎麼凈會胡思亂想!我——”
“你看吧,左一聲老太婆,右一聲老太婆,分明是嫌我老。你這個死沒良心的,想當初我花容月貌,是村子裏最嬌艷的花——”
“媽——”
“我是瞎了眼才會挑上你個死老頭,跟着你吃了大半輩子的苦,如今還讓你這麼糟蹋——”
“我可不是生來就老,二十年前我也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
龍雁簡直聽不下去,更受不了自己這麼被忽略;她拿起雞毛撣子用力拍打桌子,終於父母親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們都睜大雙眼看着她。
“啊——什麼事?女兒。”龍父問。
“怎麼了?有事可別悶在心裏面啊!”龍母也跟着關心地問。
龍雁嘆氣道:
“我沒什麼特殊的事,只是餓了。”
“什麼?”父母兩個好像沒聽懂。
龍雁耐心地重複:
“我餓了,可以開飯了嗎?”
“哦——吃飯?——對啊!是該吃飯了。”龍母當下就忘了和老公正爭吵着,這是她表演了一、二十年的拿手絕活。“走!吃飯了,我做了你愛吃的砐油牛肉。”龍母拉着女兒往餐桌走去。
“沒有煮什麼我特別愛吃的嗎?”龍父跟在後頭隨口問。
“有,昨天你說沒味道的那條魚我又重新做了一次。如果等會吃了還是沒味道,就可以證明是食譜寫錯了而不是我忘了放鹽——咦?阿雁!你換了髮型啊?怎麼我剛才沒注意到?”
龍雁對這一點早有心理準備,只要她這張臉沒換,全身上下有什麼變化都別想讓她的家人一眼發現。
龍雁裝第三碗飯時,看見母親擔憂的眼神;她看看手中的碗,又看看母親,懷疑地問:
“家裏是不是沒有米了?”
“你吃這麼多——”母親沒有回答她,反倒支支吾吾地說。
“我本來就吃得多。”龍雁皺眉。
“你以前只吃兩碗飯的。”
“今天我特別餓嘛!媽!你是不是嫌我不事生產,卻又那麼會吃?否則幹嘛我多吃一碗飯,你就拿那種看豬的眼神看我?”
“你這是什麼話?我是怕你——”
“哎呀!老太婆,女兒會吃是好事,有什麼好怕的?”龍父咽下一口飯說。
“你這死老頭懂什麼?阿雁心情不好你也知道,她這麼大吃大喝就是在發泄。你沒聽說過‘貪食症’嗎?失戀的人最容易得這種病了,阿雁再這麼吃下去遲早胖得出不了大門——”
“有這種病嗎?我只聽說過‘厭食症’——”龍父皺着眉思索。
“預防總是勝於治療啊!我會擔心也是——”
“爸!媽!”龍雁喊:“我不是失戀,是我不要他,不是被他拋棄,你們要搞清楚。”
“對你來說總是一個打擊啊!”龍母說。
“這點打擊不會讓我生病的,尤其是什麼‘肥胖症’,你忘了我有吃不胖的體質?”
“那種病很可怕的,總是不知不覺就——”
龍雁點點頭,舉手打斷母親的話。
“好!我不吃了,這樣可以吧?”她依依不捨地看了電鍋里的米飯一眼,拿着空碗走回自己的位子。
“媽可不是心疼那一點白米飯,是為了你好。”
“我懂,”龍雁嘆道:“可是我想跟你們好好討論一下婚禮取消的事——”
“事情都過去了,你可別再多想。”龍母忙說。
龍父也跟着點頭說:
“是那小子沒福氣,娶不到你。你大哥打電話來問那小子的住址,說是要去給他點顏色看——”
“大哥?”龍雁呻吟。“爸!你沒有告訴他吧?”
“什麼?”
“張瑞昌的住址啊!”
“我當然告訴他了。哥哥替妹妹抱不平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是嗎?”
“大哥那麼壯,又在氣頭上,幾個張瑞昌都不夠看,說不定會被打死啊!”
“他那麼對你,你還關心他的死活?”龍母不屑道。
“我擔心大哥一時失去控制惹出大禍,難道你們不怕?”龍雁極端沮喪地說:“爸!媽!我其實沒事的,你們根本不需要這麼緊張兮兮的,弄得我好不習慣。”
“遇上這種事,誰會不難過不傷心?你只是不願意讓我們替你擔心,所以才表現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龍父終於喝完碗裏的湯,放下碗筷。“我們是一家人,應該分擔彼此的喜悅與哀傷;你傷心難過的話,儘管發泄出來,我們會耐心聽你訴苦,也會安慰你。”
“你爸爸說的沒錯,”龍母跟着說道:“一家人嘛!你可不要太見外。雖然已經是個大人了,媽還是隨時歡迎你到媽懷裏來痛哭一場。”
龍雁真的有點想哭了!一方面是感動,另一方面是覺得好笑;她的父母真是很妙的一對,又特別,又可愛。
“怎麼做你們才會相信我只是自尊心受了點傷害,但還不至於肝腸寸斷傷心欲絕?”她直截了當地問。
“不要逞強了,阿雁!你一畢業就要嫁給那小子,可見你有多愛他了。他這麼辜負你,你怎麼可能不傷心?”
“老太婆!你這麼說不是要她更難過嗎?提起那個負心漢幹什麼?”
龍雁眼看着他們又要鬥嘴了,她既然沒有機會說話,不如回房間去看小說。她正想拉開椅子站起來,龍父忽然丟下嘮叨不停的老婆轉頭對女兒說:
“想不想出去玩一玩,散散心啊?阿雁!”
龍雁真的不喜歡旅遊;一來她懶,能躺着,她絕不坐着;能坐着的時候,她也絕不會站起來——只除了有一次在公車上讓位給老婆婆,那回還是猜拳輸了的結果。
另外,她會暈車,而且是有選擇的暈;她可以搭計程車,騎機車、腳踏車,卻不能坐公車、火車、遊覽車、飛機,還有船,每搭必暈,每暈必吐,屢試不爽。
就這兩個原因,龍雁從小到大隻參加不得不去、放棄可惜這一類的旅遊活動;尤其讀了附近的大學后,她的活動範圍幾乎全局限在家裏和學校一帶。
因為她懶,而且體質怪異,所以龍雁堅決地否決了老爸的提議,就像她對胡美琦的提議也毫無興趣一樣;不過真是太巧了,他們竟不約而同要她借旅遊來改善心情。出去到處看看難道真這麼棒嗎?在她看來,旅遊不過是嘔吐和呻吟合併起來的折磨。
雖然她對外出旅行興趣缺缺,她父母似乎認定了出去走走是讓女兒忘記傷痛的最好方法。婚禮取消的事情已經不再困擾她,這會兒令她頭大的是那一本一本堆在她桌上的旅遊指南。遠的、近的、國內的、國外的,上山下海、深入蠻荒,只要是不限制出入的地方,她父母都想法子把完整的資料弄了來。
然後一天一個,他們輪流對她敘述哪兒有什麼奇景,哪兒又是多麼好玩,甚至把大姐、二姐也徵調回來做說客;龍雁真搞不懂他們怎麼會那麼固執地認為她就是心情不佳,不去體驗一下旅行的樂趣便無法脫胎換骨,另覓良緣!
“阿雁!”龍母從外頭回來,興匆匆地一屁股坐在她旁邊。“好巧,我們這一里替阿公阿婆辦了一次環島旅行;我問過村裡幹事,他說這個活動是為六十歲以上的人舉辦的,其他人不能參加——”
“媽!我不要參加。”龍雁放下才看了幾頁的小說堅決地說。
龍母不解地皺眉道:
“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人家讓你去,你只要沿途幫忙照料一下那些老先生、老太太——”
“拜託你,媽!這種大熱天的我幹嘛非得出去玩?待在家裏不好嗎?
“老悶在家裏人會越來越憂鬱,你這個年紀本來就該四處去看看,晒晒太陽,吹吹風,多看一些地方,多交一些朋友,這樣心胸才會寬廣,一切不如意立刻就會忘記了。”
“搞了老半天還是為了這檔子事!我已經不把它當一回事了,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龍雁卻生氣又無奈,拿起桌上的豆腐乾大口吃着。
“你成天這副死樣子叫人怎麼相信你已經從打擊中恢復了?”
“那哪裏是什麼打擊?”龍雁否認。
“結婚當天新郎沒了還不算打擊?”母親說。
“算不算打擊不都由當事人自己判定嗎?”
“我也是當事人之一,那天出糗的可不光是你啊!我跟你爸,還有你哥哥姐姐都難過死了,何況是你這個新娘?你不過是嘴硬不承認罷了。”
龍雁看了母親固執的眼神,問道:
“是不是我一定得離開家去玩一玩,你們才會相信我‘痊癒’了?”
“對你有好處的。”龍母的聲調又軟了下來。
苦着個臉,龍雁長嘆口氣。
“看來不找個風景區耗幾天,你們是永遠不會死心的。”
“你答應去了?”龍母眉開眼笑地說:“我馬上就去告訴村裡幹事——”
“媽!我不要跟一群老人去環島。”
“為什麼?都是熟人嘛!而且路線挺不錯——”
“這種天氣要出門已經夠可憐的了,目的地還是讓我自己挑吧!”龍雁氣力全失,她甚至開始感覺頭暈。
天啊!這真像一場惡夢。就算她本來對張瑞昌已無恨意,這會兒也該開始恨他了。本以為整個夏天都可以躺在床上吹着冷氣看漫畫,看小說,沒想到他是破壞她所有美好計劃的罪魁禍首。
“你這孩子,是讓你出去玩啊!瞧你說的這麼委屈!”龍母瞪她,但畢竟是說服了女兒,眼裏不自覺帶着笑意。“既然不喜歡我的安排,那麼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出國也成啊!費用我跟你老爸會負責。”
出國?
龍雁臉都青了,想起火車客運行駛時的晃動已經叫她幾欲作嘔,哪裏還敢想像乘飛機在天空上御風而行的景象?
唉!真是一場浩劫。
看着旅遊手冊上一幅幅藍天艷陽交織而成的美景,一處處青山綠水相伴相依的勝地,龍雁恨不得自己有特異功能,凝神一想就能到達想去的地方,不需要經由車、船、飛機等討厭又具有危險性的交通工具。
龍雁疲憊地躺回床上。翻了這麼多旅遊資訊,她卻仍無法決定出遊地點。國外的,自然就捨棄不考慮了;至於國內——難道沒有走路或騎腳踏車就能到達,並且可以住上幾天的觀光區嗎?
正煩惱着,龍雁忽然想起那天胡美琦所說的話,胡美琦力勸她出去玩一玩,還說可以推薦她一個好地方;與其這麼亂無頭緒,倒不如打個電話給她。
考慮了半晌,龍雁翻箱倒櫃找出通訊錄,並依着上頭的號碼撥了通電話。
現在——她該下班了吧?
果然順利地找着了胡美琦,龍雁客套了一番便帶入主題,直接問她上回說起的好地方究竟是哪裏。
“你決定出去散散心了?”胡美琦好像比她還高興。“你知道嗎?一直希望你會打電話來。我保證你去那個地方一定可以忘卻世俗的煩惱,獲得心靈的寧靜。”
“不會是某某寺廟吧?”龍雁擔憂地問,她可不想在一個一大早就有人敲鐘念佛的地方待上幾天。
“哎呀!不是啦!只是那個地方純樸自然,未經人為破壞,地勢稍高;這時候去,還可避暑,不是很好嗎?”
“你去過?”
“沒有,不過我二哥去過。我全是聽他說的。”
“你二哥?”
“事實上他現在還在那裏。”胡美琦說:“我二哥森林系畢業,退伍後跟着以前的教授從事一些研究。他這會兒住在小木屋裏,每天呼吸最新鮮的空氣,看一些花草樹木,好愜意喔!你去了,可以住我二哥那裏,他會好好招待你的。”
“我很感激你,不過這樣不好,太打擾了,我跟你二哥又不認識——”
“大家見面就認識了嘛!我二哥很隨和,很好相處,況且——有個認識的人總比你一個人四處闖蕩好吧?”
“這——這樣好嗎?”龍雁猶豫着。
“好得不得了,你就相信我一次嘛!”
龍雁考慮半晌,終於說:
“那麼你得先跟你二哥說一聲;我總不能就這麼貿然跑去吧!”
“只要你告訴我什麼時候出發,其他一切我會讓我二哥安排好,你放心。”
這下子騎虎難下,不去也不行了。
龍雁輕聲嘆氣。
“好吧!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麼地方,要怎麼去。”
龍雁出發當天,龍父龍母神情歡愉地到大門口歡送她。她邊揮手邊納悶地想着為何他們就不怕她隻身旅遊會被偷、被搶、被強暴、被分屍,再怎麼樣她也是個頗具資色的女人啊!
搭計程車到車站,龍雁買了本火車時刻表翻閱着,越翻臉色越難看。
老天!到宜蘭得搭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她準備的塑膠袋不知道夠不夠用呢!此刻她真希望自己不曾打電話給胡美琦,隨便在南部找個地方去就好了?跑這麼遠簡直是自己找罪受。
唉!還是找一班速度快的車來搭吧!現在後悔哪來得及?胡美琦恐怕早已通知她二哥了。
買好車票以後,龍雁先吃了暈車藥,再備妥塑膠袋,深吸了幾口氣才踏入月台候車。
下班回家,看清楚客廳里蹺高了腿看報的人是誰時,胡美琦訝異地放聲尖叫:
“二哥!你——你怎麼會在家裏?”她喃喃道,一副以為自己在做夢的模樣。
胡信民撿起被嚇掉了的報紙,皺眉看着自己的妹妹。
“拜託!你見鬼了?這麼大呼小叫的!”
“你——你不是在宜蘭嗎?回來幹什麼?”胡美琦急得直跳腳。
“奇怪了,小妹!你這麼說好像希望我永遠別回來似的。我忘了寄生日禮物給你嗎?所以你這麼恨我?”
“哎呀!人家沒空欣賞你的幽默。完蛋了!完蛋了你知不知道?”
“什麼東西完蛋了?我回來破壞了什麼好事嗎?如果你約了男孩子來家裏,我可以暫時走避的嘛!”
“才不是這種無聊的事呢!”胡美琦沮喪地坐下。“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回來了——你的研究報告呢?”
“昨天完成交給教授了,所以才有長假可放啊!”
“你回來了,那房子呢?誰在住?”
“還給屋主了,在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了三個月,回到家裏感覺真像是天堂。”
“鳥不拉屎?”胡美琦瞪大眼睛喊:“你說那裏是世外桃源,度假勝地的。”
“蠢不蠢啊!小妹。連一個心理不平衡的人說的話都信以為真。”胡信民大笑。“當時我鬱悶死了,要在那種沒有電視、沒有冰箱、沒有美女的地方耗着,每天對着一大片樹林發獃。為了讓心裏頭好過些,只好把茅草屋想像成小木屋,把枯燥無聊的生活描述得多彩多姿。只有你這個小呆瓜才會信!”
“啊!”又一聲尖叫,胡美琦從椅子上跳起來。“糟了!糟了!怎麼辦?怎麼辦啦?”
“我的天!拜託你別再跳了好不好?有事就說嘛!”
胡美琦於是慌亂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我寄了信給你,你沒收到嗎?”她接着問。
“什麼時候寄的?”
“三天了。”
“信在哪裏被傳來傳去的,到我手裏起碼也過了一星期,當然收不到了。你是怎麼回事?忽然答應讓你同學到那兒住。現在人都出發了,你說怎麼辦?”胡信民神色也嚴肅了起來。
胡美琦吸吸鼻子,委屈地說:
“我只是想撮合你跟龍雁嘛!她既漂亮又有個性,因為未婚夫背叛她而取消了婚約,正是最失意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如果讓她到你那兒待幾天,近水樓台,也許你們有發展出另一段戀情的可能啊!我也是好意——”
胡信民啼笑皆非,只能看着自己熱心過度的妹妹說:
“現在該怎麼辦?就算我趕回宜蘭,也得她乖乖待在原處不亂跑才碰得上;如果她找不着我而離開了,那——”他聳聳肩。
“你還是跑一趟好不好?二哥!否則我會良心不安的。”胡美琦拉着他的衣服要求。
“其實你也用不着這麼緊張;她找不到我,自然會回家或是找別的風景區去玩。沒什麼好擔心的。”
“求求你替我跑一趟,我真是太對不起她了,萬一她出了什麼事——”
“可是我才回家兩個小時——”
“二哥!”胡美琦苦苦哀求。
胡信民嘆口氣。
“看來只好跑一趟了。你什麼不會,專會給我找麻煩!”
他說完,起身想上樓去拿點隨身該帶的東西;沒想到一腳絆住了地毯翹起來的邊,整個人跌倒在地。
胡美琦驚呼一聲跑過來扶他。
“二哥!你沒事吧?”
胡信民白着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看這一趟是去不了了,我的腳——好像嚴重扭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