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沒聽見你們的鐘已敲了九下?它在下逐客令了!”天姿邊說邊又爽朗地笑了起來。
滴鈴鈴,電話鈴響了。
辛子安拿起話筒聽了幾句就略帶厭煩地打斷道:
“沈先生有事,就在電話里說吧。我很忙,實在抽不出時間。”
原來對方是沈效轅。這些日子他已多次找過辛子安。今天見辛子安仍拒絕去他家,便又一次在電話里再三為女兒的行為道歉。末了說:
“重建樓房還得勞辛先生大駕。我保證在辛先生拿出新圖紙來之前,那造到一半的樓房絕對不拆。這樣,如果凡姝對新設計表示滿意,而現在造的房子還可以利用一部分的話,就可以免得前功盡棄。”
辛子安以最大的耐心聽完沈效轅的話,然後說:“沈先生是否拆房,我管不着。至於重新設計,只能麻煩您另請高明。”
沒等沈效轅再說什麼,他就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公司高老闆也來勸辛子安,要他接下這筆生意,要價倒不妨高些。
高老闆是個生意人,話說得乾脆:“人家發小姐脾氣,一會兒要拆,一會兒要造,就讓人家折騰去。人家有的是錢,我們公司何樂而不為?”
見子安不搭腔,高老闆拍拍辛子安的肩膀道:“干吧,公司絕不會虧待你的。”
辛子安尋思,你以為人人都像你,腦瓜里只有一個“錢”字?當然他不能對高老闆這樣說。他只是強調,手頭事兒太多.無論如何不想再接手了。
沈效轅是在豐子安這兒吃了閉門羹后,給高老闆掛的電話,表示除辛子安外,什麼建築師都不要;而辛子安這棵公司的搖錢樹,又發了犟脾氣,高老闆深感為難,卻也不敢過於勉強辛子安,只得暫且作罷。
沈家后因造房子的事就這麼拖了下來,留下那幢造了一半的樓房及周圍挖得坑坑窪窪的泥地。
夏意漸濃。沿街的法國梧桐和白楊樹都已長出茂密的葉子。許多人家的夾竹桃和牽牛花也都開了。
這段時間是沈天姿有生以來最快樂、最充實、最有意義的日子。
每天下午課後,或者平時學院沒有課,她就到建築公司幫忙。有時描圖、抄寫,有時幫着辦公室搞成本核算,制報表。跟辛子安去建築工地,是她最願意的事,看辛子安像個指揮官那樣,被一幫人簇擁着,檢查新造的大樓.一項項核對是否符合設計要求,天姿簡直佩服極了。一向自尊、要強的沈天姿,還從來沒如此崇拜過一個人呢。
她和辛子玄也常見面。子玄雖然年長她三、四歲,可天姿卻把他當作自己的弟弟。兩人都熱情而爽朗,又都愛畫、懂畫,所以一碰到便有說不完的話。有時兩人約好,同去參觀美術展覽,有時子玄去她大學,幫她修改圖畫作業,星期天她和子立輔導的中學美術小組一起去野外寫生。每當和這兩兄弟在一起,她總有一種感覺,彷彿心中的歡樂滿得都快要溢出來,很想放開嗓子,高聲歡叫一番。
那天下午,辛子安從臨江大廈工地回到辦公室。他剛喝了一杯水,在靠椅上坐下,電話鈴響了。是沈天姿從描圖室里打來的,她說:
“辛先生,剛從臨江工地上回來吧?我看你這幾天常在那兒啊。”
“是的,大廈快要竣工,我要再細細檢查一遍,有什麼缺憾,現在彌補還來得及,等開始內外裝修,再發現問題就麻煩了!”
“可惜今天學校有課,否則真想和你一起去工地看看。”沈天姿遺憾地說。
辛子安安慰她道:“以後還有機會。”
“李先生,你今天不再出去了吧?”
“是的。這裏還有不少事要處理。”辛子安看了一眼辦公桌上堆着的文件、圖紙、報表說。
“那好,我忙完手頭的活,過一會兒去你那兒,行嗎?我有點事……”
“有事你就儘管過來吧。”李子安說完掛了電話。
公司準備與客戶簽訂關於輜修盧家灣一帶民房的合同,高老闆特意要辛子安看一看合同革案。辛子安翻開那份卷宗,正打算仔細看一下,敲門聲響起。
沈天姿不是說要過一會兒才來嗎,怎麼那麼快?他心裏想着,目光已離開面前的文件。“請進,”他說完,門推開了,進來的不是沈天姿,竟是他絕對想不到,而且根本不想見到的沈凡姝。
她來幹什麼?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好說?……
辛子安腦際飛快地掠過幾個念頭。不客氣地讓沈凡姝出去嗎了如此對待來客,顯然與他那良好的教養不合,那麼,用一般的客套話來對付她,或者假裝忘記前些日子不愉快的事情,而對她表示友好?辛子安也做不來,他畢竟只是一個工程師,而不是演員。
於是,他既沒請她坐下,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就那麼默默地打量着她。
沈凡姝今天穿了件天藍色的長裙,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披在肩后。身上什麼首飾也沒故。於中提着個大大的白色布袋,顯得是那麼清雅宜人。
唉,一個多好的姑娘,誰知道竟那樣乖庚無情!子安不無遺憾地想。
見辛子安不說話,也沒請她坐下的意思,沈凡姝有點尷尬,又有點猶豫地站住了。
兩人隔着辦公桌對視了幾秒鐘。這對視既是一種交流,更是一場心理戰。一場意志的較量。雙方都以眼神向對方表明:無論你想怎麼樣,今天我可不想當失敗者。
突然,凡姝嫣然一笑。這一笑,立刻使辛子安覺得,那雙注滿盈盈秋水的美目,收斂了逼人的銳氣,變得異常柔和嫵媚,那細嫩白皙的面龐更煥發出一層迷人的光彩。
她上前地對辛子安說:“外面陽光明媚,可你的臉,陰沉得像要下雨。”
美麗的姑娘在主動尋求和解,辛子安再傲慢,也不能不隨和些了。他臉上本來繃緊的肌肉稍稍鬆弛一些,但嗓音還是有點粗嘎:
“沈小姐,不知你來有何貴幹?”
“有,我是有事來的。”凡姝像個小女孩那樣,急急地說明。
“那,請坐下,慢慢說吧。”辛子安指一指自己對面的椅子。
沈凡姝把它朝後拖了拖,在辛子安對而坐下,隨即把那個碩大的手袋放在自己膝上,雙手又併攏放在那手袋上。真像個膽怯的小女學生面對着嚴厲的老師。
“那麼,沈小姐請說吧,”辛子安用目光瞟了瞟桌上的文件,“你看,我有不少事,我很……”
“忙”字還沒來得及出口,沈凡妹已伸出一個手指豎在自己唇間,輕輕地搖着頭,調皮地說:“不必告訴我你很忙,這是每個人都會用的託詞,不是嗎?”
辛子安輕吁一口氣,心想,這位闊小姐今天又怎麼啦,興緻那麼好?他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了。
“我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只要你答應了我的請求,我馬上就走。”沈凡姝說。
“如果不答應呢?”辛子安心裏感到好笑,故意找彆扭似地問。
“那我就不走。”
“恐怕我很難滿足你的要求。”
“我會一直求下去,直到你心軟,直到你發慈悲為止!”
哦,天,沒想到這位不可一世的小姐竟也會說出這樣子可憐兮兮的話來!豐子安不覺心中一動,但他卻淡淡地說:
“那麼,你試着說說看吧。”
“辛先生,我是來求你幫我把房子造好的。”沈凡姝平平靜靜地說。兩隻大眼睛那樣專註地凝視着豐子安,彷彿在說:來找你辛先生這位建築家,還能有別的什麼事呢?
這實在讓辛子安哭笑不得!沈凡姝呀沈凡姝,你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了怎麼就好像你下令拆房子的事從未發生過似的!
自從凡姝蠻不講理地要求把樓房拆掉重建,辛子安便再沒去過沈家工地。他發誓再也不管這塊工程了。可他心中沒有一刻放下過那凝聚着他的心血、寄託着他深厚感情的小樓。每念及此,他就感到心寒、憤怒,爾後便是莫名其妙的惆悵和頹喪。
今天,沈凡姝親自上門來又提出那樣的要求,他本來滿可以發一通脾氣,至少狠狠地諷刺挖苦她幾句。但奇怪的是,面對着恭恭敬敬坐在對面的沈凡姝,他競一點兒火也發不出來。難道,真的是因為今天外面陽光特別明媚?
天下一切年輕漂亮的姑娘真是佔盡了便宜,更何況沈凡姝風姿迷人,在煙靜文雅、落落大方之中還透着些天真碰純的稚氣和調皮。如果向她發火,如果用語言刺傷她,那倒真正是魔鬼的行徑了!
但是,辛子安畢竟是辛子安。他已經成熟,而且性格堅強。對沈凡姝的乖戾行為記憶猶新,又怎能為今日的情態而扭轉?所以,聽了凡姝的話。他只是冷靜地說:
“我早就和令尊說過,我不會再幫你設計什麼樓房了。”
“這我知道,是不用你再去設計了。”凡姝聲音脆爽地說。
那麼說,他們已另外找人設計好了?既然如此,還找我幹什麼?一陣酸楚的感覺突然湧上辛子安心頭,他壓下心頭的惱怒,暗啞地說:
“那好,但願這一次的設計能令沈小姐滿意。”
“謝謝,”凡姝認真地點頭,“不過,只有請辛先生親自督造,我才放心。”
初聽之下,辛子安幾乎要跳起來,但一轉念,冷笑一聲道:
“沈小姐太抬舉辛某人了吧!”
沈凡姝似乎沒聽出辛子安話中的話中之意,顧自說:
“我想,不管設計者是誰,如果圖紙是第一流的,讓辛先生來督造,也不算過於屈才吧。”
辛子安臉上仍掛着冷笑:“圖紙是一流的,這是哪位權威的裁定?”他看一眼沈凡姝高貴的額頭上那對明亮澄澈的眼睛,本想忍住不說,但終於還是拋出了詞鋒犀利的話;“或許是沈小姐的封賞吧?”
沈凡姝抿嘴笑了,她不說話,低頭拉開那個白色大手袋的拉鏈,從裏面拿出一捲圖紙:“我不懂建築。還是請辛先生判斷吧。”說著,抬起身子,把圖紙通過去。
辛子安真不想去管這閑事,可人家已欠身遞了過來。無可奈何,辛子安只得接過那捲圖紙,慢慢地把它打開來。
他馬上驚呆了。這不組是他親手繪製,而又親手撕碎為那張小樓及畫面為彩色全景圖嗎?
開什麼玩笑!他抬眼看着沈幾株,立刻被她那半是惶恐,半是期待的神情震懾住了。
他展開全圖,仔細地看着。這才發現,被他撕壞的地方,已經用玻璃膠紙精心地粘貼好了,又不知用什麼辦法,竟然把被他揉皺的圖紙熨壓得平平整整。
“辛先生,”沈凡姝低喚一聲,“請原諒我。我現在唯一的請求是,你照着這張圖紙,把那樓房造完。”她頓了一頓,然後,更輕更柔的聲音說,“你能給我一個挽回錯誤的機會嗎?”
凡姝的態度是那樣懇切,美麗的大眼睛裏已經問起了淚光。這使李子安不能再懷疑她的真誠。
辛子安用手輕撫着那張整復一新的圖紙,沉吟半晌,嚴肅地說:
“不必談什麼原諒,也不要因為急於想換回錯誤,而把不喜歡的東西強加給自己。我想知道的是一你仔細考慮過了沒有,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這一設計。否則,說不定哪一天,你又會……”
“不,不,絕不會了,”凡姝急急地叫起來,“我是真喜歡你的設計,從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歡。”
她說得那樣情急,以致於原來飽含在眼眶裏的淚,竟有幾滴趁勢奪眶而出。但她整個臉卻是開朗的、含笑的,睫毛上掛着晶瑩的淚,就像一朵蘸着露水的睡蓬或警徽。
“那———,為什麼又提出要拆掉重建呢?”辛子安實在不明白,忍不住問。但這次發問,已完全沒有先前那種咄咄逼人之勢,竟有點像是在問他自己。
凡姝粹然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眼光變得迷迷滾滾起來。看得出來,她有些難言之隱,又混雜着羞愧和內疚。她慢慢低下頭去,雙手時松時緊地揪着白色布袋,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辛子安不覺有點後悔,何必再提起那不愉快的一段去困擾她呢!
也就在這一剎那,他面對身穿天藍長裙,飄灑着一頭烏髮的沈凡姝,心頭又油然升起了“天使”這兩個字眼。而且,他毅然拿定了主意……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接着是兩聲清脆的敲門聲。
“砰”地一聲,門被推開,天姿捧着一堆文檔,進了房間.她馬上發現了凡姝,這才收斂了腳步。
凡姝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驚叫一聲:“天姿,怎麼是你?”
剛才還興沖沖的天姿,一下子變得冷冷的。她毫不隱滿自己的敵意,拖長語調問:“你,來這裏幹什麼?”
凡姝自然感覺到天姿情緒的變化。少女的矜持和自尊使凡姝也換上了一副冷冷的神情,她在椅子裏坐正身子,揚起下巴,不甘退讓地說:
“我來找辛先生談點事,不行嗎?”
辛子安敏感到兩位姑娘之間正在滋生故一種不友好的氣氛。他站起來叫了聲:“天姿,”然後指指桌上一張圖紙說,“沈小姐要求我仍舊按照這張H紙把那幢樓造好。”
天姿走到桌旁,放下手中的文件,俯身看圖紙。不錯,就是那張熟悉的樓房花園全景圖。她不禁疑惑地看看凡姝,又看看辛子安。
辛子安說:“沈小姐改變了主意,收回拆掉重建的打算了。”
天姿再一次把目光轉向凡姝,凡姝肯定地點了點頭。
天姿這個胸無城府的姑娘,眼中立刻消失了對凡姝的敵意,只是還有些不相信似地問:
“凡姝,你真的改變主意,不再要拆那幢樓了?”
“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么。”凡姝說。
天姿高興地俯身摟住她的肩說:“你終於相信我的話了。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漂亮的設計,等將來造成后,它將是一座真正的宮殿。”
“可是。辛先生還沒有答應我的請求呢。”凡姝無奈地說。
“為什麼,辛先生?”天姿直起身來,兩眼瞪得大大的,“你還在生凡姝的氣嗎?”
辛子安微微搖搖頭。
“我就知道你不會!凡姝已經改正錯誤,而一個有氣度的男子是決不會和女士計較的,對嗎?”天姿發自內心地叫道,“辛先生,你就同意了吧。我代凡姝姐姐求你。要知道,這幢樓不建成,會成為建築史上的一大憾事。”
辛子安沒有馬上回答,他轉過身去,慢慢踱到窗前,背對着兩個姑娘。他還想聽聽沈凡蛛再說些什麼。
但沈凡姝卻沒有開口,她只是用那雙明凈清澈的眼睛看看沈天姿,又看看辛子安。
“辛先生,你一定要答應,”天姿追到窗口,側對着辛子安,再次請求,“我真想早一點看到它建成。”她又對凡妹說:“等小樓寫好,你能邀請我去那兒作客嗎?我大喜歡它了。不要多,我只想在那裏面住一夜,就很滿足了。可以嗎?”
“當然可以。”凡姝大方地說。
辛子安回過身來,看到凡姝和天姿都滿含期望地凝視着他。
“好的,我同意了。”他宣佈了心中的決定。
天姿快活地叫了一聲,跑回來緊緊抱了抱凡姝的肩,彷彿她是個真正的勝利者似的。然後她幹練地說:
“辛先生,我馬上去通知工程科,讓他們立刻把營建隊安排好,行嗎?”
“好,”辛子安滿意地點點頭,“告訴他們,我還是要原班人馬。”
“我這就去。”天姿說著和凡姝略微打個招呼,向門口走去。
辛子安忽然想起,天姿剛才打電話說,有什麼事要談,便叫住她:“別忙,你剛才不是說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沒什麼事。星期六有個版畫展覽,我本想約你和子玄一起去看看。現在算了,我們還是快些去伯伯家的工地吧。”
天姿話音未落,人已跑到房外。這裏凡姝也站起身,說:
“辛先生,謝謝你肯答應來繼續造樓。我該告辭了。”
她朝門口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就那麼背對着辛子安,低聲說: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樓房造好了,跟圖紙上一模一樣。我走進去,就像進入了每個窗戶都飄出雲氣的仙境,那麼神秘,那麼雅緻,那麼美,簡直讓我透不過氣來。我跑呀,唱呀,旋轉呀,迷失在那些長廊、立柱、拱形的玻璃屋頂之下……”
凡姝忘情地說著,突然,她轉過身來,抬頭看着辛子安:“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這個夢的。可是我說晚了,你已經被天姿說服了……”
辛子安又一次見到了照片上那雙令人一見便永難忘記的眼睛,那裏面有着一抹淡淡的,很難捕捉到的憂鬱和哀愁。
辛子安明白,正是這憂鬱和哀愁的神色,使他的心怦然而動,促使他施展全部才智,畫出了那張設計圖。而今,又是這神氣,使他的心陣陣顫慄。他想說些什麼,可是還沒等他開口,沈凡姝已走了,把辛子安一個人留在寬敞而空廓的辦公室里。
這真是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姑娘。她高高興興而來,輕輕鬆鬆地提出了本來難以啟齒的要求,而當辛子安放棄自己的誓言,答應了她的請求之後,她卻悲悲切切地離去了。
辛子安嘴邊凝固着一個苦澀的笑,就那麼直直地站在辦公室中央,陷入了一份膜覆隴俄的沉思里。久久地、久久地,腦海中只有一個沈凡姝,而完全消失了自身和對外部世界的感覺。
天求的兒子,三歲的男孩沈小寶,牽着沈凡姝的手在公園的小徑上,一個勁地往前走。他已經看見遠遠的那邊兒童樂園裏,孩子們在玩滑梯和翹翹板,並且聽到他們的笑聲了。
小寶的母親秀玉走在他們旁邊,手裏捧着不少衣物,有小寶走熱了脫下來的,還有凡姝剛給小寶買的一雙皮鞋和玩具汽車。她嘴裏不斷地喊道:“慢點,小寶,慢點走!”
他們走過一大片碧綠的草地。小寶不知怎地絆了一跤,跌在地上。秀玉趕緊跑過去,剛想放下手上的東西去抱兒子,只見凡姝已笑吟吟地蹲在小寶面前,豎起一個指頭哄他說:
“攘攘知道小寶最會翻跟頭,來。小寶翻一個給攘攘看!”
本來趴在那兒癟起嘴想哭的小寶,果然翹起屁股,用腦袋頂着草地,兩腿一蹬翻了過去。
“小寶真乖,再翻一個!”凡妹拍着手給他鼓勁。
小傢伙得意了,爬起來照樣又來了一個。就這樣翻到第四個,凡姝猛地一把抱起小寶,把他高高地舉起,又順勢轉了一個圈,引得小寶摟着凡姝的脖子,“咯咯”地笑個不停。
凡姝也忘情地笑着、叫着,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她那着紅色的長裙,用鵝黃絲帶紮起的長發,在歡樂的旋轉中顯得那樣富有青春的朝氣。
這情景讓在一旁看着的秀玉既感動又羨慕。
“妹妹,你真是個一點兒心事也沒有的人。”
當小寶開始熟練地排隊玩起滑梯,姑嫂倆在石凳上坐下來的時候,秀玉感慨萬千地對凡姝說。她也許是憶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或者想起了目前生活的辛酸吧。
不過,秀玉的話可沒有說對。
沈凡姝自那天去過辛子安辦公室之後,心緒就一直不寧靜。她想得很多很多,這些難以言傳的東西除了蘊藏在心裏,就只有吐露在日記本上。
今夭下午,學校里沒課。初夏的天氣是那麼好,太陽明朗燦爛而又不算酷熱,微風輕輕吹拂,空中洋溢着由綠葉和鮮花合釀而成的令人陶醉的氣息。凡姝真想到野外去走一走,沿着一條條田膛,去看看長得旺旺的禾苗;倘步在鄉間河邊,看那些自由穿梭的柳條魚兒和一群群笨拙地遊動着的……
她愛大自然,渴望投入大自然。她覺得,自己體內有一股勃勃躁動的熱情,正在日益升溫蒸騰,只有在廣闊而清冷的大自然中,才能夠暢快淋漓地抒發傾瀉。呵,在這美好的季節,如果能夠同一二好友攜手出遊,那該是多麼美好,多麼愜意的事。這才不枉我寶貴的青春,我幸福的人生!
可惜她回上海不久,還沒這樣的朋友。本來她可以邀約天姿,但偏偏那天在辛子安辦公室,看到他們那種熟捻得近乎親呢的樣子,凡姝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何況今天這點輕愁薄怨,正與那天的拜訪有着直接關係呢。
於是,她想到了沈小寶。
沈天求為堂妹回滬接風,曾在家中設宴相待。天求對凡姝殷勤備至,但他對妻子秀玉那種揮來斥去的態度,使凡姝實在反感,唯有小寶的天真活潑卻很討得她歡心。他們在沙發上逗呀,鬧呀,把個小寶樂得笑個不停。臨走時,小寶對她依依不捨,非要跟她走不可,她只得答應下回再來陪他玩。
今天凡姝到天求家時,小寶午覺剛剛睡醒。凡姝看外面天氣不錯,一時高興,提出帶小寶上街。秀玉起初不肯。猶猶豫豫地搬出一個又一個理由,凡姝心裏明鏡似的,其實不過是因為天求事先不知道,秀玉不敢作主而已。
“哎喲,我的好嫂子,你也真是。”凡妹覺得一個女人做到這個份上,也未免太窩囊,忍不住叫起來。
秀玉卻只是苦兮兮地一笑:“你不知道你天求哥這個人,唉……”
但小寶的願望已經被挑動起來,再也壓不下去了。他吊著凡姝的腿,非要馬上就走不可。最後,秀玉拗不過兒子,也只好收拾收拾跟着他們走了。
凡姝先帶小寶在糖果店買了貼着花紙頭的大棒糖,又帶他到霞飛路的商店裏買了皮鞋和玩具,還請他們母子吃雪糕。可憐秀玉雖然在上海生活多年,霞飛路連一次也沒來過。她純粹是個為天求做飯洗衣的娘姨和為他帶兒子的保姆!所以今天最快活的人,與其說是小寶,還不如說是秀玉。
出於對小寶的喜愛,對秀玉的同情,凡姝把滿腔的愛和溫情施予他們母子。
他們在霞飛路上逛了好久,最後到了杜美公園。
小寶玩夠了滑梯,玩夠了翹翹板,又去玩鞦韆。凡姝把他放在那個可以伸出兩條小腿來的木箱中,就推着他輕輕地盪起來。一下,兩下,愈盪愈高,小寶歡快的叫聲和凡姝銀鈴般的笑聲匯合在一起……。直到秀玉猛地發現太陽偏西,時間不早,才死拉活換地把小寶拖出公園。
就在她們一邊一個牽着小寶的手,準備過馬路去搭乘電車時,一輛黑色轎車輕輕地停在他們面前。
“凡姝。”車窗搖下,沈效轅伸出頭來叫道。
“爸爸,是你,”凡姝驚喜地喊一聲,“我們剛玩過杜美公園。這是秀玉和小寶。”
“伯伯。”秀玉覷跳地喊一聲效轅,趕緊俯身對小寶說:“小寶快叫爺爺!”
沈效轅讓汽車靠在馬路邊,自己下車來。
凡姝問:“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沈效轅沒直接回答凡姝的問題,卻笑笑說:
“阿姝,爸早想陪你在霞飛路買幾件衣裳。今天正好,我讓老趙先回去,我們再走走。”
凡姝其實已經有點累了,但看沈效轅興緻很高,不忍拒絕,便同意了。
沈效轅正要吩咐司機老趙開車先走,凡姝突然拉住他,說:
“爸,秀玉嫂和小寶都累了。讓老趙送他們回家去吧。”
秀玉剛想推辭,效轅卻點點頭准許了。
秀玉小寶坐着汽車走了。效轅低聲對凡姝說:“阿姝,以後少和他們來往,天求那人心眼太多……”
凡姝低頭不語,效轅忙轉了個話題說:“走,前面就有服裝店,我們去看看。”
霞飛路是上海僅次於南京路的繁華街道,尤以出售各地逢新款式、最佳做工的女式時裝著名。有些店家,看上去鋪面不大,但貨物極其精美,要價極為高昂。講究時髦的上海女郎常常在這裏一擲千金,就為的是以邁赫的名牌和新奇的樣式壓倒群芳。
霓虹燈五彩繽紛、明滅跳躍。傍晚的霞飛路上,人群熙攘,好不熱鬧。其間,不時走過一對金髮碧眼的洋人夫婦,有的還推着敞篷的童車,有的則牽着玲瓏的小犬。
沈效轅正要帶凡姝走進一家時裝店,凡姝拉拉他衣袖,說:“其實,我根本不需要買什麼衣裳,夠穿了。”
“哎,阿姝,”沈效轅慈祥而略帶譴責地叫了一聲,“記住,你是我的女兒。你從廣東回來,我早想陪你買些衣裳的。難道女兒還跟爸爸講客氣嗎?
沈效轅已經推開了商店的玻璃門,凡姝只好跟了進去。
他們一路買過去,不一會兒凡姝手中就拿上了大小三個紙盒,效轅還幫她提了兩個大紙口袋。
“阿姝,我有些累了,找個地方歇歇吧。”效轅說。
這時他們正站在一家有名的俄國大菜社門口。
他們上了這家菜社的二樓。樓上的餐廳挺空,彬彬有禮的侍者引他們走向一個雅座。
天哪,那是誰?那不是辛子安嗎?一套黑色的晚禮服,襯着一條筆挺的維紅色領帶,高傲的頭顱昂着,右手端着一杯金色的醇酒,正和兩對外國夫婦圍桌而坐,邊吃邊興高采烈地談論着什麼。
凡姝的心突地跳動起來,臉上立刻一片緋紅。她不禁和父親交換一下眼光——顯然,沈效轅也看見辛子安了。
就在這時,辛子安的視線也落到剛進門來的沈氏父女身上。他不禁劍眉一揚,兩眼灼灼然凝視着幾殊。凡姝的頭早低下去了,所以辛子安只同效轅點了點頭,他們父女就走過去了。
落座在距辛子安不遠的一張餐桌旁,凡姝選了臨窗的位子,輕輕撩開窗紗,把臉對着窗外。
天色已經昏暗,路燈早就亮了。但行人似乎仍不見減少,汽車流水般在窗下駛過,窗子關得很緊,聽不到聲音,只見紅色的尾燈構成了一條婉蜒流動的河……
侍者記下效轅點的菜名,剛剛離去。辛子安來到他們的桌旁。
“沈先生、沈小姐,晚上好。”辛子安禮貌地招呼他們。
凡姝漸漸平息下去的心跳,又一次變得劇烈起來。
“哦,辛先生,巧得很,你也在這裏。”效轅客氣地說。
“我正在為兩個朋友餞行,他們明天就要回國。”辛子安解釋道。
“能不能請辛先生在這裏稍坐一會。”沈效轅欠欠身子說。
“謝謝,沈先生,我得過去。您和沈小姐用餐吧。”
辛子安向凡姝投去迅速的一瞥,但那豐富的含義,當然逃不過沈效轅經驗老到的眼睛。子安似乎覺察到凡姝的窘態,也就沒跟她招呼,只微微鞠了一躬,走了。
“阿姝。”效轅輕喚一聲,見凡姝的目光兀自追隨着遠去的辛子安,便稍稍加重地叫道:“阿姝。”
“哦,爸爸,什麼事?”凡姝回過神來,坐正了身子。
“辛子安實在難得,學問好,名氣大,而且生得一表人材,讓人什麼時候看了心裏都痛快。你說是嗎,阿姝?”效轅兩眼炯炯地看着凡姝,由衷地說。
凡姝本想答一句什麼,可突然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趕忙用手帕掩住小嘴。
“怎麼,我說得不對?”效轅不禁問道。
“看你的樣子,像是恨不得收他做乾兒子似的!”凡姝含笑輕輕對效轅說。
“唉,沒那麼好福氣呵!”效轅說著,又朝辛子安那兒瞥了一眼,忽然轉臉對凡姝說,“你前兩夭剛去過他們公司,他也答應了再來造那幢小樓,你們本該熟悉的,怎麼剛才你一句話也不說?”
這回輪到凡姝想嘆氣了。可她立刻控制注自己,隨即敏銳地感到自己的臉色已經由紅得發燙迅速地變為冰冷而蒼白。
“要不是天姿說情,辛先生恐怕未必肯答應呢!
“這是怎麼回事,你可沒告訴過我。”效轅驚訝地問。
凡姝簡略地將那天的前後情景講了。聲音里既有不少沮喪,又有些許自嘲。
效轅聽完,問道;“阿姝,你說實話,覺得辛子安這個人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凡姝明知故問。
“你喜歡這個人嗎?”沈效轅乾脆來個一針見血,他眼見凡姝的臉又紅了起來,把聲音放得更輕地說,“我看,其實你是不是已經有點……”
“有點什麼呀?”凡姝嬌嗔地打斷效轅的話。
“對他有點兒特殊的好感?”沈效轅斟酌了一下,含蓄地問。
“沒有的事!這怎麼會呢?你真會胡猜……”凡姝急急地否認,臉蛋羞得通紅。
侍者送來第一道菜:奶油濃湯。
效轅父女暫停說話,墊好了各自的餐巾。
“阿姝,聽着,不管什麼事,爸總是會幫你的,”效轅說著,拿起勺子,“現在,快吃吧。”
啊呀,脆弱的、沒用的、該死的姑娘呵,聽了這話,你幹嗎直想哭呀——沈凡姝恨透自己了。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是那樣地多淚,那樣地好哭,少年時代的剛強勁兒如今到哪裏去了,真是不爭氣透了……
沈效轅沒有再說話。從此直到晚餐結束,也沒有再提辛子安一個字。可是,剛才豐子安看凡姝時的灼熱眼光,早己被他捕捉住了。再看凡姝的神態,他知道,他女兒的愛情從此有望。
冷清了一段日子的沈宅後園工地,又熱鬧起來。運料的車子進進出出,營建隊的工人從早到黑忙忙碌碌,倒也有板有眼。重新開工以後,樓房和花園的修建速度都很快,幾乎每天都在變樣。
辛子安還是老作風,而且似乎投入了更大的熱情。以至於一貫注意儀錶整治的他,有幾次競鬍子拉碴地出現在工地上。
天姿徵得公司同意,這段日子就跟着辛子安在工地上幫忙。
工地上還有一位常客,那就是這棟樓房未來的主人沈凡姝。工地對她有着巨大吸引力,只要大學裏沒課的時候,她就准出現在工地上。
按照辛子安的規矩,無關人員,即所謂閑雜人等,是不準留在工地上的。頭一兩回,當沈凡妹來工地被他發現時,他曾毫不客氣地下過逐客令。但凡姝不一會兒又悄然而來,而且很乖巧地注意着環境,不給別人添麻煩。她絕不穿鮮艷的衣裙到處亂跑,而是換上長褲,並且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頂安全帽,扣在頭上。
辛子安發現,凡姝雖不像沈天姿那樣潑辣、能幹,但也有她過人的細心之處。
那次,準備第二天給樓房上頂,辛子安想把有關設計再好好審核一遍,正在一批圖紙中翻檢。這時,從身後伸過一雙手來,遞上了一捲圖紙,展開一看,卻正是他要找的。辛子安一回頭,這才吃驚地發現,遞圖的竟是沈凡比
當時辛子安倒是心中一動,但接過圖紙,卻連聲謝謝都沒說,只是那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凡姝禁不住臉紅起來,忙錯開目光,局促地一轉身離開了工棚。
又有一次,鋪設花園小徑的石板運來,為了搶在天黑前鋪好,連天姿、辛子安都上手幫忙。辛子安剛要走出工棚,沈凡姝悄悄把一雙雪白的手套塞給他,又那麼輕那麼關切地叮嚀:“戴上,別磨破了手。”這次,倒是辛子安不知為啥略微紅了臉,他咕曝了一聲“謝謝”,接過手套就走出去了。
碩大的青石板又重又硬,幸虧這雙手套幫了忙,要不辛子安的手說不定真會磨出血來呢!他不禁納悶:生長在這種家庭的小姐,竟還具備這方面的知識。
於是,辛子安不再趕凡姝走了。他給自己找的理由是,人家畢竟是樓房的主人。再說,沈凡姝又那樣任性,誰能管得了她呢。漸漸地,辛子安已習慣於在工地上見到她,如果哪一天凡姝沒有來,他倒會覺得少了點什麼,以致於下意識地找一找那個苗條而活潑的情影。
一天傍晚,夕陽普照的時候,辛子安照例在下班前,按照圖紙給工頭吩咐明天工人們要乾的活計。天姿站在他身旁,認真地邊看圖邊傾聽。沈凡姝離開天姿幾步遠,似聽非聽。看上去她是在隨意看着周圍的一切,其實,她的注意力大部分在辛子安身上。說實話,她愈來愈傾倒於辛子安的能力和風度了。
驀然間,凡姝看到左前方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的青年,正目不轉睛地瞪視着自己。她嚇了一跳,慌忙靠近天姿,拉拉她衣袖。
“怎麼啦?”天姿側過頭問。
凡姝悄悄用手指指那青年站的地方,輕聲說:“你看!”
天姿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高興地連聲大叫:“子玄,是子玄,你怎麼來了?”
辛子玄滿面含笑地走了過來。
子安也看到了子玄,他對工頭說:“就這樣吧,有什麼問題,明天再說。”
工頭走了。子安迎着子玄走去,問:“今天怎麼得閑?你們的美術展覽籌備好了?”
原來這段日子,子玄參加籌備全市大中學校師生美術展覽,一直很忙。按計劃這個展覽今年暑假就要開始,偏偏當局對此毫不關心,全靠幾個熱心的美術教員在那兒奔波,找地方,籌集資金,審查作品,子玄是此事的中堅,經常晚上都不回家,就睡在展覽館裏。
“準備得差不多了。”子玄回答哥哥道。
天姿關心地問:“暑期開展沒問題吧,再過兩個月,可就要放假了。”
子玄朝她點點頭說:“沒問題。”
“交上來的作品多不多?有沒有特別精彩的?”天姿還在感興趣地問。
但子玄已完全被站在天姿身邊的凡姝吸引住了。他不等別人介紹,主動上前對凡妹說:
“你就是沈凡姝小姐,對嗎?
凡姝彷彿被他嚇了一跳,驚異地問:”你是……”
“凡姝,他是辛子玄,”熱心的天姿馬上解釋道,“就是我和你提起過的辛先生的弟弟。”
其實凡姝早已猜出他是辛子玄。她只是不明白,辛子玄為什麼會對自己那麼熟悉,不但一下就認準了,而且叫得出名字。
“凡姝,你看,辛先生兩兄弟長得很像,對嗎?”天姿與凡姝咬着耳朵說。但這姑娘即使說悄悄話,也是大嗓門,辛子安兩兄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接着,子玄興奮地對子安說:“哥,你這兒也該收工了,我有東西給你看。”
他又對天姿和凡姝戲劇性地邀請:“小姐,也請同行。”
“在我們家啊,我已叫好出租車啦!”子玄胸有成竹地說。
“別胡鬧,”子安微微戚起眉,“你怎麼知道人家是否願意……”
不等子安說完,子玄故意哭喪着臉,對天姿、凡姝說:“兩位小姐不會不賞臉吧,”又神秘地說,“我保證你們去了不後悔,我要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天姿的好奇心已被勾起了。
“現在不能說,連我哥哥都沒見過。”子玄故弄玄虛。
“我們去看看吧,好不好?”天姿轉頭問凡姝,可接着馬上又說:“反正我去。”
凡姝猶豫着。子安很為弟弟的冒昧魯莽感到不好意思,他略帶歉意地說:
“子玄就是大大咧咧,不懂禮貌。沈小姐不必勉強……”
“我去,”凡姝看出了子安的窘迫,臉上的遲疑消散了,她燦然一笑,“我也很好奇呢。”
“那就快走吧,司機要等得不耐煩了。”子玄帶頭走向沈家後園的小門。
出租汽車在寬敞的福開森路上行駛着。
辛子玄興奮地高聲談笑,而辛子安卻一語不發,顯得比平日更為嚴肅。他有點兒為弟弟今天的冒失行為生氣。他想,等客人們離開后,要好好教訓子玄一頓。
子安的沉默影響了凡姝,她不時斜睨一眼前座子安那板著臉的側面,心裏想:是不是他並不歡迎我去他家?
是啊,想想也真是,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一件,臉都沒有洗一把,就跟着一個陌生的男子上了汽車——當然,有辛子安在。哦,凡姝啊凡姝,你自己可不能騙自己:你多少有點兒想看看辛子安的家呢!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於安。
幸而天姿對這一切毫無覺察,她還是和平時一樣爽朗地笑着,一面和子玄對話,一面不時和子安、凡姝說幾句什麼。從而掩沒了汽車裏的那一絲尷尬。
天姿見凡姝不聲不響的,輕輕捅一捅她說:“你猜子玄要給我們看什麼?”
凡姝笑笑,還是沒有說話。
那邊子玄卻叫道:“我要提抗議了。對我,你一口一個‘子玄’,對我哥哥卻必恭必敬地稱辛先生,這是為什麼?”
“當然羅,如果也叫你辛先生,那麼兩個辛先生,誰知我叫誰?”天姿說完,末了又補充道,“你叫我天姿,叫凡姝卻是沈小姐。”
“我也是怕兩個沈小姐搞混了呀,所以只好叫你天姿,稱另一位為沈小姐啊!”
凡姝知道他們是在故意相互打趣。她想他們也能像辛子安兄弟確實很熟悉,關係很融洽,子安會像對待天姿那樣對待我嗎?她不覺心中有點酸楚地想。
“凡姝,”天姿對她說,“以後你也叫他子玄。”
“那好,我也不叫她沈小姐了,就叫凡姝,”子玄馬上順水推舟。
凡姝用手攏攏長發,對着子玄贊同地點點頭,說:“就這麼講定了,子玄。”
她偷偷瞥一眼子安,覺得辛子安的神情似乎更陰沉了。她不禁在心中說:我可不敢對你這麼隨便,驕傲的率先生。
四個人剛走進辛家住宅,天姿就急不可待地問:“子玄,什麼好東西,快拿出來給我們看。”
子玄莫測高深地一笑:好,你們跟我來。”
他率先往樓上走去。
子安不明白今天子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一般來說,他們從不在樓上的卧室里招待客人,特別是女客。他實在不想參與子玄的胡鬧,便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誰知子玄一看他沒跟上來,就站在樓梯上叫:“哥,你也一起來么。”
天姿也忙接口:“辛先生,快,我都等急了。”
子安無奈,只得也跟在後面上樓去。
樓上兩大間是子安、子玄各自的卧室兼工作間,中間有一個共用的浴室。子玄走到自己卧室門前,把門推開,順手開了電燈。
兩個女客猶豫着在門邊站住,屋裏的那個髒亂勁兒,使她們不敢跨進門去。
桌上、床上、地上到處堆放着畫板、畫布、調色板、畫筆,一股濃重的油彩顏料的氣味撲鼻而來。
天姿忍不住說:“晦,子玄,那天你還不服氣呢,”她模仿子玄的口氣,‘難道男子漢就不懂得整潔和雅緻’可你看看這房間!”
“注意,請別隨便發出批評!這是鄙人的卧室兼工作室,需要的就是這麼一種情調。”子玄然不在乎地說,“你們應該感到榮幸,在你們兩位之前,還沒有任何一個女客獲准進入過。平時連林媽我都不讓進,怕她並亂了我的東西。因為女人天生是製造混亂的專家!”
天姿和凡姝相對苦笑一下。事已至此,真有點進退兩難了,她們終於還是跨進房門,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腳下,生怕一下踩斷了扔在地上的畫筆或是踢翻了顏料。
子安卻不進去,只靠着門框站着,臉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不滿。
“別看這兒表面亂,可任何一樣東西的擺放都是有序的。”子玄還在振振有辭地說。
“你不是騙我們吧,有什麼好東西?”天姿已經環顧一周,沒有什麼重要發現,口齒犀利地問。
一個靜場——這正是辛子玄刻意造成的效果。他不聲不響。走到窗前、那遙擺着一個用黑布矇著的畫架。
他小心翼翼地掀掉黑布說:“請看!”
三個人的視線一下子集中到那兒,立刻都呆了。天姿和凡姝抑制不住發出一聲驚呼,就連子安,也真正被激動起來。
畫架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畫。在五彩祥雲和光環的輝耀下.在夭教鮮花、綠葉的簇擁包圍之中,一個美麗非凡的白衣天使、飄飄然地站立着。她的姿態好像是剛從天上飛來,那雙纖巧的赤足,那樣輕柔地接觸着人間的地面,身子還沒完全站穩,因而略顯前傾。白色的紗裙裹着她勻稱而苗條的身子.使她顯得無比聖潔。她的肩后披着濃密而長的黑髮,一對豐滿而厚實的白色大翅膀從背後伸出,向左右展開,此時似乎正顫動着準備收攏。一雙柔膩潔白的手,正握着小小的拳頭,放在胸口。
天使的臉注視着前方,神情是那樣恬靜而安詳。最令人一見難忘的,是那雙有着長長睫毛的眼睛,它是那樣清純而深沉彷彿在訴說著無限美好的憧憬和愛戀,然而又帶着些許的羞怯和無法解釋的憂鬱,因而使人看着她就不能不感動,不由得熱淚滋……
頭一次見到這幅畫的三個人;辛子安、沈天姿和凡姝,此時都已清清楚楚地看出,一子玄畫的究竟是誰。
子安立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他沒有說話。
反應最外露也最強烈的,自然是天姿。“凡姝,這是你!”她禁不住激動地叫起來。
但表情最為複雜的,則要數凡姝。在認出那油畫竟是自己的肖像那瞬間,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那麼蒼白。她像是被自己嚇住了,以致說不比活。
這時,她慢慢走到那幅畫前,伸出手去,彷彿想撫摸一下畫像上的天使。但她馬上又縮回了手,就那樣靜靜地、幾乎有幾分茫然似的站在畫像前,一動也不動。
子玄有點緊張地觀察着凡姝的神態。他不知道這幅油畫將引起凡姝怎樣的反應。他此刻的心情比當年美術教授評判他的畢業作品還更忐忑。
凡姝終於回過頭來,她的臉頰已變得鮮紅,長長的睫毛上淚光瑩瑩。子玄的心一抖:呵,這是個多麼多愁善感的姑娘!
只聽凡姝聲音顫抖地說;“子玄,你畫的真是我嗎?”
“當然是的,只是如今在你本人面前,它又遜色多了!”
子玄的話語非常誠懇而又非常藝術。子安不覺想:子玄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難道愛情真能使人變得聰明?
“不,”凡姝認真地搖着頭,長發被她甩得飄向一側,“我沒有這麼美,你把我畫成了天使,可是,我不配……”
凡姝是完全真誠的。天姿看到,她噙着眼淚說出這句話,末了,竟似在哭泣。
子玄平日的調皮、滑稽,一下子全收斂了,嚴水而鄭重地說:“不,凡殊,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天使!你知道,我把這幅畫命名為什麼?”
“什麼?”
“夢幻天使!”
“夢幻天使?”
“是的,我夢幻中的天使,夢幻般美麗的仙子!”
凡妹不再說話,她含淚輕輕搖了搖頭.微嘆一聲,默默望着子玄。子玄也同樣默默而深情地凝視着她。兩人就那麼站着,對望着,完全忘了屋裏的另外兩個人。
子安抽身離開房間,輕輕地,慢慢地,一步步跨下樓去。他的步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沉重。
這夭晚上,天姿回到家中。哥哥夭求早已下班到家,並已吃過晚飯。嫂嫂秀玉聽說天姿還空着肚子,忙到廚房去給她熱湯熱飯。
“你到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家;也不知肚子餓?”
天求抱着小寶坐在客堂間的沙發上,一邊翻看着報紙,一邊隨口問。
“別提了,哥,我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都怪凡姝,辛家倒是留我們吃飯,他們的女傭林媽還特意添了好些個菜。可凡姝非要打個電話通知家裏。這一下就麻煩了,伯伯馬上派老趙開着車來把幾嫁接回家去。弄得我也連飯都吃不成!”天姿連珠炮似地講了一大串。
天求放下報紙,讓小寶到廚房找媽去、皺着后對天姿說:“你嘰里娃啦說些什麼呀了我都聽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辛子玄給凡姝畫了一幅油畫,請我們去看,還要留我們吃飯。結果因為伯父派人來接凡姝,所以飯也沒吃成。這下,你明白了吧?”
“辛子玄,就是那個建築師的弟弟?他怎麼會為凡殊畫像?他們很熟悉嗎?”
“談不上熟悉。他是根據凡妹一張照片畫的。可是,說實在的,那畫真美極了。而且,畫名起得特別好,叫做“夢幻天使’。哥,你聽聽這名字,就明白了。”天姿似乎又沉浸在欣賞那幅畫時的興奮中。
“天使?”天求忍不住撇了撇嘴,“他竟然把幾姝畫成了天使?他是沒見到過凡姝發火的樣子吧!”
“那又怎麼啦?那是藝術家的想像么!子玄說,在他心目中,凡妹美得就像個天使。”
天求正想放聲大笑,突然收住,一本正經地問:“這個辛子玄,是不是愛上凡姝了?”
“看你說的,哪個畫家不畫肖像,畫一幅畫就能說是愛上了?哥哥,你大不懂藝術了。”天姿頗為不屑地說。
“是我不懂,還是你不懂?”天求卻不以為然,“好吧,我不懂藝術,可你啊,太不懂人生。”
“哎喲,哥哥,你也太把我看扁了!”天姿不服氣地叫起來。
“得了,不談這個。那麼,我問你,凡殊對那個姓辛的怎麼樣?”天求問。
“你是問凡姝對辛子玄怎麼樣?”
天求點頭。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凡姝肚裏的蛔蟲。”不知怎麼的,天姿的氣竟不打一處來。
“那,她喜歡辛子玄畫的那幅畫嗎?”
“那還用問?她喜歡得都流出了眼淚。”天姿的語調中不覺滲進了些酸意,頗不耐煩地對天求說,“是不是山認中又能看出什麼花樣來?”
天求詭橘地一笑,他好像完全沒覺察到天姿。情緒的變出,仍然順着自己的思路俘問天姿:
“辛子玄有他哥哥那麼帥嗎?”
“他們長得很像。”
“唔,”天求沉吟着說,“你好像常和這個辛子玄在一起玩。怎麼不給你畫;卻只憑一張照片就給凡妹畫像?這裏邊……”
“別說了,哥,”天姿不客氣地打斷天求的話,“我要是子玄,我也會選擇)r乙杯越長特。只要不是瞎子,誰環看得清楚,凡取卻出機票房多少倍!”
(公“三着眼睛,他捉摸不透天姿這話是出於真心。還是在財”、
他看着天姿說:“傻妹子,既然你明白這一點,那麼,今後門yL所跟你很有好感的辛家兄弟在一起時,你可得多留點心了。”
天姿氣得一咬牙,從沙發L站起來:“是不是我應該謝謝你對我的關心?!”
她立完就扭身上樓去,秀玉正端着熱湯從廚房出來,忙叫:“天姿,飯熱好了,快來吃i吧。”
“我飽了,不想吃了。”天姿連頭都沒回地跑卜樓去了。
秀玉莫名其妙地問天求:“她是怎麼啦?剛才還說肚子餓得咕咕叫的。”
天求沒答理她,自言自語地說:“看來,我也得留點兒心了。
天姿破天荒地失眠了。這在她來說,是極為罕見的。
她在床上翻來複去,幾乎折騰了一氧直至自己終於作了個決定:只要凡姝不亂髮她的小姐脾氣,白己還是要做她的好朋友。但這並不表示她從此不和凡姝“競爭”。在爭取幸福這一點上,她沈天姿絕不自卑,也絕不會退讓。而且,她堅信,自己雖不如凡姝美,更不如凡姝家財富有,但卻一定能得到自己所嚮往的幸福。
這麼想過之後,她就甜甜地睡著了。
不知什麼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雨,上海的初夏之夜,本來就不熱,加上這場小雨,氣溫降得更低。夾着鳳兒的雨點浙浙瀝瀝,不知疲倦地敲擊着窗玻璃,竟使不眠的人感到陣陣寒意。
這一夜,除了天姿,辛子安、辛子玄、沈凡姝竟不約而同地成了一夜聽雨的不眠一二人。直到天將破曉,雨雖已停,檐間的宿雨仍在“滴答”作響,三個人又各自都作出了一個決定……
星期天晚上,天求請堂妹沈凡姝去大舞台看京戲《王寶別》,天姿做陪客。
凡姝對京劇有一種特殊的熱情。她在大學裏專修文學。兼修藝術,對京劇這一凝聚着華夏智慧的古老藝術,很有些了解和興趣。何況今天主漬的是新近在上海極為走紅的旦角花艷秋,更何況今天演出的是花艷秋的拿手戲《王寶別》。票在三天前就賣光了,幸好天求有辦法,弄來三張好票,沈凡姝怎麼能不去看呢?
沈效轅本來不大讚成凡姝去看戲,禁不住凡姝再三懇求,總算同意,並吩咐老趙負責接送。
吃過晚飯,凡姝就興緻勃勃地換衣服。小翠一面幫她拉平衣裙下擺,一面說:“小姐,是不是太太病好一些了?剛才我看華嬸端一大盤飯菜上三樓。太太的胃口可從來沒這麼好……
一句話提醒了凡姝,她有些內疚地想:好幾天沒去三樓看望了。雖然自己每次去,她總是連眼都不睜一睜,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但無論如何,自己不該同病人計較。病久了,心情不好,自己就更該盡到當女兒的禮數。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錶,時間還早。於是對小翠說:“走,和我一起上樓去看看母親。”
“我……我不去,”小翠害怕地往後縮,“華嬸從不准我上三樓,她要看到了,會罵我的。”
凡姝只好獨自一人上三樓去。她剛跨上三樓的走廊,就覺得有一種陳腐發霉的氣息撲鼻而來,令人壓抑得透不過氣。她想。也許這是因為走廊上的窗戶長年緊閉,沒有陽光,又不通空氣,而大部分房間又都廢棄不用,永遠用厚厚的絲絨窗帘遮得嚴嚴實實的緣故;
凡姝每次上三樓,都有一種特別陰沉和森冷的、甚至略帶恐怖的感覺,使她很不舒服。她真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屋子和走廊都弄得那大黑,那樣問,這怎麼能養好病?就是好人也會憋出病來的呀;
太太的房門開一條縫,奇怪的是、從來寂靜無聲的房間裏,今天卻以乎有人在說話,而且顯然是在爭論什麼事兒。
凡姝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她聽出,那個軟弱無力的聲音是太太的,另一個尖細的聲音不熟悉,好像在激動地訴說著什麼,但凡姝聽不清楚。
她這近房門,正猶豫要不要進去。正準備開了一小半門,華嬸滿面緊張地堵在門口。
“華嬸,”凡姝叫出聲來。
“小姐?你來幹什麼?”華嬸看着凡姝,口氣嚴厲,似乎忘了自己為僕人身分;“你有什麼事嗎?。”
與此同時,屋裏很快又沒了聲音。
“我想來否看媽媽;剛走到門口,你……”
“哦,”華嬸臉上的肌肉略微鬆弛,口氣也緩和了,“你不是要出去看戲嗎了怎麼動6還沒送你去戲院/
“時間還早。我已經幾天沒來看媽媽了……”
“太太剛睡着,今天就算了吧,”華嬸把聲音放得很輕,似乎怕吵醒房裏的病人,“待會兒,我跟太太回一產,就說小姐來過了。”
“媽睡著了?我剛才好像還聽到有人在說活。”凡姝睜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說話?”華嬸笑着搖搖頭,“小姐一定是聽錯了,太太睡覺喜歡說夢話,剛才怕是嘰咕了幾句什麼呢。”
華嬸把門堵得嚴嚴的,而且理由很正大,再說時間也快到了,於是凡姝不再堅持要進屋。她有些好奇地銀華嬸肩側歪了歪頭,想看一眼屋裏的情況。
屋裏亮着暗淡的燈光,凡姝恍館覺得,一個黑影從遠處迅速掠過,還沒容她看第二眼,華嬸已退後一步,把凡姝關在了門外。
回到自己房裏,凡姝沉思着問小翠:“今天下午家中有客人來嗎?”
小翠想了想說:“我也不清楚。平時只要小姐去學校,華嬸就要我去後面廚房幫忙,她規矩很嚴,不是地來叫,我就不能來前面樓里。今天下午也是……”
小翠還想發幾句牢騷,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凡姝披上外套,急忙下樓去劇場。
花艷秋果然扮相俊美,唱做俱佳。王寶機前半部雍容華貴,後半部哀怨凄楚,都表演得恰到好處,那唱腔的幽咽委婉,迴環曲折,更是無與倫比。
場子裏不時爆發出陣陣叫好聲,那些易動感情的女客,更是忍不住呼噓哭泣。
凡姝看得很用心。她是那樣專註,那樣動情,彷彿完全融進了花艷秋和其他演員所創造的藝術境界,連盈盈的淚水涌滿眼眶,都顧不得用手絹去擦一擦。
戲散了,多次謝幕的花艷秋進入了。凡姝還沉浸在戲裏,此自有些發獃。
天求說:“我領你們去後台見見花老闆。”
“你認識他?”天姿不無驚訝地問。
“當然,我們是好朋友,”天求一勝得意之色,“今晚這戲票就是他送的。”
顯然因為花艷秋預先關照過了,經理一聽說是姓沈的,就很客氣地請他們在化妝間外稍候,說花老闆正在卸裝,一會兒就出來。
果然,花艷秋很快就出來了。凡姝和天姿這才看清,這位紅得發紫的旦角,原來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
他身穿一襲質地考究的白底白花長衫,脖子上圍着一條長長的白色絲巾。臉上的皮膚雖因長期粉墨生涯而變粗,但出來之前,顯然用高級潤膚霜之類仔細化妝過,所以看上去還是十分細嫩白皙,兩道精心描畫過的劍眉直插鬢角,一雙烏黑的眼珠靈活傳神,長得可謂出奇的清秀漂亮。
“喲,真不好意思,沈哥,讓您老久等。”一見天求,他就操着一口標準京腔拱着手打招呼。
天求滿臉堆笑地對花艷秋說:“哪裏,哪裏,別說客氣話。桂生,來,我介紹你認識一下,這是舍妹沈天姿,這是我堂妹沈凡姝。”
花艷秋先是笑着朝天姿彎一彎腰,嘴裏一邊說著:“久仰,久仰。”然後又轉向沈凡姝。他的眼神頓時變得格外柔媚,聲音也更為脆糯圓潤:“沈小姐,常聽沈哥談起你,今日幸會。不知小可的戲尚中看嗎?有勞沈小姐清神了!”
“今天的戲演得真好,花……”凡姝不知如何稱呼他。
花艷秋忙優雅地一擺手說:“叫我桂生好了。
天求在旁補充說:“花老闆姓宋,大名桂生。”
花艷秋側過身,對天求說:“怎麼樣,我們走吧?我的包車在外面等着呢。”
“好,桂生,你前頭帶路。”天求親呢地拍了下桂生的肩膀說。
花艷秋正待舉步,經理匆匆跑來。他把花艷秋稍稍拉過一邊,低聲耳語道:“胡太太那邊……又來電話催了。”
桂生皺皺眉頭:“給我回個電話,就說我今天不舒服,已回去休息了。”
“那麼明天呢……”經理問。
“明天我自會去的。”
經理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匆匆走了。
這裏,天姿悄悄問夭求:“哥,這麼晚了,還上哪兒去?”
凡姝也說:“我得回家,老趙一定已經來接我了。”
花艷秋聽到兩位小姐要走,忙上前來說:“在下已訂了新雅的宵夜,請兩位小姐一定賞光。吃完宵夜,我用包車送各位回家。沈小姐的司機,我讓跟包去關照一聲,讓他先回家就是了。”
天求也幫着說:“就聽桂生的安排吧,反正用不了多大功夫。”
他們一行四人走齣戲院一個小小的邊門,宋桂生的包車早就像在那兒了。他們坐進車裏,車就開了。拐過戲院大門附近時,遠遠見那裏擁着許多戲迷,他們還等着花艷秋出來時再看一眼呢。
新雅是上海有名的咖啡廳,端上來的咖啡.蛋糕和各式西點,無不味道醇正,做工精巧。
宋桂生尤其溫柔多情,善體人意,對坐在他身旁的凡姝,更是殷勤備至。剛到咖啡廳,是他,忙着給凡姝拉出椅子,掏出手絹撣凈假想的浮灰;是他見凡姝覺得咖啡稍許有些燙,便忙不迭從她手中接過杯子,一邊用嘴輕吹,一邊掏出花手絹在杯子上扇着,忙乎了一陣.才把杯子送還給凡姝。
他們邊吃邊聊。一會兒鄰桌上來了幾個新的客人。接着,就聽到有人叫:
“花老闆,您也在這兒!”
那是一些衣着講究,說話粗聲大氣的男人。他們不知是很有地位,還是與宋桂生熟捻,反正宋桂生一扭頭,臉上倏然就堆上嬌美的笑容,接着站起身來,對天求他們說:
“對不起,我過去應酬一下,馬上回來。”
只見宋桂生抽出手絹,輕輕按了按嘴唇,又輕咳一聲,然後翹起蘭花指,捏着手絹,款款地走向鄰桌。
等他走開,天姿忍不住說:“光看戲還行,這一見他本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真膩味死了。”
天求正要叫天姿小點聲兒,凡姝卻開了腔:“天姿,你怎麼這樣說呢?”她的聲音相當嚴厲,“唱戲的人難免有他們的職業習慣,宋先生本來是唱旦角的么!”
天姿“哼”了一聲,不想跟凡姝辯論,沒必要惹得她發小姐脾氣,特別是在這種場合下。
凡姝的話也使天求一愣,但他眼珠子一轉,接口道:“還是凡姝明白事理。說真的,桂生不光扮相好,戲好,待人也厚道。這樣的人,在梨園行可不多則。”
等宋桂生從鄰桌回來,發現桌上三個人的臉色都有些不自然。兩個小姐既不看自己,相互也不說話,而天本則是反常的興奮和起勁,他弄不明白,自己離開了那麼一小會兒,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老兄耍什麼花槍?沈哥,你巴巴的要把堂妹介紹給我,我還以為是個沒人要的醜八怪,誰知貌若天仙。這樣的富家千金,你怕沒人要是怎麼著?”
宋桂生在給天求打電話,一張口就來了這麼一長串。
“哈哈……”電話那頭天求縱聲大笑,“正因為她有‘傾國傾城貌’,所以才要你這位‘多愁多病身’去配呀!怎麼,有點兒意思嗎?還想不想再跟她見面?”
“沈哥,你可真夠壞的,”桂生露出了娘娘腔,“弄得我夜裏睡不着,吊我胃口啊?你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她?明天下午怎麼樣?”
“別急,別急。這種事來不得急火飯。不過,你放心,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這卻引得宋桂生更加情急:“哎,沈哥,你要抓緊些!告訴你,相思病是要害死人的哩!”
電話里又傳出天求得意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