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試問天上仙子,飄飄從何來

辛子安走出公司大門,站在台階上,昂頭看了看天。天色陰沉沉的,像一塊濕滾滾的抹布,馬上要滴出水來。雖然才下午三點多,周圍卻已一片昏暗。

公司雇來接送辛子安的包車夫老張,早已拉着那輛擦得乾乾淨淨的黃包車等在台階下,見辛子安正走下台階,笑嘻嘻地說:“辛先生,我們快走吧。這天看來馬上要落雨呢。”

辛子安邊跨上車邊說:“老張,高老闆要我去見一個主顧,我們先不回家……”

老張已拉着車子跑起來,這時回過頭說:“辛先生,我知道,是去福開森路,茶房阿永已告訴我了。”

天空中飄起了雨絲,是上海初春常見的那種纏綿而細密的毛毛雨。它輕如薄霧,無聲無息,卻很快就能把人的頭髮和衣衫儒濕。老張忙把車篷支好,又從車座下取出一頂舊草帽戴在自己頭上。

黃包車在福開森路沈宅門前停下,老張上前按門鈴,門房滿面笑容地迎出來。他張開一把大傘,遮在剛跨下車的辛子安頭上,恭敬地問:

“是興隆公司的辛先生吧?老爺在客廳恭族您。”

辛子安打發了老張,就跟着門房穿過一條鵝卵石鋪的小路向樓房走去。他那雙建築師的眼睛一下就看出這所樓房修建已有些年頭了。雖說高大、氣派,但樣式已陳舊過時,在這漆漆細雨中,給人一種不舒服的陰冷、醜陋的感覺。

客廳很寬敞,但光線很暗。除了一套西式的長沙發以外,都是笨重的紅木傢具。

一個老者迎上來,客氣地說:“辛先生,久仰久仰,快請進。”隨手擰亮了電燈,自我介紹道,“在下沈效轅”

原來這就是當時——三十年代上海——頗有名氣的宏泰企業老闆。辛子安一面和沈效轅握手,一面寒暄幾句。沈效轅五十多歲年紀,身材瘦弱,站在高大的辛子安旁邊,顯得又矮又小。

落座以後,辛子安才注意到,沈老闆沒有絲毫腦滿腸肥的市儈氣,特別是那一裝料子考究的長袍和那副秀氣的眼鏡,更給地增添了幾分書生似的儒雅。

“這樣的天氣,麻煩辛先生親臨寒舍,實在抱歉。不知貴公司高老闆是否和辛先生說起,在下請您來的緣由?”沈效轅開門見山地說。

辛子安搖了搖頭:“高老闆說您會親自和我詳談。”

“辛先生,您一定看出,寒舍已相當陳舊,所以我想造一幢新樓。”

“沈先生準備把這幢樓拆掉?”辛子安問。

“不,這幢老樓保存着,”沈效轅忙解釋,“我想在這幢樓后建一幢兩層的洋房。當初,家祖買下的這塊地皮很大,您請來看,”沈效轅站起身,走到客廳通後花園的玻璃門前,推開門,“這兒還有一大塊空地。”

辛子安往門外看去,好大的一片園子,只是似乎無人經營。長滿雜草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有幾株樹。在這場春天的微風斜雨中,更顯出破敗、荒蕪。

“辛先生,您看這塊地皮夠用嗎?”沈效轅不放心地問。

“完全可以,”辛子安回答得很乾脆,又補充道,“好好安排一下,還能隔出一個像樣的花園。新舊兩幢房子可以互不干擾。”

“太好了!”沈效轅高興地說,“您這位行家說行,我就放心了”

兩人重又回到沙發上坐下。沈效轅懇切地說:“辛先生,這幢樓房以及花園的設計建造,就全要仰仗您了。”

辛子安略一沉思:“最近,我手頭事情太多……”

“怎麼?辛先生,你不會是要拒絕我吧?”沈效轅幾乎有些緊張地問。

“樓房的設計圖紙我也許可以擠出時間畫一畫,但施工建造,恐怕要由本公司其他的工程師負責。”

“不,”沈效轅揚頭堅決地說,“我就是要您親自設計、親自督造,不要別的什麼工程師。”

見沈效轅擺出了一副大老闆要人絕對服從的架勢,辛子安不覺皺起眉頭。他甚至連設計圖紙都不想承擔了,雖然高老闆在他臨出門前,曾討好地對他說,這很有可能為公司謀得一筆好進項,希望他無論如何把沈老闆的生意接下來。

但是,還沒等辛子安答話,沈效轅的態度突然變了。他略帶感傷地嘆口氣道:“唉,辛先生,您是國內最年輕有為的建築家,報上說,有好幾幅您設計的樓房的照片登在日本、法國的建築雜誌上,被譽為東方未來最有前途的建築界巨子。我的要求確實讓您大材小用,有些過分。”

他從沙發上站起,倒背着雙手,慢慢地踱步,然後背對着辛子安,聲音低沉地說:

“說出來您也許不相信,我雖然掌管着擁有十幾個工廠和商場的宏泰企業,可現在我真正感興趣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修建這幢小樓。這是我晚年最大的、也是最末的一個心愿。”

辛子安不明白,一幢兩層洋房,為什麼對眼前這位大老闆竟如此重要。聽沈老闆的口氣,他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但辛子安的個性是從來不願去探究別人的私事的,然而,他的個性同時又有另一個特點:天生富有同情心,看不得別人傷心、委屈或為難,尤其是聽不得暮景老人的嘆息……沈效轅態度的變化,已使辛子安覺得難以拒絕他的要求。

“辛先生,”沈效轅走回到辛子安面前,俯下身來,懇摯地說,“希望您接受一個老人發自內心的請求。”

辛子安略略盤算一下,倘若公司配備一個強有力的營造隊,自己再抓緊些,有四、五個月功夫,這兩層的小樓就拿下來了。好在臨江大廈破土動工將近一年來進展順利,自己不必多操心。至於手頭另一些未完的設計任務,只能依靠晚上加班了。

於是,望了一眼焦急地期待着他回答的沈效轅,辛子安鄭重地吐出兩個字:“好吧。”

沈效轅一把抓住辛子安的手,上下晃動着說:“謝謝,謝謝,太感謝您了,辛先生。”那鏡片後面的眼睛裏,竟泛起了淚光。

辛子安為不使沈效轅難堪,故意扭過頭,看着玻璃門外那片空地,隨口問:“不知沈先生對這幢洋房的設計有何要求?”

一般來講,現在上門找辛子安的僱主,都是慕名而來,他們對辛子安的設計構想,極少提出什麼要求。但辛子安還是每次都不忘記徵求一下他們的意見。所以現在他也很習慣地這麼問了。

誰知,沈效轅卻給了他一個出人意料:“有。有一個關鍵的要求。”

辛子安回過頭來認真地問:“什麼要求?沈先生請說。”

沈效轅一本正經地說:“我本人沒有任何要求,只是這幢小樓的主人,希望房子能造得令其滿意。”

辛子安奇怪:“怎麼,小樓的主人不是您?”

沈效轅肯定地點點頭。

“那您是為誰造的呢?”辛子安忍不住問道。

沈效轅略略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說:“辛先生,請跟我來。”

沈效轅領辛子安走上二樓。他推開左面的一個房門,一股淡淡的幽香從房內飄出,辛子安不覺停住腳步。

沈效轅已走進房間,在裏面邀請道:“辛先生,請進。”

外面陰雨的天氣使這個房間顯得非常晦暗,拉着薄薄窗帷的大窗戶透進的光線十分微弱。朦朧中,辛子安看到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苗條少女正站在窗前,裙擺和窗帘在一起隨風飄動。他頓時覺得,如此闖入別人的閨房實在不妥。不禁禮貌地說了聲:“對不起,”就想抽身退出房間。

“您在和誰說對不起啊?”沈效轅笑問,“啪”地開亮了電燈。

啥!房間裏哪有什麼少女!辛子安這才明白是自己的眼睛跟自己開了個玩笑。矗立在窗前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畫,畫上那個與真人一般大小、身穿白衣裙的姑娘正向他動人地微笑着。

辛子安不禁仔細地打易起這幅畫來。姑娘身後是一派絢爛的南方風光。一株高大的椰子樹,面前有一片淺褐色的海灘。遠處幾點閃亮的白帆,近邊幾隻低飛的海鷗。海風溫柔地吹拂着。姑娘身材苗條綽約,薄薄的白色衣裙和她那錦緞般的長長黑髮,在微風中輕輕飄動。橢圓形的臉龐,清澈如泉的眼睛,挺直而小巧的鼻子,紅潤而豐滿的嘴唇,似有若無的微笑,如夢似幻般憧憬着未來的神情,顯出一種清氣逼人的天然風韻。

長到二十八歲,還從未為女孩子動過心的辛子安,不禁被畫上少女那罕見的清新脫俗氣質所吸引。這時候他心中只有兩個字:“天使!”

他由衷地感激那位畫家,欽佩他的神筆。更放羨那位畫家,因為他曾有幸目睹這個不知是從面前這片海里升起的,還是從天上降臨人間的天使。

“這就是您將要建造的小樓的主人。”

沈效轅的話打斷了辛子安的遐想。他略微有些臉紅地回過身來,隨口應了一聲;“哦。”

沈效轅請辛子安在一張小沙發上坐下,“這是我女兒的書房。畫像上的姑娘就是她。她叫沈凡姝,平凡的凡,姝麗的姝。”

提起女兒,沈效轅顯然很高興。他的聲音顯示着喜悅和鍾愛。但是他的神色馬上又暗淡下去。

“凡姝本來是個健康的姑娘,可是六、七年前,當她十三歲的時候,身體突然瘦弱下去,胃口不好,睡覺愛做噩夢。找遍名醫,說不出個名堂。一位外國醫生建議,讓她離開上海,換換環境。於是我把她送到廣東她外婆家。”

沈效轅吁了口氣,接著說:“如今總算痊癒,這幅畫就是前不久我的一個老朋友為她畫的。我準備把她接回上海。辛先生,這幢小樓就是我送給女兒的禮物。”

辛子安點點頭,問:“那,沈先生可知道沈小姐對房子有什麼要求呢?”

“她來信只說,要我請一位最高明的建築師,別的什麼也沒說。辛先生已經看過小女的畫像——這張像倒頗為傳神——我想,您一定能造出一幢和小女般配,適合她居住的房子來。”

這話可說得太抽象、太玄妙了。只憑一幅畫像,從未見過本人,就能造出一幢與她氣質神韻相般配的房子?這不是有點玄虛嗎?

辛子安想了想說:“不知沈小姐何日抵滬,我可以先設計個草圖,請沈小姐過目后再修改定稿,開始建造。”

“不行,不行,”沈效轅連連搖手,“我要等樓房造成后再接小女回來。在下和內人都有一個迷信想法,也許就是因為這舊宅子太憋氣,才把凡姝身體弄壞的。我要讓她從廣東回來直接住進新樓。”

“那……”辛子安感到十分為難。

“所以,我一定要請先生您來設計建造這房子。因為當今建築家裏只有您才華橫溢、聰穎過人,只有您才能僅憑一幅畫像,便揣摩其為人,並造出令她喜歡的房子來。”沈效轅懇切地說。

這實在是強人所難,辛子安覺得剛才沒問清楚,就答應下來,未免有點兒欠考慮。但他又不願馬上收回已作出的承諾。

他無奈地再次走到畫像跟前細細觀察起來。

畫像上的姑娘仍然甜甜地對他微笑着,那一汪秋水般的明眸專註地凝視着他。辛子安猛然感到姑娘的眼神和嘴角的微笑中似乎都透出調皮的問號。

“你敢接受我的挑戰嗎?能造出我喜歡的房子嗎?該不會在這個難題面前退卻吧?”

這倒激起了辛子安的好強和自信。他轉過身來,沉靜地對沈效轅說:“我立即着手設計,大約兩周后營建隊就會來這兒破土動工。”

他不等沈效轅說出什麼感激的話來,就向門口走去;“我告辭了。”

“請稍等,辛先生,”沈效轅趕上兩步,走到辛子安面前,一邊從長衫口袋裏掏出個金質的比鏈表略大的盒子,遞上去,“請收下這個。”

辛子安不接,疑惑地問,“這是幹什麼?”

“辛先生別誤會,請看,”沈效轅輕輕一按盒子的按鈕,盒蓋“喀”的一聲彈開,辛子安這才看清裏面鑲嵌着一張凡姝的相片。

“這是小女在廣東拍的照片。我想把這交給李先生,您在設計房子時或許用得着。”

“好吧,等我用完后再奉還。”辛子安接過盒子,率先走出房間。

飯後一支煙,賽似活神仙。

此刻,穿着家常衣褲的沈效轅正斜靠在他書房的沙發上,悠然地看着在自己面前裊裊上升散淡的輕煙。

他身邊的紅木茶几上放着一封打開的信,顯然,他剛剛看過。漸漸地,他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一聲輕輕的敲門聲。女傭朱媽進來了。茶盤上放着一壺剛沏的茶。

“老爺,太太請你去一下。”朱媽放下茶壺,說。

“太太吃過晚飯了嗎?”沈效轅問。他最不喜歡在太太吃飯的時候看到她,因為她那副疑神疑鬼用銀筷子去測試每一碗菜肴,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彷彿家中真有人蓄意謀害她的樣子,實在叫人受不了。

“回老爺,太太已經用過飯了。”朱媽回答。

“那好,告訴她,我馬上就去。”沈效轅一揮手,朱媽便退了出去。

剛才的舒適感和好情緒頓時不見了。沈效轅端起茶壺吸了一口,怎麼回事,這新龍井茶也不如昨天香了。

他懊惱地放下茶壺,在書房裏轉了兩個圈,剛想舉步出門,突然想起茶几上那封信,便回來拿起那幾頁信箋,裝在上衣袋裏。這才慢慢踱着方步走出書房。

沈太太因為養病,獨居三樓已經多年,以前還偶爾下來,到客廳里坐坐,隨口問問事。這一年多來,身體益發最弱,成天連床都很少下,如果不是忙於外務的沈效轅力撥煩冗、隔三岔五地登樓慰問,他們夫妻也許十天半月才得見面~次。每日照例的問候之類,就全憑朱媽從中傳遞。

今天,沈太太終於憋不住,要見見效轅。其實無需她的敦請,沈效轅今日也會上樓去的。

效轅進得太太房間,立刻緊緊皺起眉頭。這一屋子由久病之人呼出的穢氣,簡直能讓人窒息。但當他走到太太床邊時,臉上已掛起了笑容,頗為殷勤地問:

“今天覺得怎麼樣?胃口還好吧?”

“還不是老樣子。”沈太太上身披着絲棉襖,擁被靠坐在床上,有氣無力地答道。

她睡的這張紅木大床和屋裏陳設的滿堂紅木傢具,都是她當年出嫁時帶到上海來的。那實在堪稱一套名貴精緻的工藝品。與其相稱的是那份令人咋舌的豐厚陪嫁。沈太太的父兄都在廣東做官又兼經商,是當地有名的豪富之家。沈效轅如今事業的發展,跟岳家的大力提攜實在關係不小。

倘若不是這樣,憑沈太太那平凡的姿色,庸俗的性格和養了一個丫頭就不再生育的病歪歪的身體,她在沈家的地位早就沒發乎可危了。

沈效轅不甘心膝下無子、後繼無人,早先也曾流露過置妾之意,怎禁得沈太太一聽此活便尋死覓活,惹得岳家那邊也來干涉,所以至今沒有弄成。而從此以後,沈太太卻一天天變得神經兮兮,只怕有朝一日沈效轅下毒手害死她去另尋新歡。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沈效轅在那張大床邊上坐下,順手幫太太掖掖被子,滿腔熱情的問。

“朱媽告訴我,你找到辛子安啦?”沈太大開門見山地問。

原來如此。在這一點上,夫妻倆倒真是一條心的。

沈效轅點點頭道:“找了。他答應馬上回去設計,半個月後就來動工。”

“照片也給他了?”

“給了。”

“你看他……”沈太太神色焦慮地盯着丈夫的臉。

“現在可不好說,”沈效轅過了一會兒,又說,“廣東那兒來信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信紙送給太太,又幫太太開亮了床頭的枱燈。

沈太太接過信去,仔細地看起來。

“喚,華叔、華嬸快要來了。”沈太太讀着信,不覺喜形於色。

“是啊,這一下你不必成天害怕了,”效轅口氣冷冷地,見太太一愣,又和緩地說,“華叔、華嬸是你娘家的老家人,他們來后,你也可以更安心養病了。”

“那現在的這幾個傭人怎麼辦?”

“等華叔他們一到,統統打發走。”

正說著,朱媽進來告訴沈效轅:“天求少爺來了。”

“他又來有什麼事?”沈太太厭惡地問。

還不是又來要錢,效轅心裏想,但嘴上卻說:“他也好久沒來了,我下去看看。”他不願意在太太面前表現出對嫡親侄子的歧視。乘機告辭,離開了這個熏得他直噁心的房間。

夜已深沉,辛子安卧室的燈還亮着。

寫字枱上攤着幾頁圖紙,上面勾着樓房建築的草圖。

裝沈凡姝照片的那個金盆子打開着,凡姝盈盈淺笑,默默凝視着辛子安。

辛子安右手執筆拄頤,舉頭還思。片刻,他的目光又回到沈凡姝的照片上。他目不轉晴地注視着那張天使般的面龐,心中一千遍一萬遍地問:這姑娘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什麼樣的房子才和她相配,才能博得她的歡心?

驀地,辛子安發現,姑娘那清純甜美的微笑中竟彷彿深藏着一抹淡淡的憂鬱。你看,她的嘴唇,彎彎的,多麼柔潤,猶如兩片嬌羞的花瓣。可為什麼這“花瓣”竟像在微微顫抖,顯出無可奈何的孤寂和落寞?一個強烈的衝動湧上他的心頭,怎樣才能更深地探究這姑娘的心靈?怎樣才能將她的心靈、將她的美體現於建築的樣式和色彩中?辛子安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

不知多久,他猛地抓過桌上的紙筆,迅速勾勒出一幢帶廊柱的拱頂小樓的草圖。那些廊柱峭拔玲現、修長清麗,柱頭裝飾着唇形的忍冬花,採用建築史上有名的科林斯柱式而又略加改造……

辛子安脊樑緊靠椅背,伸直手臂,舉着草圖反覆觀看,不覺廢然長嘆:“不,不行,她該有更美的房子!”他不滿地把剛畫完的草圖扔在一邊,重又拿起幾株的照片琢磨起來。

突然,背後伸過一隻手來,一把搶去了放照片的小盒子,同時就響起了一個洪亮的男中音:“我說你那麼專心,連我進屋都沒聽到,原來是在看女朋友的照片啊!”

辛子安一回頭,原來是弟弟辛子玄。此刻他像是怕辛子安來奪照片,故意把抓着照片盒的那隻手舉得高高的。

“哥哥,坦白!什麼時候交上的女朋友?為什麼對我保密?”辛子玄調皮地膜一院眼,問道。

“別鬧,快把照片還我。”

“不,你今天不說實話,我就沒收你女朋友的照片。”

“哪裏是什麼女朋友,你坐下,聽我告訴你。”

子玄乖乖地坐下了。但仍緊緊地提着照片盒子,好像怕哥哥突然來搶似的。

辛子安三言兩語就把沈效轅委託他為女兒設計樓房的事說了。

“真有意思!”辛子玄笑道,一我倒要看看,這是怎麼一個千金小姐。”

辛子玄打開盒蓋,他的目光剛一接觸照片,就猛地從沙發上跳起,激動地說:“天哪!太美了。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姑娘!”

“你啊,搞美術的,還這麼少見多怪!”辛子安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不,哥哥,她真的太美了,我簡直無法形容。”

“那你就盡量形容一下吧,”子安笑道,“也算幫我的設計提供參考。”

子玄歪過腦袋認真地思索,突然一拍巴掌叫道;“天使!這姑娘像個天使,真正的天使!”

子安不覺心中一動;這真叫英雄所見略同!但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凡姝確實像個超凡脫俗的月宮仙子。

“你說得太簡單了,還有什麼漂亮詞藻,再形容形容。”辛子安逗他的弟弟。

子玄瞪着照片傻傻地看着,半天才輕輕地一搖頭:“無法形容。即使將最美的形容詞全送給她,也不足以說明她的美。而且哥哥,你知道,你要我說,還不如讓我用畫筆來表達好!”

辛子安點頭道:“這個我相信。”他心中又想;可我現在是要用一座新穎別緻的樓房來體現和映襯她的美,這可是個難得多的題目呢!

辛子玄見哥哥不說話,問道:“哥哥,她真不是你的女朋友?”臉上一副認真而充滿期待的神情。

子安覺得好笑,這個一向大大咧咧、調皮淘氣的弟弟今天怎麼啦?他說;“我不是都和你講了嗎?我只是受她父親委託,為她設計一幢房子,至於她本人,我連一面也未見過,說什麼女朋友!”

“那麼,哥哥,我再問一句:你是否準備追她?”

“這……怎麼談得上?我……”

辛子玄接口道:“既然如此,那麼,哥哥,我鄭重宣佈:我要追求她,讓她作我的女朋友!”

子安心中一怔,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幸而子玄也不要他的回答,興沖沖地又問了一句:

“哥哥,我這位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子安不覺啞然失笑:“你啊,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卻已稱她是你的女朋友了。”

“那有什麼關係,我已經愛上她,這就足夠了!”

“她叫沈凡姝,”豐子安說著,隨手拿過一張紙,寫下“沈凡姝”三個字,遞給子玄。

“凡姝!明明是一個仙姝么。”子玄邊看邊叫道,“不過,凡姝這個名字倒挺好聽。”

子安笑道:“好,現在該把照片還我了吧。”

子玄一副耍賴的樣子:“哥,這張照片就給我吧。”

“那不行。我用過後,要還給她父親的。”

“那就借給我幾天。”

“你要幹嘛?”

“我要畫她!”

子安想了想,說:“那得等我把設計圖畫好。”

“你不是已經畫好了么,多漂亮的一幢小洋樓!”子玄指着桌上那張草圖,“完全夠得上‘金屋藏嬌’的標準了。”

“我還覺得不滿意。”子安皺着眉說。

“那好,你再考慮考慮,”子玄知道哥哥對事業的認真勁頭,他把照片盒放回書桌上,“我也不打擾你了。等你設計好圖紙,再把照片給我。對了,哥哥,這位小姐一回上海,你一定要馬上告訴我。”

“要等房子造成,她才會回來。到那時,我早已離開沈家了。”子安說。

“那也沒關係,我總能找到她的。我去睡了,你也早些歇吧。”子玄邊說邊向房門走去。”

走出門外,他又推開門,伸進頭來,看到子安已拿着照片在出神,他調皮地叫道:“哥,你一個晚上盡盯着這張照片看,當心,晚上要夢到這位天使了。”

子安回頭笑笑,並未答話。子玄縮回頭,把房門關上了,但還把最後一句話關在了房裏:“她真要到你夢中去,我可要妒忌啦!”

結果呢,這天晚上,辛子安一夜無夢,辛子玄卻奇怪地夢到一個美妙的天使飄飄然從空而降,帶着那麼一種美妙的神情凝望着他……

沈家后國的小洋樓破上動工一個多月,辛子安對工程進度抓得很緊。是因為高老闆的諄諄叮嚀,還是沈效轅的懇切託付?反正這段日子,他幾乎成天泡在工地上。園子裏臨時搭起的一個工棚,成了他的“指揮部”。薄木板釘成的牆上,掛滿了各種圖紙和表格。最顯眼的則是一張未來樓房和花園的彩色外觀圖,那是辛子安親自用水彩畫成。從各種建築材料的選定、檢驗,到整個工程進度,辛子安一律親自過問。不到兩個月的工夫,樓房已略具規模。兩幢樓房之間的花園也已按照他設計的藍圖開始建造。人工湖正在挖掘,特意從蘇州定購的太湖石,也已陸續運到,堆在花園的一角。要不是他堅持樓房的外牆要用進口的白色大理石砌成,從訂貨到運輸,耽誤了一些時間,那麼建造的速度本來還能快得多。為了保證沈家的安全和不影響沈效轅一家的日常生活,辛子安特意在園子北邊圍牆上開了一道門,而在老樓和工地之間,樹起一道竹籬笆。工人上下班、建築材料和廢棄土料的進出,一律走新開的北門。

沈效轅一再邀請辛子安在他家用飯,並說二樓已騰出一間客房,晚上他可以在那兒休息,不必每天來回跑。但辛子安執意謝絕了。他每天早晚與工人們一起從北門進出,中午和工人一樣吃公司送來的包飯,很少去打擾主人。

沈效轅有時到工地來看看,對辛子安表示感謝和慰問。他對子安所作的任何安排,從來只有一個“好”字。倒是一再關照,不必省錢,不必省工,必須百分之百按辛子安的設計要求去辦。他說,只有這樣,將來才能令凡姝滿意。豐子安對沈凡姝將如何評價他的設計,雖然還沒有十分把握,但對沈效轅卻已經有一種知遇之感。

辛子玄幾乎每天都要詢問工程的進度。子安打趣他:“簡直比房主人還盯得緊呢!”

“說老實話,哥哥,與其說我關心這棟房子,還不如說我在盼望這房子未來的主人!”

“我知道,”子安拍拍兄弟的肩膀笑道,“快了,我一定加油,好讓你早日結束這可憐的單相思!”

暮春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為夏。

這天早晨,辛子安穿着一套西裝,打着領帶,精神抖擻地來到工地——他是一個對工作極端負責的人,一向善於以自己嚴謹整飭的作風來做工人的表率。

奇怪的是,工地上見不到一個工人。他走到大工棚前,原來他們全在這兒抽煙閑聊呢,這可是開工以來從未有過的情形。

“辛先生,這算怎麼回事?說是叫我們別幹了,這造到一半就撂下,沒見過這樣的……”沒等辛子安開口,工頭老楊就氣急敗壞地嚷嚷開了。

辛子安完全摸不着頭腦,他截斷工頭的話說:“老楊師傅,別著急,你慢慢說。誰叫你們別幹了?”

“今天早上,我剛給他們安排好活兒,沈家看門的那老頭就跑來了,哇哩哇啦不知說的哪國話,半天才弄清,說是今天不開工了,讓我打發工人都回去。”

“為什麼不開工?誰下的令?”辛子安皺着眉問。

“我也這麼問他。他說,這房子不準備再往下造了。”

“不造了?你問他沒有,這是誰說的?”辛子安的口氣更嚴厲了。

“問了。那門房說他也弄不清,讓辛先生來了,去找他們主人說去。我想,我得聽辛先生您的,所以工人們我也沒讓走,這不,都等着呢。”

“對,讓他們再等一會兒,”辛子安肯定了楊工頭的做法,“我馬上去找沈先生,準是鬧誤會了。”

辛子安來到沈家舊樓,接待他的是剛從廣東來了不久的新管家華嬸。華嬸招呼子安在客廳坐下,十分抱歉地說,老爺一大早出門去了,太太身體不好,不能會客。率先生有什麼事,儘管告訴她,由她轉達。

華嬸的廣東口音更重,但口齒卻還清晰,辛子安聽她的話井不費勁。

“今天門房讓工人停工,究竟怎麼回事?”辛子安問。

“哦,一定是我那老頭子話沒說清楚,”華嬸滿含歉意地說,“這是小姐一早吩咐下來的,說這幢新樓不稱心,要辛先生重新設計。”

“小姐?哪個小姐?”辛子安大吃一驚,又追問一句。

華嬸微微一笑:“我家只有一位凡姝小姐。”

“不是說要等房子造成,才接沈凡姝回上海嗎?”辛子安實在不明白。

好像看出了辛子安的疑惑,華嬸接著說:“我們小姐昨天下午從廣東回來了。”

沈凡姝,那個照片上的姑娘,竟然要拆掉自己精心為她設計的樓房,這是辛子安從受命以來,從未想到過的,他不禁問了一聲:

“小姐看到這幢樓了?”

“昨天晚飯前就去工地看過了。”

“她說她不滿意?”

華嬸點點頭:“小姐說,一切的損失,老爺都會承擔,辛先生不必為此操心。”

辛子安簡直呆了。他如墜雲里霧中,還是不能相信;“華嬸,麻煩你請沈小姐出來一下,我想當面問問她。”

“好,請辛先生稍候。”華嬸說著走上樓去。

一會兒,華嬸就下來了,為難地說:“李先生,小姐說她旅途勞累,需要休息,不下來見你了。就讓你按她說的去辦。小姐還說……”

“她說什麼?”

“小姐說,希望辛先生早日拿出新的設計,等小姐過目后,再動工。”

李子安只覺得一股怒氣往頭頂直竄,自打成名后,他何曾受過如此侮辱,何曾受過這樣的氣!但滿腔怒火往哪兒發泄呢?那位狂妄得近似瘋癲的小姐競連面都不照,就這樣氣指頤使,發號施令!他咬牙切齒地一拳砸在沙發扶手上,站起身就走。

“辛先生,小姐關照,讓你叫人趕緊把已經造起來的那些拆掉。她說……不喜歡,看着就……來氣。”華嬸費了好大勁,才把這句話說完。

“告訴你家小姐,”辛子安鐵青着臉,一字~頓地說,“我沒有工夫侍候她。她還要幹什麼,親自到公司找我們老闆說。”

辛子安說完就傲然向客廳門走去。華嬸一臉抱愧的神色,緊跟在後面,說:

“實在對不起,辛先生。我們小姐就是這個脾氣。在廣東時,常見她千挑百揀地買回一件衣服,一覺睡醒,不喜歡了,就撕個粉碎……”

“造一幢房子,可不是買一件衣服,想撕就撕!”辛子安更加怒不可遏地吼了一聲,幾步跨出客廳,頭也不回地走了。

打發掉那些工人,辛子安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工地上,長時間默默地凝視着那幢造了一半的樓房。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小工棚,一下跌坐在椅子裏。他的頭腦亂極了,而且嗡嗡作響。他覺得那向來清晰、有序的神經,像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攪拌了一下。憤怒,懊惱,頹喪,悲哀,各種情感一齊襲來,像一堆亂麻般糾結絞纏,弄得他麻木而不知所措。這是近十年來,辛子安從未體驗過的情緒。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在他腦海里竟泛起一些跟新造的小樓將被拆毀幾乎全不相干的事來……他想起,十年前的一天,相依為命的父親突然撇下他和弟弟,跳樓自殺。那也是一個宜人的初夏季節,當爸爸慘死的消息傳來,他覺得滿天燦爛的陽光,刷地級淡了下來,整個世界都變得晦暗無光。一剎那,彷彿身內外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就跟今天的感覺相仿。對了,就像一艘夜航在茫茫大海上的船,突然失去了燈塔,不見了星光,那是一種怎樣的茫然和惶惑。辛子安似乎又一次嘗到了當年他面對父親血肉模糊的屍體,捧讀父親為自己的軟弱而辯護的遺書時,嘴裏泛起的濃重苦味,感受到了那充塞於他心頭的悲滄、憤怒和絕望。那時候,父親追隨母親於地下,兩兄弟從此舉目無親,幾乎無路可走。可自己還只是同濟大學建築系的一年級新生,而弟子玄只有十三歲啊!

這十來年是怎樣過來的?自己和弟弟是怎樣在艱難困苦中振起,在創業的道路上奮進?辛子安的腦際飛快地掠過一幅幅交織着悲辛和痛楚的圖景:為了讀完大學,為了培養弟弟,自己什麼活兒沒幹過?建築工地的小工滄庫的巡夜人,飯店的跑堂,街上的清道夫,甚而至於醫院和殯儀館的搬屍者,什麼滋味他都嘗過。然而,這並沒有影響他以優異成績成為建築學碩士,並沒有影響他帶着弟弟到法國勤工儉學,並且雙雙學成歸來。如今子玄是一個很有希望的畫家,而自己更已在建築界嶄露頭角,聲譽鵲起!

為什麼這些年從未再來困擾過的惶惑和絕望之感,今日會如此難以擺脫地糾纏着自己?為什麼,為什麼?辛子安兩手深深插入自己濃密的頭髮,拷問着自己的心。不必說初操設計工作之時,就是近幾年,自己的圖紙因房主挑剔而推倒重來的事,也不是沒有過。有時不妨據理力爭,有時就只能妥協,但哪一次引起過如此的惰緒波動。想想看,這本來就是個特殊的勉為其難的差事,僅憑一幅畫像,一張小照,便要揣摩出畫中人的氣質愛好,設計為她所喜愛的房子。天知道我辛子安怎麼會把這件十足玄虛而近乎荒唐的差事接下來。也許是姑娘那股半是譏嘲半是挑戰的眼神,激發了我的創作衝動?也許是朝夕揣摩,使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善良、溫柔又略帶憂鬱,於是我嘔盡心血地為她設計出這座宮殿似的樓房;呵,我怎麼能不痛心?這設計中灌注着我的深情,我的摯愛,我對世上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嚮往。我不要求報償,我只要她喜歡,而如今,卻被她一句話全打碎了!好一個沈凡姝,竟然說一看到這房子就來氣!哈哈,你懂嗎?你配嗎?幾個月來,辛子安在自己心目中塑造起來的那個沈凡殊,如今徹底毀滅了。辛子安在心中對自己說:傷心什麼?憤怒什麼?你無非又要面對一次葬禮而已。上一次是埋葬可憐的父親,而這一次是埋葬自己一番心血。既然無可挽回,乾脆利落地結束,比牽絲掛藤地拖着,只有更好。想到這裏,辛子安竟覺得輕鬆起來。是的,讓這一切噩夢般地過去吧。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凡姝,想起了她那甜甜的笑容……

為什麼一個外表如此美好的姑娘,竟會如此無知、狂妄、乖戾而剛愎自用?想到這裏,他的憤怒已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被嘆息和憐憫所取代。他的嘴角掛上一絲冷笑。這冷笑是對自己的:真正犯傻的不是你辛子安又是誰?你原以為活在心裏的那個美好的凡殊,其實從來就不存在呀!四周靜得很。陷入沉思的辛子安,無意中向周圍掃了一眼,才發現天時不早。他站起身來,對牆上掛着、桌上攤着的各種圖紙和統計表格之類,連看都懶得再看一眼,就跨出了工棚。

一出門,他就看到不遠的工地上,一個身着粉紅色衣裙的姑娘正背對着工棚,面朝著那幢造到一半的樓房凝視着。她仁立着,一動不動,那情身姣影猶如一尊優雅的雕像。

辛子安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受驚似地一哆嗦,回過頭來。

四目對視,如電光石火般一瞥,不到半秒鐘,他們已經相互認出了對方:

“沈凡姝?”

“辛子安?”

他們幾乎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雖然在這之前他們並未見過面。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你……還沒有走?”

又幾乎是同時地,他們向對方發出第一句問話。雖然一個是冷冷的,話中帶氣的,另一個卻是怯怯的,驚異中含着緊張。他們都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下見面。

“我這就走,不用沈小姐來攆。可是,請沈小姐講清楚,這幢房子什麼地方不好,以致你一看到它就來氣!”

辛子安用手指一指工地那邊已初具規模的樓房,很不客氣地責問沈凡姝。

沈凡姝的臉刷地一下紅了起來,那長而濃密的睫毛後面,竟淚眼盈盈。這倒是辛子安絕沒有想到的。

一陣難堪的沉默。

沈凡殊的胸脯在粉紅色的裙衫中劇烈地起伏,她的雙手用力地續着一塊雪白的手帕,嘴唇顫動,可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這就是那個下令停工拆房的傲慢公主嗎?辛子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覺用較為溫和的語調問:“是你要拆掉那房子重新蓋過的嗎廣

沈凡姝不吭聲,只是儘力將那滿眶的眼淚憋回去。

辛子安不耐煩起來,心想:算了,跟這樣的人談不出名堂,我不奉陪了。

他正舉步要走,只聽沈凡姝輕輕地吐出三個字:“我爸爸……”

“是你爸爸的主意?”辛子安不禁問道。

“我爸爸會承擔一切損失……”

這話早聽過了,原來尊敬的小姐你就會說這句話。好一個財大氣粗、一擲萬金的闊小姐,你以為毀了這幢房子,只是扔掉幾個錢的事嗎?辛子安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地說:

“可是沈小姐,你總得說說,到底這房子哪一點不合你心意?”

“請別再問了,辛先生,”凡姝打斷子安的話,深吸了口氣,說,“我不想回答。”

“你是說不出來!”辛子安毫不客氣地釘她一句。

“你認為我說不出來,也行。”沈凡姝聲音不高,但執拗地說。

蠻不講理,這是什麼大小姐的臭脾氣。辛子安真想發火。但他再一次克制住自己,口氣盡量平緩地說:

“沈小姐,請跟我來一下。”

不等凡姝表示同意,辛子安已回身走進了工棚。凡姝只得默默地跟在後面。

辛子安指指桌旁一張椅子:“沈小姐,請坐。”

凡姝搖搖頭。她鬱鬱寡歡地倚桌而立,不看辛子安,眼光卻轉向牆上掛着的那幅樓房的彩色全景圖。

子安也注意到了,他用幾乎可稱柔和的聲調說:“沈小姐,現在樓房還只造到一半,花園也才剛動工不久,看起來不成樣子。不過,我保證,等全部竣工后,絕不會比這張圖七的差半分。好在沈小姐提前從廣東回來了,如果對這張圖上的哪一點不滿意,現在提出來,還來得及修正。”

凡姝盯着那張圖紙看了一會,又不禁回頭看一眼辛子安,但一接觸到他那交織着責問和期待的眼光,便馬上低下頭去。

小屋裏靜極了,靜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沈小姐,”子安只得再一次耐着性子開口,“如果我的感覺沒有欺騙我,我想,現在你已經有一點喜歡我的設計了,對嗎?”

凡姝背對着豐子安,幾乎是令人難以覺察地點了點頭。

“那麼,沈小姐,你該不再堅持今天早上的決定了吧?”子安問。

“不,”凡姝突然驚慌地搖頭,口氣冷澀地說,“不,不,我堅持。”

“你!”子安只覺得手心冒汗、頭腦發脹。全身的血往上直涌,他終於壓抑不住,凌厲地叫道:“你簡直是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凡姝轉過身來,吃驚地瞪視着子安。即使是在感想中,辛子安也看出了她的表情是那樣蕭索,甚至有點可憐兮兮的。

“你說不出半點理由,卻堅持要拆掉重建,你究竟是為什麼?”辛子安痛心地問。

“請你不要問了。這是我們家裏的事,你照我的話去做就行了。”沈凡姝的語音輕柔,可在豐子安聽來卻那麼刺耳難聽。

“知道嗎,就憑你輕輕一句話多少人幾個月的心血全毀了。”子安已經不再想說服洗凡境,也不想再大聲咆哮,可是話的分量卻變得格外沉重:“難道就同為你生在富豪之家,得天獨厚,波能如此。>酷、沒有人性嗎/

凡姝的臉色煞白,毛茸茸的大眼睛裏像是蒙上了一層陰影。她怕冷似地瑟縮着,但額_L卻沁出浦港冷汗。

說出了這一通話后,辛子安倒冷靜下來。

“早知你是這麼個人,我當初就不該用心給你設計這樓房。”他向凡姝冷笑一聲,“看來這幢樓是該拆,因為你根本不配住它!”說著,走到那張彩色全景圖前,“嗤”地一聲把它從牆上扯下,順手撕成幾片,又揉成一團,狠狠地往對面牆上扔過去,然後再也不看凡珠一眼,走出工棚。悄臉。她安着眉,紅紅的小嘴正狠命咬着手中拿着的那支筆的筆桿。日記本攤開在書桌上,上面寫了“李子安”三個字,再往下就寫不下去了。腦子裏亂糟糟的,全是那個英俊的青年男子生氣的臉、生氣的聲音、生氣的動作……

說實話,凡姝一點也不怪子安,例從子安的激烈反應看出了他對事業的熱愛和為人的正直。他是有一點嚴厲,甚至有一點倔,可是,他的話不是句句在理嗎了而且如果一個男子受到如此對待而竟毫不生氣,還算得上是個真正的漢子嗎!但是,她又怨恨自己,為什麼總擺脫不了這個辛子安呢?他不是說,連拆房的事他都不管了,那肯定更不會重新為我設計,也許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想到這裏,凡姝只覺心頭一陣抽搐,是遺憾?傷感?委屈?她分辨不清。只知道這是自己從未體驗過的一種情感。

“小姐,你在想什麼哪?”丫頭小翠進來,看到凡姝愣愣地撐着腦袋對窗閑望,關切地問。

凡姝沒有回頭,問:“老爺回來了嗎?”

“回來了。他讓小姐換換衣服,待會兒天求少爺和天姿小姐就要來了。”

凡妹這才想起,今日晚上,爸爸約他們來吃飯,還特意叮嚀說,別忘了,這可是她和闊別多年的堂兄、堂妹初次見面。天求和天姿是沈效轅弟弟沈效禹的子女。效禹夫婦死去多年,他們早已獨立門戶,平時不常到伯父家來。凡姝渴望見到他們,畢竟是年輕人,而且是親戚。再說,她現在特別需要有人幫她打破積聚於心中的鬱悶。

“小翠,幫我把那套淺藍長袖呢裙拿出來。”凡姝一面站起來準備去洗臉化妝,一面吩咐道。

這本該是一次輕鬆歡快的家宴。為人吝嗇,不苟言笑的效轅夫人久不下樓,連天求兄妹提出上樓請安,都被效轅婉謝了。渾身小家子氣、上不得台盤的天求妻子又沒有來,效轅只客套地問了一句,就讓天求含糊應付過去。所以在座的四個人,全都姓沈,而且全是至親。

但是,除了照例的寒暄問候,整個席間的空氣卻顯得有點僵滯,沒有生氣。

飯後,兩個堂姊妹坐到長沙發上說話去了,這邊就剩下效轅、天求叔侄倆。

“伯伯,幾年不見,凡姝妹妹真是長大了,如今病也好了,人也越髮漂亮了!”天求一面用牙籤剔牙齒,一面隨口說道。

效轅淡淡一笑,朝凡姝、天姿那邊看了一眼,沒有答話。

“而且,我看凡姝妹妹性子也大改了。記得小時候,可不是這麼文靜,脾氣可大哩。”天求眼珠靈活地一轉,用眼角瞥着伯伯的神色,又說。

“你有六年多沒見到阿姝了。那時候她還小,不懂事么。”沈效轅從口中吐出一串煙圈,不緊不慢地說。

天求嘴角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說實話,要在馬路上遇到,我還真不敢認了呢!”

“所以,我今天特地請你們來,好好認一認,免得以後搞錯人呀!”

沈天求聽出伯父話中有話,便不再吭聲。

過了片刻,效轅才輕輕嘆口氣,用只有天求聽得見的聲音說:“唉,你說她脾氣變了,我正為她的脾氣發愁呢!”

“怎麼啦,伯伯?”

“她一回來,就要把已蓋到一半的新房子拆掉重來……”

“這是怎麼回事?”

“說是一看就來氣。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與辛子安見面,當初是我一再懇求人家……唉!”效轅無可奈何地搖頭長嘆。

“噢……”沈天求心想,這倒挺合乎凡姝的性格,她從小就是那麼任性。但他沒有這麼說,卻似乎很關切地問:“伯伯,那你怎麼辦呢?”

“我和你伯母正為這個傷腦筋呢。”

“要不要讓我們勸勸她,”天求試探地問,“也許凡姝會回心轉意?”

“隨她去吧,她可不是個處得好的人。”效轅夾着香煙的手擺了擺,卻轉了一個話題:“對了,前幾天你說想籌錢做生意。我看,你現在有三木洋行的差事,日本人要求嚴格,你正該好好做,不能三心二意,不要像你爹……”效轅的金絲眼鏡片閃閃發光,雖然他說話聲音挺輕,但那語調咄咄逼人。沈天求明白,伯伯照例的長篇訓誡又要開始,他不禁在心中罵道:吝嗇鬼!不肯拿錢出來就直說,還要用大道理來裝門面!

這時,客廳那頭天姿和凡姝正不知說到什麼高興替,哈哈笑了起來。天求趁機站起身說;“我和凡姝聊聊去。”就離開了沈效轅。

天姿和凡姝談着女孩子們感興趣的話題,交換着上海廣東的種種趣聞,倒也談得很投機。

突然,天姿提到了沈家後園新造的那幢樓旁:“凡姝,你真有福氣,將來能擁有一幢辛子安專門為你設計的洋房……”

“怎麼,你知道他?”凡姝不覺驚奇地問。

“你是說辛子安?”天姿不禁笑道,“怎麼會不知道;早些天,我到你家工地來,就認識他了。他還答應幫我找點勤工儉學的活兒做呢。辛子安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們同學裏,崇拜他的人可多了。有人把登着他相片和消息的報紙都剪下來,寶貝似的收藏起來。她們聽說辛子安不但幫你設計,還幫你製造這座樓房,一個個都羨慕得要死。”

在一旁,聽她們談話的天求,這時插進來對凡姝說:“其實,天姿就是辛子安最忠實的崇拜者之一。”

“別睛說,”天姿瞪哥哥一眼,轉過臉來對凡際說:“別聽他的。”

“凡姝,我可沒睛說。你問她,有沒有買過許多雜誌報紙,還把它們剪得七零八落的?”

天姿紅着臉說:“我在大學裏學室內裝修,當然要保存一些有用的資料……”

天求和天姿鬥嘴,絕不是為了出妹妹洋相,他其實是想逗引凡姝開口。可是說來也怪,凡姝倒像越來越深地陷入了沉思。

於是,天求斜睨一眼凡姝,故意更大聲地對天姿說;“你把辛子安吹上了天,可我們凡姝還瞧不上地呢!他設計的樓房有什麼了不起?凡姝不喜歡,還不是照樣要拆掉?”

“哥哥,你胡說什麼呀,”天姿不屑置辯地駁斥道,“哪會有這種事。”

“不信?你問問凡姝么。”天求篤悠悠地一笑。

天姿拉拉凡姝的衣袖,急切地問:“哥哥說的是真的嗎?”

“嗅——,是呀,我……我不大喜歡……我要辛子安拆掉重建……”凡姝彷彿大夢初醒似的被從自己的思路拉出來,懞懞懂懂地回答道。

“什麼,你……”天姿一下子站起身來,驚愕而幾乎是氣呼呼地瞪着凡姝……

那邊,沈效轅冷眼看着這一切,一絲微笑漸漸爬上他的嘴角。

回家的路上,天求把方才天姿同凡姝的談話問了個底朝天。

於是,他獲知:在凡姝回上海之前,大伯母娘家的老家人華叔華嬸已先從廣東來了。華叔當門房——怪不得剛才去吃飯,他不認識天求兄妹,一口廣東國語,嘰哩哇啦,簡直叫人聽不懂——他們一來,沈宅的幾個傭人,包括門房和管家就全被辭退了。眼下服侍凡姝的,是新雇來的丫頭小翠。

他還獲知:凡姝在廣東期間,已經念完高中,這次回上海,就是來插班念大學的……

他一面聽着,一面思前想後,突然地問妹妹:

“天姿,今天晚上在伯伯家,你有沒有感到有點兒奇怪……”

“奇怪?奇怪什麼呀?”

“你難道不覺得,凡姝的變化大大了嗎?”

“那有什麼!六年多了,我們的變化不是也很大嗎?從小孩變成大人了。”天姿漫不經心地說,又自我解嘲似地加上一句,“只不過她越變越漂亮,我卻越變越丑罷了。”

“我不是說這個。她看來很健康,根本不像得過重病的樣子。原先總以為她病得很重,連上海都回不了,怎麼突然好好兒地回來了……”

“哥,你盡沒事找事瞎捉摸。”天姿顯然不願再聽天求說下去了。

但天求仍顧自接著說:“你不覺得,凡姝的脾氣也變了很多了你看她今天多隨和、多有修養,連說話的口音都比小時候軟而糯,簡直像個淑女。”

“也不見得!憑她要拆那樓房,就和小時候一樣,實足是個不講理的千金小姐。以後,我都懶得答理她了。”天姿不滿地說。

天求似乎沒注意天姿的話,仍在默默想着什麼。

回家以後,天姿上樓睡覺去了。

天求問妻子秀玉:“小寶呢?”

“早哄他睡著了,”秀玉低聲說,又小心翼翼地問,“給你把洗腳水端來吧?”

天求往客堂間太師椅里一坐,不耐煩地說:“你不用管了,睡你的去吧。”

不知坐了多久,天求突然站起來。走到桌旁撥起了電話。

電話通了。沈天求對着話筒,故意謙恭地說;“伯伯。您還沒睡哪,我是天求。”

“什麼事,已經這麼晚了……”

“沒什麼事,我和天姿要謝謝伯伯今晚的款待。”

“就為這個呀了,如果沒別的,我……”

“等等,伯父,這個星期天。提和天姿想邀凡姝出來玩玩,也算是為她接風吧。而且,我們很想聽凡姝詳細介紹一下廣東的。情況,我們都很感興趣。她在那兒六年多了,算得上是個老廣東了。行嗎?”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沈效轅說:“我不知道凡姝是不是會答應,她的脾氣……”

“伯伯,我們堂兄妹六年多沒見,令晚這一見,天姿對凡姝印象特別好,很想和這個唯一的姐姐多親熱親熱……”

“好吧,我告訴凡姝。不過,她剛回來,不知你們看到的她今晚的好脾氣能裝多久呢?哈哈……”

過了好一會兒,天求才怔怔地把話筒掛上,卻仍兀自沉思不已。

“哥,怎麼不開燈?”辛子玄“啪”地擰亮哥哥房裏的電燈,走了進來。

辛子安雙手墊在腦後,仰身躺在床上。子玄倒水,他也沒答理。

子玄看哥哥道:“怎麼,在想心事?”

“別鬧”子安皺着眉,“忙你的去吧,我還有工作。”

“工作,工作!只知工作不休息,是不會生活的傻子!”子玄嘟嚷着,一邊聽話地往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他又想起什麼,回頭說:“哥,沈家那幢樓造得怎麼樣了?我可急等那位畫中人回來呢。”

誰知辛子安臉一板,低聲喝道:“別提她!”

“哎?我們這位天使怎麼得罪你了?”

“天使?哼,她是個魔鬼。”辛子安從齒縫裏吐出詛咒。

子玄莫名其妙,他返身走近子安,問:“發生什麼事了?”

“前兩天,這位小姐突然從廣東回來了。”

“這好啊,你見到她了?是不是有照片上那麼漂亮?”子玄興奮地坐到床沿邊,情急地問。

“見到這位美人了,而且還吵了一架!”

“為什麼?”子玄不解地問。

“這位大小姐,一到家就發脾氣,要把那幢修了一半的樓房推倒重建”

‘啊,這是怎麼回事?”

“說是一見那房子就來氣!”子安臉上的表情先是憤怒,后是自嘲,說完竟苦笑了一下。

辛子玄哪裏想得到哥哥會遇上這樣的事情,他不禁呆了一呆,陡然間爆發出一陣大笑。

“你還笑,你笑什麼?”這卻讓子安氣憤起來。

“哥,我看呀,這兩年你是被人捧壞了。難道說,就不能有人對你的設計不滿?誰要是不滿誰就成了魔鬼!”

不能說弟弟的話全無道理,辛子安心裏想。但沈凡姝明明說不出一點兒理由,而且似乎根本不屑於解釋,當然就更不會考慮到他辛子安在這件事上所花費的心血,所花費的感情了。辛子安理不清頭緒,也懶得向子玄詳說。於是有點兒尷尬、又帶着點兒專橫地在床上側過身子,背對着子玄說:

“和你說不清楚,你懂什麼!”

“我倒覺得,這正說明沈凡姝是個很有個性的不凡的姑娘,不像那些盲目崇拜你的傻女孩,也沒有被你的鼎鼎大名所嚇倒。她敢於挑戰,很有氣魄!這使我更想結識她了。”

“你自己去想法結識她吧。反正,我是不想再見到她了,”辛子安冷冷地說,“請把她的照片還給我……”

“別急別急,我的畫還沒有完成呢!”子玄叫起來。

“不行,我明天就叫人把它送回去!”

“喲,哥哥,你可有點兒反常,”子玄故意大驚小怪地道,“平時你總說我浮躁、不成熟,今天,你自己也是十足的感情用事,不是嗎廣

辛子安正不知如何回答子玄的責問,幸好,樓下傳來電鈴聲,顯然是來客了。子安揮揮手說:

“快去,快去,准又是你那班畫畫兒的朋友!”

子玄匆匆下樓去了。

子安照舊把雙手墊在腦後,兩眼瞪得老大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過了一會兒,門又被推開了。子玄神秘兮兮地伸進頭來說:“哥,是一位女客,找你的。”

“找我?是誰?”子安躺着不動冷冷地問。

“沈小姐。”

辛子安驚得差點兒從床上跳起。

辛子玄滑稽地眨眨眼,說:“別緊張,哥,不是那魔鬼。她說,她叫沈天姿。”

辛子安不自覺地鬆了口氣。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套上,向門口走去。

辛子玄故意湊近他的耳朵,壓低聲音說;“她雖算不上天姿國色,比沈凡姝差得遠,但也長得蠻秀氣的呢。”

沈天姿坐在李氏兄弟的客廳里,以一個未來的室內裝飾師的眼光打量着。

客廳面積不大,到處都乾乾淨淨,纖塵不染。一道色彩柔和、印着別緻圖案的布慢,用絲帶從兩邊緣起。而當它放下時,就可以把客廳一分為二。裏面的一半放着餐桌和幾把靠背椅。外面的一半,靠壁立着一個玻璃櫃,裏面是洋酒、飲料、茶具和一些小擺設。中間是一個長圓形的矮矮的茶几,四周一圈沙發。此刻天姿就坐在其中的一張上。茶几上鋪着一條綴有樓空花邊的雪白檯布,上面還放着一瓶石竹花。整個客廳頗有一份家庭的溫馨。

子安下來的時候,天姿正欣賞客廳四壁掛着的幾幅油畫。這些油畫有風景,也有人物,構思和用色都很大膽、新穎。“不知是誰的作品”,天姿尋思。

子安招呼過天姿,也坐了下來。子玄去廚房端來茶壺、茶杯。斟上了茶。

“沈小姐,介紹一下,這是我弟弟辛子玄,中學美術教員。”子安道。

“我早猜到他是你弟弟。”天姿爽朗地笑笑說。

當子玄給她開門時,第一眼她就認準這一定是辛子安的弟弟。兩人長得很像,同樣的高個子,身材勻稱,臉龐英俊。

但是現在在燈光下,她細細比較一下面前的兩張臉、卻發現其實有很大差異。就好像上帝用他那雙巨手在哥哥那張臉上輕柔地撫了一把,就造成了弟弟的臉。於是哥哥那輪廓清晰、線條剛直的長方臉形,那方方的額頭、嘴角,堅暢的下巴,就成了弟弟那柔和、圓圓的線條。再配卜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左頰上那時隱時現的笑寵兒。還使子玄有着一臉稚氣,這是豐子安身上絕對見不到的。想不到他還有這麼一個名字——辛子圓(滬語“圓”、“玄”同音)

天姿一聽子安的介紹,聯想到這些,不禁啞然失笑。她笑道:“是滴溜兒滾圓的圓嗎?”

“不,是玄妙的玄。”子玄趕忙糾正。

“子玄、”李子安對弟弟說,“這位沈小姐是沈效轅的侄女,現在大學學室內裝飾。我們前不久在沈家工地上認識的,”

沈效轅的侄女?這麼說是沈凡殊的堂姝?辛子玄不禁對面前這位沈小姐產生了一份好奇。他向哥哥使個眼色,半是總水半是溫問;我留在這兒,行嗎了

辛子安笑笑:“子玄,你要沒什麼,也一起坐坐。”

“不會打擾沈小姐吧?”子玄禮貌地問。

“不,不,今晚憑着李先生的名片,找上門來;實在是我太冒昧。”天姿有點不好意思,“怎麼談得上你打擾我廠

子玄這才在哥哥身邊的沙發坐下。

辛子安不明白沈天姿來訪的目的,又不便馬上追問,客氣地說:“沈小姐,請用茶。”

“謝謝,”天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家裏就辛先生兄弟兩人?”

“是。”子安點點頭。

“那為什麼這客廳有女人收拾過的痕迹,整潔而優雅?”天姿直率地發問。

“哦,看來沈小姐對我們男人的能力估計很低啊!難道我們就一方是不整潔不優雅的嗎?”子玄笑窩兒一隱一現,他愛逗人的脾氣又上來了。

“子玄。”子安低叫一聲,止住他的昂然後對天姿坦白地說;“我們有一個很能幹的女傭,每天下午來做半天,這一切都是她整理的。”

天姿點點頭,一忖三人都沒有說話。

“辛先生,凡姝要拆掉那幢小樓的事.我都知道了。”天姿沉吟了一會兒說。

子安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波黑的眉毛漸漸贊攏。

天姿科院子安一眼,見地面色凝重,不禁低低嘆息一聲:“辛先生,我堂姐從小就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希望你不要為此過於動氣。”

“謝謝你,沈小姐。”子安禮節性地回答。

其實,正因為天姿自己為這件事氣惱得不行,她才想到跑來安慰辛子安的——她想:作為一個著名的建築師,而且那樓房又明明設計得精美絕倫,豈不要被凡姝的任性活活氣死!

天姿又說。“她要拆房子.可又說不出道理;也不知中了哪門子邪。辛先生,你完全不必理她,不必往心裏去!”

辛子玄忍不住插話:“既然她毫無理由,你是她的堂妹,不能勸勸她,要她冷靜考慮一下再作決定嗎?”

“沒用的,”天姿搖頭道,“她從小就不聽任何人的話。心血來潮想幹什麼,連伯父都攔不住。”

她不過是要以蠻橫霸道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罷了。辛子安這樣想,嘴角邊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辛先生,我雖然對凡姝無能為力,但是我今晚來,就是想告訴你,你的設計是高水平的,不,是最美的。凡姝的決定,只能說明她無知,絕不能貶低設計的價值。你的設計雖不能變成現實,但卻會在所有見到過它的人,比如我的心中,永遠存活下來。”

天姿懇摯的話語使辛子安感動,他發自內心地再次說:“謝謝你,沈小姐。”說著,他眉毛一揚,“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了,好嗎?你是第一次來我們家,我們應該找個愉快些的話題,是不是?”

沈天姿和辛子玄都笑了起來,剛才籠罩在室內的那股沉悶氣氛消散了。

三個年輕人無拘無束地聊了起來,特別是子立與天姿,憑着他們同樣熱情爽朗的性格,相互間很快就了解對方的興趣愛好,以及目前在做些什麼等等。

天姿提到她在大學修室內裝飾課,對建築很感興趣。辛子安說:“沈小姐,關於你想勤工儉學的事,我已給公司高老闆提了。他說很歡迎,讓你直接找人事科就行!”

”真的嗎?太好了!”天姿高興得從沙發上跳起來,拍着手:“我還不好意思開口問呢!想不到你已經辦好了,真謝謝你,辛先生。”

“不用,”子安擺擺手,“關於具體工作和報酬,你到人事科談時,不必客氣,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好了。”

“我知道,”天姿坦誠地說,“幹活我不會偷懶,工錢也不能少要,對嗎?”

“沈小姐,我弄不懂,你伯父是上海灘數得着的大老闆,難道還需要你打工掙錢來養活自己?”辛子玄與辛子安不同,他是有什麼話就同骨便在喉,非吐不可的,何況他已看出沈天姿是個直性子人,所以現在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發問了。

天姿輕輕嘆口氣:“唉,生活倒沒什麼問題,我是為了還債。”

“還債?難道你在外面欠債?為了什麼?”辛子玄急問,子安也十分關心地看着天姿。

“不是我欠的債,是我父親……”

“你父親欠的債怎麼能要你償還,有你伯父,聽說你還有個哥哥,不是嗎?”這次是子安在發問了。

“說來話長。”天姿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氣說;

“不怕你們笑話,我父親生前是個……怎麼說好呢?是個不爭氣的人。年輕時在外面浪吃浪用,抽鴉片、賭牌……媽媽就是活活被他氣死的。

“媽媽臨死前,把她一直寄存在舅舅那兒的私房錢分成兩份,給我和哥哥,要舅舅在父親死後,再交給我們兩人。她。怕我父親萬一知道這筆錢,又會拿去輸光拉倒,因為,家裏所有能變賣的東西全被我父親賣光了。幸虧媽媽想得周到,現在我上大學,就是靠媽媽留下的這筆錢。”

李子安兄弟靜靜地聽着,眼光里流露着深深的同情。

“三年的父親死了,給我們留下的,是一大筆債務。三年了,我們每月都要還數目不小的像也不知何時才能還清。哥哥已經成家,還有了一個小孩,我不忍心讓他一人背着這沉重的債務……”

“你伯父對這一切都置之不管?”子重問。

“父親死後,哥哥領着我去伯父家,拿出父親欠的帳單給伯父看。伯父不但沒給錢,而且狠罵了父親一通,幾乎用盡了一切惡毒的字眼。甚至說,像他那樣的人,根本就不該結婚,不該有後代……我和哥哥忍氣吞聲聽着,最後伯父說,債務他絕不管,哥哥已經做事,應該自力更生,我還在上學,他可以接濟一些。我當時就斷然拒絕了。為這事,哥哥沒少埋怨我,可我卻從不後悔。”

天姿臉上露出堅毅的表情,子玄由衷欽佩地說:“你真了不起!”

子安沉吟着問;‘那麼說,整個宏泰企業全是你伯父的,你父親竟連一點兒份也沒有?”

“宏泰企業是由曾祖父到祖父一代代傳下來的。可是沈家的財產歷來規定只能由長子繼承。祖父臨終前給我父親一大筆錢,還有不少房產,包括現在住的寧波路為房子。但整個宏泰產業都全歸了伯父,我父親完全不能插手宏泰事務。曾祖父相信,每一代只能有一房獨掌企業,才不會引起內爭,分散財力,才能保證宏泰永不衰敗。”

“怪不得沈凡姝那麼驕傲,將來她是宏泰唯一繼承人。”辛子么說。

“那可不一定,”天姿說,“按照祖上規定,長房中的財產繼承人,一定要有後代,企業才能留在長房手中,如果達不到這個條件,企業就要轉入二房,而如果二房……”

“行了行了什麼長房、二房的,就像說繞口令,我都被際搞糊塗了!”辛子玄誇張地捧着腦袋說。

天姿朗聲笑了:“其實我也弄不明白,只有我哥哥懂。他還成天痴想着他的兒子小寶將來繼承宏泰呢。我總笑話他做白日夢。”

“總而言之,財產太多了,並不是什麼好事,幸而我們都沒有這些煩惱,對嗎?”辛子玄慶幸地說。

“你說得很有道理,”天姿贊同地點頭,“父親在世時,我很恨他。現在,我長大了。我想,父親也是個可憐人。很可能就是這倒霉的財產繼承法害了他。他年輕時很聰明,很肯干;但就因為他是老二,絕對不讓他過問企業的事,使他一裝子感到受壓抑,無用武之地。而偏偏祖父又給了他那麼多錢,這些不勞而獲的錢,最終徹底斷送了他。”

天姿越說心頭越沉重,語調也越來越低沉。

辛家兩兄弟同情地看着他。他們知道,對天姿這樣的女孩,說些空洞無力的安慰話語,是完全多餘的。

“悄悄··。…”客廳里的座鐘敲響了。

“喲,我得告辭了。”夭姿急忙拎起手提要走。

“不要急,再坐一會。”子安和子玄同聲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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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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