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亮了,江承倫從警察局做完筆錄,送黎復文回到新店公寓后,他直接頂着一雙紅透的眼睛去上班。
康若華的事情並沒有登上報紙,甚至他進警局做筆錄的畫面也沒有被狗仔隊拍到,一切像是從沒發生過一樣,只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異樣。
「總經理早……咦,今天康特助沒跟您一起來嗎?」陳秘書調了調細框眼鏡的角度,她記得從康特助開始上班第一天起兩人便一同上班一起下班,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戀人呢。
「嗯,康特助生了一場大病,要請長假在家休養……陳秘書,等一下你有空時,將康特助的長假申請書送到人事部去,就請……半年吧。還有,幫我倒一杯咖啡進來。」今天的他沒有太多精力與別人溝通,將厚重的黑色大門關上后,門裏門外就成了兩個世界。
坐在總經理專屬座位上,江承倫掩面痛哭,哭聲沒有從手指隙縫中泄露出來,可是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大理石面的辦公桌上。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這個一點都不溫暖的座位換取康若華的健康,這個位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失去了他也活的下去,可是好好的一個人卻變成那樣……在來公司的路上,他仔細的回想對方哪來的機會下毒?
或許……一開始他與康吃的食物就不一樣,也許那毒是要下在他身上的。
除了這樣想以外,他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昨晚發生的一切,若非深仇大恨,有哪個人能那麼狠心將人害成那樣?
從之前的互相扶持到如今的孤身面對,江承倫覺得脆弱的神經再也禁不起任何折磨與打擊,能夠走進這間辦公室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胸口深處正在發燙,那裏頭專屬於他與某人聯繫的手機正在引誘他沉淪……他曾經答應過遠在天邊的情人,等到他打第一通電話時,絕對是報喜的日子,接下來就只等着幸福的日子降臨……這明明是他家鄉的地方讓他遍體鱗傷,那明明該是異鄉的國家如今卻成了他甜美的回憶。
江承倫發著抖取出那精緻漂亮的手機,撥着那就算閉上眼睛也能牢牢記住的號碼,他告訴自己這絕不是軟弱,他只是需要力量……
彼方傳來嘟嘟的聲音,告訴手機的主人對方未開機,他再也無法忍受地號啕大哭,那難聽卻刻骨的哭聲響遍整個辦公室,卻因為良好的隔音無法傳遞出那種無力的悲傷。
漂亮的手機掉在地上,嘟嘟嘟的聲音仍然響着,他卻再也沒有拿起它的勇氣,康若華說得對,他不是沒能力,只是缺乏大無畏的勇氣。
一個沒有勇氣的男人,註定一事無成。
*
接下來這幾天,江承倫依然正常上下班,只是不管他多早下班,隔天早上進辦公室時都會紅着一雙眼睛。
陳秘書曾經偷偷觀察過總經理下班後去了哪裏,聽說董事長在兒子回國前就已經先幫他準備了一層公寓,做為他的私人住處,而總經理到目前為止仍舊沒搬回江家祖宅,在私人公寓裏的他,一切行動皆成謎,有人猜他也許天天下班都流連聲色場所,可陳秘書卻覺得他有滿腹的心事。
這樣一個天之驕子怎麼會有心事?公司里雖然流言不斷,但只要董事長一聲令下一切皆成定局,不管他是阿斗還是商業奇材,反正這家泓仁企業本來就是他們家的,就算搞垮了也是江家的事……
牆上的時針又指向下班時間,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總經理一聽到下班時間的提醒鈴聲時,就和前幾天一樣收拾公文包準備下班──這跟他之前信心滿滿決定做一個稱職的總經理大相逕庭。
是怎樣的打擊才讓她的上司有這樣的轉變?專業的陳秘書本不該探索上司工作上以外的私事,可是上司每天早上帶進來的紅眼睛讓她擔心下一次進門的會是倒下的總經理……
唉,這總經理雖然沒有他那些堂兄弟有才能,但他待人卻是極好的,不像其它上司以收買人心為前題有目的地對人好,他對人好往往是一個微笑、舉手投足間的體貼,和他相處沒有任何壓迫感。
可是自從康特助沒有來上班后,總經理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就連開會都興緻缺缺,這讓期待他大放異彩的人相當失望,公司的元老們似乎不太喜歡這個放洋回來的大少爺,再加上前後兩極的工作態度,更讓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總經理慢走。」陳秘書朝走向電梯的江承倫點頭致意,人才剛走入電梯裏,陳秘書立即抓起抽屜里的包包,火速衝上前去按下另一座電梯,唉,雖然她自認不是花痴,可是不搞清楚江總經理紅着眼睛上班的原因她會寢食難安的。
不過搞清楚了又如何?陳秘書低頭沉思,雖然她幫不上什麼忙,但知會董事長及董事長夫人這點她倒是辦得到,做父母的哪裏能看著兒子這樣憔悴下去?
跟在江承倫車子後頭,陳秘書握着方向盤的手正在發汗,她第一次跟蹤別人,打從心底覺得這種行為只有變態才會做的她現在頭皮直發麻,不過都已經跟出來了,現在才打退堂鼓實在不符合她的行事做風,眼前的高級房車進入醫院的行駛範圍內,陳秘書皺着細眉,來醫院這種地方……難道他生病了?
車子已經進去醫院附屬的停車場,陳秘書帶上包包里的墨鏡再把一頭梳好的長發放下,這樣的偽裝應該能夠混得過去,打理好儀容后,陳秘書才慢條斯理地跟着已經上了七樓的江承倫。
醫院的七樓除了普通病房以外還有數間加護病房,只見江承倫拐入一間診療室,過沒多久就有一名頭髮花白的老醫生帶着他穿上防護衣進入走廊末端的加護病房。
陳秘書走到樓層櫃枱詢問。
「請問那一間加護病房住的是誰?」陳秘書乾淨修長的食指指向方才江承倫進入的那一間,護士小姐看了一下,百忙中抽空回答。
「喔,是康若華先生,已經住了好幾天了,請問您是他的家屬嗎?」護士小姐的回答讓陳秘書吃了一驚,她沒想到請長假的康特助居然生了重病,而總經理每天紅着眼睛來上班就是為了他?之前公司里的傳言她也不是沒聽過,只是她不太相信兩個那麼認真的男人居然是一對……
呃,其實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董事長若是得知恐怕會氣得半死吧?獨生子喜歡的是男人,老一輩的人一般很難接受這樣的打擊。
「呃,我是他同事……再請教一下,當初送康先生進醫院的是誰?還有,他生的是什麼病?」
「誰送來的這我不太清楚耶,不過那位先生好象是藥物中毒的樣子,小姐,你要不要自己問病人?他今天就要出院了。」
藥物中毒?出院?陳秘書瞪大眼。
「他不是還在住加護病房嗎?為什麼可以直接出院?」難道總經理今天就是來接他出院?
「說到這個呀……唉,江先生真是個體貼的好人,康先生的身體基本上是不需要在住加護病房的,因為他的生命跡象已經穩定下來了,只是癱瘓的情形還沒改善,而且要定時回來洗腎以免出現血毒癥狀,江先生說要接他出院休養,其實醫院並不是個休養身體的好地方,這樣的決定雖然行事比較麻煩,可是對病人的復原情況不無幫助。」
「癱瘓?康先生癱瘓了?」陳秘書不敢置信,上一次見面還是活蹦亂跳的人怎會變得如此?
無論如何,事情發展至此已經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至於今天所看到的事,還是……當作沒看到吧。
陳秘書低頭笑了一下,偶然回頭看到從加護病房出來的江承倫,她趕緊躲到角落處,江承倫推着一把輪椅,輪椅上坐的人正是幾天不見的康特助,他的臉色出奇的蒼白,身體也瘦了許多,江承倫的臉色有着些許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稱之為溫柔的表情。
江承倫推着輪椅走出醫院,在背後看着他的陳秘書輕嘆一口氣,從不同方向的出口離開了。
*
睜開眼第一句話,不是悲嚎不是痛哭不是責罵,甚至連預期中的質問都沒有,康若華那虛弱的聲音只問了一句話。
「今天幾號了?」
江承倫不明白他問這個問題所為何在,但他還是乖乖答了,「三月十五日,星期二。」
「十五號……十五號……」像是陷入某種旁人不可侵犯的回憶一樣,康若華只呢喃着這句話,許久以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不太對勁。
「我怎麼了?」身體各個地方几乎都動不了,就像把他的頭裝在一個機械人身上一樣,身體不像是自己的。
不好的預感,漸漸襲上心頭。
「你……」江承倫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的狀況,醫生曾對他說過,病人醒來時情緒會很不穩定,這對病情沒有幫助,如果能夠儘快讓病人接受現實並且共同面對那是最好,但要是一個不好弄巧成拙,很有可能讓病人走入極端。
沒有人能夠在短時間內接受自己可能成為殘廢的事實,這一點江承倫很清楚。
「藥物中毒讓你的身體處於暫時癱瘓的狀態,老實說會癱瘓多久醫生也無法保證,雖然醫生已經儘力幫你清毒了,不過你體內的餘毒還是不少,必須長期療養才有可能恢復從前那種健康狀態。」
說這些話的時候,江承倫的雙眼直盯着康若華蒼白瘦削的臉,深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讓他產生自殘的念頭。
「……是這樣嗎……」康若華的反應卻出奇的冷靜,他的眼珠直直望向江承倫愧疚的神色里,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藥物中毒,可是獨自面對這一切變故的江承倫還是硬着頭皮接手處理所有的事,這個男人似乎有所成長了呢……
「康,你能不能告訴我怎麼聯絡你家人?人事資料里沒有任何關於你家人的資料,我想發生了這樣的事,最好還是通知你的家人吧。」
醫生說過,在這種時候病人最需要家人的支持與力量,若他能夠找來病人的家屬照顧病人,也許病會好得更快。
康若華的眼神暗了一下,雖然不是很明顯,但他就是注意到了。
「我已經沒有家人了……」胞妹不承認他這個只愛男人的哥哥,他唯一的家人已經離他遠去,那個人也……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孤獨存在的個體,當生命失去了唯一在乎的事物,他的生命就只剩下生活。
是的,就只剩下生活。
原先的人事資料上並沒有註明康若華是一名孤兒,所以當江承倫聽到他說沒有家人時,心頓時涼了半截。
沒有家人的支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朋友,這種情況叫他怎麼處理?他是可以一人承擔下來,但他怕……他所能做的只是生活上的瑣事,安慰及鼓勵這種事他向來做不好。
如果好好一個人就這樣毀掉,他大概會自責到想撞牆尋死吧。
「那……你就暫時住我家吧,雖然說我笨手笨腳的,可是家事、看護什麼的還可以,我可以請個護士小姐照顧你,你……你願意嗎?」這樣的邀請其實是很突兀的,尤其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親密到可以讓彼此付出那麼多,可是只要一想起康若華不經意的溫柔與支持,他就覺得自己的所做所為不過是九牛一毛。
就算原先並沒有這樣深厚的情份,但是萬丈高樓平地起,他們之間的友誼也許可以從現在開始培養,過去他沒交過任何好朋友,也許康若華會成為第一個也說不定。
「……」康若華閉起眼,那過度沉默的樣子讓江承倫擔心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他明白孤身一人的寂寞與痛苦,當初他在異地求學時也曾經有過這種感覺,後來他結識了BEN,這種情況才漸漸改善。
「你不需要現在就回答我,等你能出院時再回答我就行了,可是如果你不讓我照顧你的話我會內疚到死的,至於你中毒的事我會查清楚是誰幹的,我……唉,你如果想罵我無能你就罵吧,畢竟你會變成這樣九成九是我害的……」
康若華的消極反應讓他非常不安,瀰漫在空氣中的無聲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一定要說些話來緩和這樣的氣氛,不然他可能會不計後果奪門而出。
「總經理,你別這樣,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等到康若華再次睜眼時,看到的就是江承倫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好象做錯事的孩子站在他面前領罰。
就算下毒者真的是公司內部的人,可是當初說要查帳目的人是他,這樣算不算自作自受呢?不過由只有他一人中毒這件事來看,這人應該是江家的人,行事做風雖然狠毒,可是還沒狠到對自家人出手。
這次他撿回一條命也許是因為對方還不想要他的命,只想警告他們兩人,若是他們繼續追查下去的話,下次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
「我……我去餐廳問過了,廚師們都說沒見過你,你領的飯菜並非經由他們手中出來,我想是公司裏面有人想對我們不利才會派人趁機下毒,等我找出那個人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江承倫仍然擺脫不掉害他中毒的陰影,萬般自責的將所有責任往肩上扛,卻沒想過這些事情是否憑他一人就可完成,就算是廚師下的毒,又怎麼可能對他坦承呢?
「你要自己去查?這樣不太安全,你報警了嗎?這種事由警察來處理會比較好一點。」擔心他會去做傻事的康若華暗地叫苦,他的病情已經夠不樂觀了,要是江承倫不幸再中暗算,那毀的不只是兩人的前途,很可能是整間公司都賠進去。
「報了,可是警方以吸毒不慎結案,要不是我花錢堵住他們的嘴,你一清醒就要被提審了。」
早有耳聞台灣的政治歪風,沒想到第一次就讓他碰上,報警這條路看來是行不通的,既然警方無法處理,那他自己來又有什麼不妥?他可不想再度連累無辜的人遭殃啊。
「那董事長那方面呢?」老爸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陷入危險卻不聞不問吧?
「我回國第一天老爸就對我明說了,只要我還待在公司里的一天,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摔過的人才知道如何爬起,他不會插手管公司里的事,要我看着辦。他唯一的警告就是叫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從總經理的位子上摔下來,否則他就不認我這個兒子……這件事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結果,還不如不說的好,至少他老人家能少操一點心。」
康若華原想擰眉嘆氣,卻發現就連這種生活小動作都異常費力,看來他自己一人是不可能生活的,必須仰仗他人的照顧。就算再怎麼不願意寄人籬下,他也無法改變這種無力的情況。
「這樣看來,真的得靠自己了。」才剛醒來就覺得好累好累,康若華忍不住又眨了一下眼,長時間昏迷的他不太能適應加護病房的燈光,儘管那燈光其實並不算亮。
「你累了嗎?那我出去讓你休息好了。」
「明天你要來的時候,記得把我做出來的資料帶來。」再次陷入昏迷前,他對着臨走的江承倫說了這樣一句話。
江承倫原先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當他回過頭時康若華已經睡了,這句話聽起來沒什麼,可是細思之後卻大有文章,這代表着康若華要繼續追查檯面下的數據,若真是如此,接下來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了……
「這樣好嗎?」中國人有一句話,叫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句話大概就是在形容康若華吧?明明都已經癱瘓了,他還是念念不忘公事,江承倫直覺他絕不是那種會為公司賣命的人,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選了這一條兇險的路?
康若華沒有回答,緊閉的眼皮看起來有些發紫,這模樣看起來就像會一睡不醒似的,勒得人心發慌。
*
隔日江承倫並沒有帶來康若華想要的東西,他也不在意,那一雙望着窗外的眼睛深邃如夜,嘴角的微笑從江承倫一進門后就沒停過,好象有什麼好事發生一樣,詭異的是他問過醫生,醫生說康若華的身體並沒有好轉,餘毒侵入中樞神經,很可能會終生殘廢。
「你在笑什麼?」在氣氛靜默了約三十分鐘過後,江承倫終於忍不住開口。
「嗯?沒什麼,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往事而已,你每晚都來陪我到半夜,隔天又去上班,這樣不累嗎?」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脖子堅難地轉到江承倫的方位,那虛弱卻快樂的聲音總算打破一室沉默。
「還好啦,我只是來陪陪你而已,又沒做什麼,我倒是比較擔心你的身體,你感覺如何?」反正回到公寓也只是一室冷清,沒有家人沒有情人,漂亮的公寓活像是用來關金絲雀的牢籠,感覺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與溫暖。
「好多了,脖子能動、嘴巴能吃、眼珠子也能轉了,手也能動了──雖然沒什麼力氣,不過照這種恢復程度來看,應該就快好了。」
拖着一個知覺少得可憐的身體,康若華表現出來的雀躍與樂觀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但是任憑江承倫疑惑再多,他也不敢開口問為什麼。
「醫生說再過不久可以幫你安排復健,情況好的話年底就能走路了,等你能走路時我就把你接回去……」
「我想出院。」不理會他話中那些明顯太過樂觀的預期,康若華再次把頭調回原來的窗檯,現在他腦海里想的都是怎麼離開這一座冰冷的醫院。
「喔好……」想出院是吧?那簡單……什麼?!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江承倫張大嘴巴瞪着眼前那不曉得哪根神經接錯線的病人,依他現在的情況想出院?那不是天方夜談嗎?
「我說我想出院,愈快愈好,最好明天就出院。」這一次聲音的分貝加強了不少,不過深邃如夜的漂亮眼睛並沒有響應江承倫疑惑的眼神。
「可是你的身體……」
「我可以定期回醫院接受治療,但是無法接受長期待在醫院,這裏沒有溫暖。」
「就算回到我的公寓,也不怎麼溫暖呀……」江承倫忍不住嘀嘀咕咕,回到那冰冷的公寓可能會影響康復的速度,他再細心也比不過醫院的護士小姐吧?說到底,他其實是對自己沒信心。
「不是回到你的公寓,是回我家。」那個只有他一人的『家』,他有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在等着他,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這一趟路還是得走。
「你家?你從沒提過你家在哪裏,你不是只剩一個人了嗎?為什麼還要回家?你該不會嫌棄我的公寓吧……」一連串的問題就像連珠炮一樣從江承倫口中冒出,一想到康若華可能要回家任自己自生自滅,他就覺得頭皮開始發麻。
他很害怕,怕康若華好不了,怕康若華尋短,怕自己害死一條人命,更怕的是他將失去回台灣后唯一肯聽他說話肯關心他的人……
「你一次問那麼多問題,我要先回答你哪一個?」宛如連珠炮的問題轟得他頭暈腦脹,他從來都沒想過原來總經理也是一個多話的人。
費力扯出一抹微笑,他想安撫面前這顯然過度害怕緊張的年輕上司,他當然知道他在怕什麼,這種滋味他也嘗過,若他真要尋死,絕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的死訊……
不知道,有時候是一種幸福。
「先回答我,你回家要做什麼?還有你要回去多久?」
江承倫的聲音悶悶的,像是一個快哭出來的小孩子,他已經有許久不曾見過這種表情,上一次在酒吧看到時他正灌着傷心酒。
在他眼中看來,江承倫就像個孩子一樣,喜怒哀樂完全形於色,就像多年前那人眼中的自己一樣……
一想起那人,他忍不住揚起微笑,心臟像被人揪住一樣悶,整個人就像是瘋子一樣,一會兒開心一會兒傷心欲絕。
嘗過這種滋味的古人,為它取了個相當風雅的名字──肝腸寸斷。
「我要去見一個很特別很重要的人,大約要幾天的時間,你不用擔心我,到了那裏會有人照顧我的……」
很重要的人?隱約中,江承倫像是明白了他要見的人是誰,只是他不懂,為什麼不讓那人來找他?他的病情可能經不起任何舟車勞頓。
「你告訴我他在哪裏,我讓他來照顧你,也許他來了你的病情會好得更快呢。」出於好意,江承倫提出建議,他希望康若華能在平安的情況下恢復健康,而不是在滿懷相思的狀態下愈來愈虛弱。
「你沒有辦法找到他的,就算找到了他也不可能跟你走,非得我去找他不可……」
「為什麼不肯跟我走?你病了呀!那人總不能這樣自私不為你着想吧?」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他說那人絕不肯跟自己走時,江承倫就莫名其妙生起悶氣,這人怎麼那麼自私?連情人需要他時都不肯紆尊絳貴嗎?
忽然,他又想起情非得已的自己,他不也是因為許多因素而無法飛去和心上人團聚嗎?不也是因為自私而不肯放棄所謂的堅持?還說了出櫃不成功就不打電話報喜,這不也是一種任性?
「……」看到江承倫有些激動的表情,他知道這種說法觸動了對方內心某根脆弱的絲弦,讓他興起一種名為厭惡的情緒。
「他不是不肯走,而是無法走。」淡淡的,康若華在江承倫怒火即將爆發時輕聲說出這句話,就像一桶冷水迎頭澆下一樣,江承倫的怒火在一瞬間全被淹沒了。
無法走?那代表着……江承倫不敢再問,深怕最後得到的答案太過揪心,他方才實在太激動了,希望別刺激了病人才好。
接下來數天,康若華每天不厭其煩地提起要出院的話題,江承倫每次都閃爍其詞意圖轉移話題,但是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第五天,江承倫一進入加護病房就看到康若華冷着一張臉,他當然知道為什麼,但是為了不太樂觀的病情着想,他必須做出最好的選擇。
「彆氣了,等你身體好轉我就陪你回家,對了,我查到原來那幾天有來一個新廚子,只做了幾天就走了,結果人事部的人就沒有建檔,只有少數幾個人記得看過新面孔,我已經查到他的名字了,等找到人就可以知道是誰指使下毒害你了……」江承倫正滔滔不絕的報告這幾天的收穫,可惜冷着臉的病人顯然沒有心思聽。
「我聯絡了房東,等會兒他就會來接我出院。」
「啊?」江承倫的腦袋反應不過來,呆楞的表情看起來頗為可笑。
看到江承倫這種反應,康若華忍不住放軟了口氣,縱使他的裝聾作啞真的很讓人生氣,但是出發點都是為了他的病情,這一點又讓人無法對他惡聲惡氣。
「我今天下午出院。」
「你……」這一次江承倫聽清楚了,可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唉,千躲萬躲,該來的還是躲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