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時針指向十點鐘的方向,在霓虹燈泛濫的城市裏,泓仁大樓並不是最出色漂亮的建築物,不過它悠久的歷史與商場上的傳說總是脫不了關係,在所有員工皆已下班的此刻,唯有總經理辦公室還亮着一盞孤燈。
下班時間后,康若華與江承倫生平第一次當賊,潛入各部門辦公室打開所有計算機,一一搜尋裏頭的檔案,甚至連檔案室都整個翻過,就只為了找出數據被換過的跡象。
「好象沒有你說的那些數據耶……」翻了老半天之後,江承倫坐倒在地,他已經找得頭昏眼花了,不明白為什麼面對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時,康若華依然可以打起精神。
「那些檯面下的帳如此機密,他們又怎麼可能留下蛛絲馬跡讓我們找?當然是被帶走了,如今我們要找的,是那些被收起來或是要銷毀的交易單據。」交易單據上必定有交易廠商與交易品項,雖然從上頭無法看出交易異常,但是一筆一筆的比對,總會找到能夠抽絲剝繭的地方。
「你是說這些?」朝壁櫥里一抓,就抓到一大把紅色的單子,上頭全是密密麻麻的交易品項,泓仁買賣的商品多如牛毛,每一張單子處理完后都會被丟子柜子裏以備查詢,然後每半個月歸一次計算機文件再全部銷毀。
要是埋身在那些單據里,他懷疑他們今晚是否可以走出辦公大樓,那些單據可是以萬計數的。
「是啊,我們必須把半年內的交易明細弄得一清二楚,我把計算機里的交易檔案拷貝下來,再帶回家慢慢比對。」抽出一張張的光盤,康若華說話的樣子就像是把這些工作當成輕鬆的活兒,三兩下就能解決。
在以前那家公司里,他曾經為了找出一筆異常交易,在公司里忙了三天三夜,最後終於發現十年前股東虧空公款的數據資料。
他並不是那種聰明的商業天才,無法在一夕之間發現常人所無法發現的異狀並且三兩下就解決問題,可是他的細心與耐心商場人難以望其項背。
「你要帶回家做?不如我們一起在辦公室進行吧,這種工作不能全丟給你處理──」雖然推卸責任是上司的權利,可是江承倫很明白,要是連參與都做不到,那他就不夠格坐上這個位子。
總經理這個職位代表的不只是權利富貴,還要掌握公司的營運方向,承擔各方面的風險,給予員工一個安全可靠的機構安身立業……責任,總是比光環還來的大。
「當然不是我一個人,總經理必須在我旁邊觀察,藉機了解公司的交易情形以及貨品流動速度,不過,這些瑣碎的東西要弄清楚是一件很費時間的事,我怕你沒有足夠的精神應付。」將最後一張拷貝的光盤抽出,康若華收拾着該帶回家的資料,打算獨自整理出那些繁雜的單據。
他當然明白這個總經理比菜鳥還菜,若真是為他好就該讓他從基層做起,一層一層了解公司的營運情況,這樣將來掌控起來也比較好下手,可惜的是他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來,如今的速成辦法就是他將東西吸收消化后,再吐出來讓旁人了解背後最該知道的重點,不過這個辦法有一個致命的缺點──要是他以後的助手不肯做這些瑣碎的工作,那麼這個總經理與公司將會產生斷層現象。
似乎,不管走哪一條路,這位仿徨的總經理都是多災多難的下場。
「雖然你說的是事實,不過再好的理由也不能當作我偷懶的借口,你已經指明了方向,就連路都為我鋪好了,若我不識抬舉只想讓人牽着走,這一輩子的作為絕對有限……走吧,到我公寓去,那裏雖然不大可是很安靜,是個夜半辦公的好地方。」
江承倫自動自發地伸手抱過康若華手中那一堆光盤,柜子上那些交易單據他已經全扔進了公文包,有多少扔多少,心裏已做好熬夜辦公的準備。
「你確定這樣不會太勉強?你的壓力……」他當然知道江承倫肩上的壓力已經多到讓他接近崩潰的程度,所以才不敢再把一些壓力堆上去,可如今……也許,江承倫的彈性比他想像中的還大,只是他太過杞人憂天了。
「壓力?唉,當然還是很重吶,可是如果不試着去接受它們,它們也不會消失吧?」既然註定他必須要扛下這些東西,那麼他再怎麼逃避也是沒用的,如果……將來他的努力可以獲得父親的肯定,也許他就能夠多爭取一些選擇權,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了。
「看來你已經慢慢學會怎麼讓自己放鬆了。」學會接受壓力才是解決壓力的方法,如果每個人都能這麼想,那這世界上尋短的人也許就不會那麼多了。
泓仁大樓裏頭最後一盞燈也熄了,夜晚的冷風呼呼的吹,兩人的心卻漸漸暖了起來。
*
凌晨三點鐘,江承倫終於接受周公熱情的呼喚,在手抱眾多資料的情況下倒在康若華肩膀上睡去。
等到康若華髮現這個情況時,江承倫的口水已經滴到他的肩膀上了。
逼不得已,康若華只好暫時放下手上進行的比對工作,將已經熟睡的江承倫扶到溫暖柔軟的雙人床上。
上一次,他也是在這種情形下帶着這個男人進入他這一輩子也許再也不會踏入第二次的汽車旅館。那時候他們還鬧出許多笑話,這個男人的睡相幼稚到讓他困擾的地步,不過,他能體會那種孤枕難眠的心情,情人遠在天邊,兩地相思卻只能擁抱孤獨,這種滋味不是普通的難受。
不過,就算相思刻骨,也不必隨便抱一個人就猛親吧?一想起他曾經在迷糊的狀態下被這男人親吻過,身體就會泛起一種不適感──一種接近背叛的感覺。
背叛情人的感覺,對他而言是痛不欲生。
一想起那個人,心就會像是被揪住一樣地痛,那個人永遠不會回來了,而放不下昨日總總的他,只能獨啃相思與悲痛,他無法像眼前那個睡得像孩子的男人一樣,將刻骨相思發泄出來……
深深埋葬的痛,只能借口日常生活的瑣碎來沖淡,也許,哪一天靜下心來沉澱思考時,就能發現其實他早已敞開心胸,將心痛轉變成甜美的回憶。
眼前的男人又開始囈語,嘴裏吐出的名字是念念不忘的情人,那個BEN……真是一個幸運的男人,不管現實壓力有多大,遠方總會有一個人愛着他、夢着他……康若華修長的手掌輕撫上沉睡的嫩頰,這個男人就像是多年前的他一樣,為了愛而傷神,不知以後他是否也會為愛而傷心?
*
整理這一批資料花了康若華三日夜的時間,白天他正常上班,晚上就到江承倫的公寓去加班,雖然總有一人陪着他,但是長時間體力透支實在不是一件好事,這天,他又打電話回去向房東說晚上不用等他了。
黎復文在電話另一頭皺起漂亮的眉頭,淡淡的語氣里夾帶幾許擔心。
『你已經三天沒回來過夜了,今晚依然要加班嗎?』
「嗯,有些工作必須趕着完成,不加班不行,晚上你不用等我的門了,至於簡伯宇那傢伙……如果他再不知節制,就直接把他鎖在門外好了。」
另一頭傳來淡淡的笑聲,他知道這幾句話讓愛操心的房東釋懷了。
『就算你要在公司過夜,好歹也回來拿些衣服吧,一套衣服穿三天也是會發霉的……』
聞言,康若華看向手中幾套剛採買的衣服,距離十步遠的專櫃還看得到某人專心購物的模樣。
「不用了,我有衣服可以替換,等忙完后,我就可以回復正常上下班的規律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心懷感恩還是心懷愧疚,江承倫總是會趁着下班時間帶着他出來採買日常用品,雖然他已經婉拒過了,不過那些衣服還是一件件往他懷裏塞。
最後在他天花亂墜的勸說下,康若華才勉強接收了那些新衣,他不知道這男人是不是可以輕易對別人好,不過他可不是能輕易接受別人好處的人。
情份這種抽象的東西,總是很容易透過溫暖與善意悄悄流入人心,當初他與心上那個人也是這樣才有了感情,任何容易擦槍走火的舉動還是少做為妙。
『嗯,知道了,你自己小心一點。』
黎復文溫柔的聲音消失在手機另一端,康若華收起線后立即四處張望,那個男人一旦開始逛街購物,很容易就會忘了時間的流逝。
忍不住輕嘆口氣,與其在這種地方亂逛,還不如回家補眠,可惜那個每到半夜三點必陣亡的傢伙似乎忘了自己有多累的樣子,一提到逛街時的神情簡直像見到情人一樣開心。
不知道他到底逛到哪裏去了……正想找人時,卻發現那人就在二十步外,而且身邊還纏着一個外國男孩,看起來像是在為某件事爭執。
「怎麼了?」嘰嘰喳喳滿天飛的英文他只稍微聽懂幾句,看到那兩人似乎沒有罷休的打算,康若華只好找個機會插入話題。
再耽擱下去,今晚的工作份量就等着延後吧。
「這個男孩要我跟他交往,我說我已經有情人了他偏偏不信,非要拉着我一起去酒吧喝酒不可。」江承倫一臉苦惱,雖然在外國也碰過這麼熱情的男孩向他求愛,不過因為BEN也是一個強勢的男孩,所以很少有人敢真正對他告白或是直接下手。
「嗯?他怎麼知道你是……」康若華楞了一下,他是不知道別人的情況啦,可是他自己是無法一眼就看出對方是否是同類,不知是因為他敏感度太低還是他很難得遇上同類的關係。
「有些外國人熱情過了頭,誰管你是不是,先告白了再說,要是被拒絕他們也不會怎麼樣,可是這一位……」唉,這男孩真不是普通的頑固,都跟他說半天了他還是不放棄,他又不是長得特別英俊,有必要盯着他不放嗎?
「這男人是誰呀?」漂亮的外國男孩眯起眼瞪着康若華,眼神里有着明顯的敵意,看來是將他當成情敵了。
心下一動,康若華已經有了巧計。
「我是他的男朋友。」微笑的薄唇緩緩吐出這一句驚人之語,雖然不是字正腔圓,但也能夠讓眼前兩人傻眼了。
「康……」江承倫一片渾沌的腦袋馬上就想入非非,他沒想到康若華會對他……是他太招蜂引蝶了嗎?
「不可能!你長得又不英俊,怎麼可能會是這位英俊男士的伴侶?」男孩一字一句慢慢的說,為的就是讓康若華聽清楚他的挑釁。
看江承倫的表情就知道他們根本不是一對,這種把戲早就被玩到爛了他又怎會看不出來?要斗,他也不會輸。
「不是每個人都會以貌取人的,以貌取人的愛情最經不起打擊,你是那種人嗎?」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眼前的男孩脹紅了臉。
以往的他絕不會對一名陌生人說出這種算得上刻薄的話,不過今天也許是火氣大,也許哪根神經不對勁,總之他連猶豫也不曾就把話說出口。
「哼!任何長眼珠的人都不會選醜八怪的,你說對吧?與其選這樣又丑嘴又不甜的男人,我相信我會是更好的選擇。」男孩將下巴抬得高高的,一手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居然就這樣褡上江承倫的肩膀。
江承倫微皺眉,面對這樣過於親密的舉動,他只是不着痕迹地躲開,在國外遇到這種事時,通常只要他說不願意對方就會知趣,哪知道回到台灣反而碰上棘手的。
更何況,他向來討厭這種不知好歹卻又遷怒他人的行為,康若華實在沒必要受到這樣的污辱。
「這位先生,我並不認同你的話,請不要故作親密,還有,他的的確確是我的男朋友,我對這位愛人非常滿意,短時間內並不想要換人,若是沒事的話我們要離開了。」四周的行人已經開始對他們三人指指點點,江承倫討厭這樣的感覺,好象他身上背負着原罪似的,任何人都可以對他施加批評的眼光。
康若華也注意到情況不妙,若是他們再不離開,也許隔天早上報紙的頭條就是泓仁總經理在百貨公司與同性愛人打情罵俏等不堪字眼,這種負面新聞對泓仁與江承倫的處境都是很大的打擊。
「走吧。」康若華主動牽起江承倫的手,匆匆鑽入人群,讓身後那漂亮男孩措手不及。
「喂、喂……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啊?」男孩的呼喚聲被他們拋在腦後,為了避免引人注意,康若華還挑安全門繞道至地下停車場,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直到進入駕駛座,江承倫才小心翼翼開口。
「你是不是在生氣?」不知道為什麼,像他這一類型的中國男人在國外的同志圈非常受到歡迎,這種騷擾三天兩頭就會上演一遍,早就習以為常的他今天居然會甩脫不掉糾纏,這實在是讓他非常頭痛。
「沒有,我看起來像是在生氣?」車子開離停車場時,直接往江承倫的公寓前進,稍微冷靜下來的康若華才開始思考方才那件意外。
「不是!只是你平常說話不會……嗯……」腦海里找不出一句適合的中文來形容方才康若華的氣勢,待在國外太久的後遺症就是連中文都退步了。
「如此刻薄,是吧。」一想起方才那幾近吵架的對話,康若華忍不住思考他是否該放個長假來沉澱心情。
愈接近那個特別的日子,他的情緒會愈不穩定。
「刻薄?也不能這麼說,只是你平時說話都很客氣,我第一次見到你板起臉孔的樣子,實在有些意外,不過,下次如果再遇上這種人,你不用冒充我男朋友,不要理他就行了。」方才那男孩的嘴才是真正的刻薄,連向來沒什麼神經的他都受不了。
康若華閉上眼假寐,藉著回公寓這一段路程補眠已經成了每天必行之事,朦朧的腦袋突然憶起久遠前他也曾經幫心上人做過這種事,當時的他還很嫩,當場就被羞辱得差點惱羞成怒,事後還是那人安慰他不要多想。
當時那人也是這樣對他說的,後來他再也不必假扮那人的伴侶,因為他們已經是一對真正的情侶。
「我只是不想拖延太久才會出此下策,若是再拖個五分鐘,你的名字就會出現在明天報紙的頭條新聞了。」企業界巨子居然是同性戀,這是多麼大的醜聞,光是想像就會讓人冒冷汗,要是真發生了不知有多可怕,再一次證明台灣的環境多麼不歡迎他們這種人。
「我以後會小心的。」墨色的瞳孔映在汽車擋風玻璃上,兩個男人不同的心思,心裏想着不同的人。
*
資料整理其實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等到康若華把一些看起來很可疑的數據整理出來時,已經是四天後的事情了。
「泓仁的帳果然有問題。」看着那一連串的數字,康若華忍不住揉起太陽穴,這數天來他早起晚睡,為的就是這一些可以掃去公司內部毒蟲的資料。
說真的,如果不是透過這種土法鍊鋼的方法,也許一輩子都找不到泓仁私底下的帳目是多麼驚人。
「問題出在哪裏?」江承倫一聽到康若華已經有了眉目,連忙放下手中枯燥乏味的契約書湊過頭來。
「問題就出現在……」正要說出關鍵語,康若華突然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爬起,然後就是一陣頭暈目眩。
「你怎麼了?」趕過來的江承倫正好接住昏倒的康若華,由於事出突然,所以江承倫簡直慌了手腳,全然忘了要送到醫院去診治。
「我……」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這種感覺不像是疲勞過度造成的後果,以往他就算連續一星期加班到天亮也不曾發生過這種事,為什麼……
頭好痛!這種全身酸軟無力的感覺從來沒有過,就算是發燒也不可能燒得如此突然吧?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別說話!別說話!你的嘴巴流血了……」怎麼會這樣?江承倫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現在該怎麼辦……
「我送你去醫院!」總算知道該怎麼辦的江承倫一把將康若華抱起來,他的公寓在郊外,離最近的醫院也要三十分鐘的路程,與其叫救護車不如自己開車送去醫院還比較有時效性!更何況,他從來沒看過來得如此之急的急症,害怕的感受在心裏漫延,他好怕會出事。
將康若華放進前座后,江承倫掏出鑰匙匆匆忙忙點燃引擎,來不及思考要送到哪家醫院前車子就以高速衝出馬路,幸好這裏到了晚上沒什麼人進出,不然以他這樣荒謬的開車方法不出事也難。
名貴的房車只花了十分鐘就將康若華載到最近的醫院,一路上不知道闖了多少紅燈的江承倫顧不了後頭正在追趕的警車,一到達醫院門口便將人抱了進去,連車門都來不及鎖。
急診室的值班醫生一見到臉色發紫口吐鮮血的康若華便慌了手腳,幸好有經驗老道的護士幫忙處理,否則心跳已經快要停止的康若華大概就要提早去見上帝了。
幸好當天晚上還有一位比較有經驗的老醫生留下來當值,護士找來了老醫生判斷該如何處理,最後,康若華被推進了開刀房。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原本追趕他的警察追進醫院裏頭,江承倫將闖紅燈的原因原原本本說出來,一旁的護士也幫忙作證,警察一看情有可原,再看江承倫整張臉都急白了,便草草開了一張罰單了事。
「下次小心一點,就算趕時間也不能那樣開車,要是車子失控,還沒到醫院你們就死在半路上了。」一想起方才他們偵測到的可怕速度,就算是見慣飈車族的警察也會不寒而慄。
「我會的。」心急如焚的江承倫根本聽不進去,但還是點頭道歉。
直到目送警察走後,身邊看不過去的護士忍不住出聲提醒他,「先生,你坐在這裏干著急也沒用,目前病人已經送進手術室了,不管結果如何住院已是註定的結果,你要不要先幫病人辦理住院手續?還有,一旦病人住院,他的日常生活用品還有照顧問題都要兼顧,你要不要先思考一下如何處理?」
「呃……」該怎麼處理?其實他一點頭緒都沒有,在國外十幾年只有生過感冒這種小病的他怎會知道該如何處理住院事宜?直覺的,他按緊懷裏頭那隻久未通話的手機。
每當無助的時候,他的腦海里總會浮現情人的影子,氣勢強過他一倍不止的情人對於各種瑣事都處理的很好,相較之下虛長几歲的他簡直無地自容,不知道遠在彼方的他是否安好?自從回到台灣后,為了避免引起父親的懷疑,他一直不敢撥通那隻再熟悉不過的號碼,深怕自己的魯莽會搞砸一切,最重要的是,他害怕情人受傷。
摸出手機的手指頭巍顫顫地撫摸着數字鍵,想要撥出去的渴望是如此強烈,可是一旦接通,他又該說些什麼?
『親愛的,我好害怕,快來陪我!』嗎?他已經成年了,早該學會成熟的面對每一樁意外,他不該是軟弱的那一位,現在的處境太過模糊,一旦他開始軟弱,死的將不只他一人。
而康若華是為了他才變得如此,若是他選擇此時此刻縮回保護殼當一隻烏龜,那他對得起誰?他連自己都無法面對!
深吸一口氣狠下心,江承倫掏出汽車鑰匙踏出醫院大門,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如果他亂了心,那之前的努力就不具任何意義了。
在接下來的下半夜裏,他開車回到公司找出康若華的人事資料夾,查出他租的房子,然後在凌晨三點按黎復文的門鈴,吵醒屋子內所有人。
來應門的是黎復文,他見到來按鈴的陌生人先是一臉訝異,後頭睡眼惺忪的簡伯宇則是『啊』了一聲。
「找你的?」黎復文很識相地讓開空間,以眼神示意風流的房客有問題到外頭解決。
「我是康若華的上司,因為他急症爆發需要住院,所以我想來通知他的家人,你們……誰是他的親人?」
「你是他上司?」簡伯宇睜大一雙眼睛瞪着眼前一臉狼狽的江承倫,如果他沒認錯的話,那天在酒吧康若華就是跟這男人走的,怎麼竟是他上司?
「急症爆發?」細心的黎復文首先注意到的卻是康若華的情況,他已經有好幾天沒回來了,他心裏一直擔心會出事,沒想到真的出事了。
「我是他的房東,我也沒有辦法聯絡他的家人,需要我幫什麼忙嗎?他住哪家醫院?」黎復文將人拉進門來,劈頭就是一大堆問題。
「他現在人在馬偕醫院開刀,目前情況不明,醫生也不知道他生什麼病……」似乎是被黎復文突來的氣勢嚇到,江承倫乖乖將所知道的全都回答了。
「我跟你去一趟!」轉身就要跟江承倫走的黎復文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又回過頭去,「等我一下。」
兩分鐘過後,便看到穿戴整齊的黎復文提着小行李箱走出來。
「這是他的換洗衣物還有一些隨身用品,我不知道他的生活習慣只好隨便收拾,但是應該派得上用場。」江承倫接過行李箱,沒說話。
一路上冷風呼呼的吹,江承倫直視前方的眼神如此專註,心裏的亂麻卻糾纏難解。
*
從手術房走出來后,老醫生滿頭大汗,他看了江承倫和黎復文一眼。
「你們誰是家屬?」
「都不是,我是他……朋友,這位黎先生是他房東。」江承倫想了一下,覺得上司這種關係太過疏遠,依康若華對他所付出過的一切,他們已經算是朋友了。
「你們找得到他的家人嗎?」醫生看來非常疲憊的雙眼眯了一下,像是在考慮這兩個人值不值得信任。
「沒辦法。」兩人的回答非常一致,而這個回答讓醫生非常苦惱。
「這樣啊……也沒辦法了,事急從權,你們跟我進來吧。」
醫生走進他專屬的診療室,而江、黎兩人也一前一後跟了進去。
「醫生,康若華他人現在到底怎麼樣?」等不及坐下,忙了一整晚的江承倫一開口就單刀直入。
「……是中毒。」老醫生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可奈何。
此話一出,在場的兩人皆是一楞。中毒?怎有可能?
「哪一方面的毒?是食物中毒嗎?」黎復文比較冷靜,比江承倫還快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是藥物中毒,這種毒我沒見過,不過據我猜測可能是由嗎啡中提練而成,有人長期替他施打或是將毒下在飯菜中,他的體內已經累積了很多毒素,再加上疲勞過度,所以一發作就很激烈,險些救不回來。」
「嗎啡?怎麼可能!我們吃的食物裏頭……不可能……」江承倫搖着頭,試着想起到底是哪裏不對勁,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怎麼可能會有人替他施打毒品或是在食物中下毒。
除非……可是,那怎麼可能呢?泓仁的員工餐廳里若是有人下毒,那他為什麼會沒事?
「那他是否有毒癮?不過就我的觀察來看,就算是癮再大的癮君子也很少使用這麼大量的毒品,依我看,你們還是報警吧,不管是人為或是他自己造成的,這都已經觸犯法律了……」
報警?江承倫陡然睜大眼,若是報警能夠抓得出真兇嗎?如果這真是泓仁裏頭的人做的,那泓仁的聲譽……
「江先生,你在想什麼?你是不是不願意報警?」黎復文的聲音把江承倫從沉思中拉回來,他茫然的眼神盯着眼前的醫生。
「可以先讓我看看他嗎?」
加護病房裏頭躺着的人看起來毫無血色,維持生命的冰冷儀器佈滿病床的周圍,嘀嘀嘀的聲音飄蕩在空氣中,彷彿聲音一散他的生命就會逝去一樣。
明明昨晚還健健康康站在他面前,明明就要解出泓仁的地下帳目了怎麼會……難道真是他害了他?
從加護病房裏頭走出來后,江承倫的臉色變得跟康若華一樣蒼白,他沒想到一個健康的人會在一夕之間被摧毀成那樣,他無法接受更無法原諒……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怎麼樣?他看起來如何?」黎復文守在外頭,還有一名警員已經在等候江承倫做筆錄。
「還能怎麼樣?餘毒未清,好不容易洗了胃洗了腎才保住一命,現在只有等他的身體自行清除毒素或是找到解藥了。」忙了一整晚的老醫生隨着江承倫走出來,見慣大風大浪的他該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只能交給病人的求生意志了。
「他會好嗎?」江承倫看着一臉寧重的警察,深知已不可能瞞天過海,現在也只能祈禱康若華受到的傷害不會太重,這樣一來他會少一些內疚。
「很難說,也許會好也許不會好。那些毒素已經侵入他的神經系統,可能會造成短期的癱瘓,也可能是長期……現在只是剛開始,從現在開始才是他對抗病魔的開端,如果你們有心的話,就不該在這裏哀聲嘆氣,應該討論一下該如何讓他恢復以往的模樣才對。」老醫生伸了一下懶腰,人老了精神就是不比從前,只不過忙了一夜就好象打過一場仗一樣。
「我也該下班了,你們如果想來看他的話,下午的探病時間再來。」老醫生連同護士揮着手把一群人全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