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憐心是憐香樓的當紅妓女,十四歲就入這一行,十五歲時名噪全城。現在她已經十九歲了,依然可以坐鎮頭牌,這是令她最為得意的事。
今夜憐香樓中客人依舊很多,憐心身子有些不舒服,雖然有人點名要她伺候,也被她一口回絕了。樓中的鴿兒因為她太紅,也不敢得罪,只是碎碎叨叨的念着她的不對老半天。憐心累了一天,身子又難受,好說歹說將鴿兒推出房。
坐在屋中,剛剛喝了一口茶,就聽到窗外似乎有什麼動靜。憐心知道有些大膽的客人常常會為了見她一面,從後院溜入,爬牆而上,於是喊了一聲:“哪個小賊不要命?識相的趕快滾下去。小心本姑娘喊人了!”
窗上的竹簾一掀,兩個人從外躍人。
憐心剛要張嘴大喊,一眼看到其中一人的容貌,又驚又喜道:“雲公子?”’
站在那裏的果然是流雲,只見他身上背着一個已經昏迷的女子,兩人都像是剛從水底出來,全身都濕透了。
憐心忙着幫流雲將他背上的人放下來,問道:“雲公子,你這是怎麼搞的?”
流雲面無血色,懇求道:“憐心姑娘,在下有個不情之請,現在外有追兵,影又身受重傷,我們必須找個暫時的棲身之地。客棧人多嘴雜,實在不便,所以……”
他話沒有說下去,黑眸只是靜靜的望着憐心。
憐心雖然傾慕他的風儀,但並非如柳依人和阿紫那樣非要將他佔為已有。見他對那個女子關懷備至,心中已經猜到兩個人的關係。
“這位姑娘莫非是雲公子的……”
“是在下的愛人。”流雲直言不諱。
青樓中的女人最恨的就是無情薄倖的男人,最羨慕的就是難得有情郎。聽流雲這樣說,又見他兩人如無雙玉璧般相配,憐心俠義豪情頓生,拍著胸口道;“你儘管在這裏休息,外面的事情有我,我不會讓人打攪你們的。”
“多謝。”流雲將琴影放在床上。
憐心見他們兩人都已濕透,便出去為他們找衣服。
此時,琴影已是奄奄一息。原本陰寒的體氣,因為外來寒水的衝擊,讓她內外交迫,生不如死。若是她現在能流出熱汗也好,但卻偏偏是臉白如紙,連一絲紅潤都沒有,
流雲連點了她幾處穴道,琴影緊閉的雙眸才緩緩張開。
“雲?”她不敢置信的痴望着他的臉。
流雲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所幸迷香在冰冷的寒水下,藥性揮發,他的功力已漸漸恢復,否則即使他在瀑布下湍流的河道里,抓住了琴影的手,也不會有力氣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影,什麼話都別說,你受了重傷。”
琴影苦笑,“又要麻煩你了嗎?即使我死了,都要麻煩你。”
“噓,別胡說,你我都活着。”
憐心此時拿着衣服走進來,說:“還是先換下衣服吧,要不然她著涼會發燒的。”憐心伸手碰到琴影的臉頰,輕呼一聲,“她怎麼這麼冰冷?”
流雲喃喃解釋:“她自幼練的便是無相天霜功,練得越久,體溫越寒,若受了傷,寒氣反制,傷勢便會加劇。”
練這門功夫會傷身,所以當初無影子並不贊同讓琴影練。但因為她生了一場大病,渾身體熱如炭,只有練無相天霜功時,才可以驅除體內熱度,便只好練了下來,這一練就是十幾年。
眼見琴影臉色白中透青,憐心忙道:“她這樣子下去可不行,要不然我叫人做碗熱湯來吧,”
“再熱的湯都熱不了她的。”流雲忽然道:“在下要再麻煩憐心姑娘一件事,希望今夜這屋裏不要有別人進來。”
憐心眼珠轉轉,隱約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嬌笑道:“這點雲公子盡可以放心,這裏本就是青樓,大家都懂得規矩,怎會隨便去開別人的房門?”
她悄然退出,順手將房門帶好。
“雲,我想回家。”
流雲輕然一笑,“當然,但要等你的身子好了。”
琴影的笑容苦澀中透著悲涼,“像我這樣無情無義的女人,上天怎麼會讓我好過?”她將頭枕在流雲懷中,低聲道:“若我死在這裏,我只求你將我的屍身帶回承影宮。”
流雲聽得心痛如絞,“為什麼不求我們能長相廝守?”
琴影的手指貪戀般撫着他的眉問、鼻翼、唇形,“長相廝守?我對你如此絕情,怎麼還敢奢求別的?你不恨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蠢話!剛剛躍下瀑布的時候,我的心中只想着和你生死相隨,你說這話豈不是也在咒我和你一起去死?你若想我活着,就要先讓自己活下來。”流雲一下吻住了她的唇。
“雲……”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摟住他的肩膀,熱烈的回應着他的唇。
迷離的縱情中,濕透的衣物緩緩除下,床帷紗簾垂落,琴影陰寒的體膚與流雲溫暖的身體,完整的契合在一起。
兩種氣息相融在一起,琴影蒼白的臉色終於漸漸露出了紅暈,額頭上泌出幾顆汗珠。
與琴影的無相天霜功相反,流雲的無相天陽功正是她的剋星,也是治療她體內陰毒的良藥。當年無影子說兩人是“天作之合”時,他們只當是說兩人之間的兒女私情,沒有探究是否有另一層含義。
但是這些年來,每當她與流雲身體接觸,就會感到一種強大的溫暖之氣將自己層層包里,鎮住她體內如冰的寒冷。
這些對他依賴,頓時讓琴影不安地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而這個小動作也被流雲看到。
“怎麼了?”他不能讓別人傷她,更不願看她傷自己。他的唇烙上那個掐痕,讓她的身子又是一陣輕顫,
“雲,你對我太好,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我的愛,遠勝過我給你的,我……我怕我承受不起。”
她的手指輕輕蓋住他身上那處劍傷,深深的疤痕到現在還清晰可見。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從死神手裏揀回了性命,但那一定是苦不堪言。
流雲笑問道:“你有幾顆心?”
“一顆啊。”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能留在你這顆心上的人,是不是只有我?”
他的問題惹得琴影秀眉微顰,“你明知道的。”
這一生,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男人能留在她的眼瞳中。
那一天她刺中了他,以為將從此失去他,真恨不得立刻死去。就連當年他拒練琴劍合一,導致她與他絕裂時,都不曾有過這樣撕心裂肺的劇痛。
流雲笑道:“既然你的心都已給了我,又何必計較誰的情愛更重?只要你心有我,我心有你,便是真情真愛。”
他的深情,如一張密密織就的大網,將兩人包在一起,這一夜,她不僅奉獻自己的身子,還將自己的心一併託付給他。
清晨,憐心為兩人送早餐,看到琴影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上,隱隱有些吻痕,笑道:“看不出雲公子這樣溫文爾雅的人,對女孩子也是粗手粗腳的。”
琴影雖然性格冷僻,不與外人多話,但昨夜溫存是真,她也不由得臉泛酡紅。
憐心從架子上拿下了一個小瓶子,“常有些客人會把姊妹弄傷,第二天要再接客又不能帶著這些痕迹去,所以這葯是我們這裏人人都必備的,十分靈驗,抹在青痕上,一天就可以消去了。”
流雲大大方方接過藥瓶,說句:“多謝。”然後挑出一點藥膏,輕輕塗抹在琴影的脖頸上,也不管旁人如何瞠目結舌。
“你的傷勢好多了,但是畢竟氣血逆轉太久,所以這十天半個月裏你的內力會暫時喪失。”流雲的指尖掠到前面,握着她的下顎,“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再不能動武了。”
琴影嫣然一笑,“有你在,我自然什麼都不用怕。”
她傾心交付,再不會多疑多慮,讓到手的幸福毀於一旦。
憐心雖然對男女之事見慣不怪,但來這裏的多是尋歡作樂之徒,青樓中的女子們也不過是逢場作戲,曲意承歡。像他們這樣真情畢露,心心相印的,她還是頭一遭見到,不禁感嘆:“我現在算是相信,這世上也是有多情人的。”
流雲此時心情很好,笑着反駁:“姑娘若是在說我們,那就錯了。我們倆這一生都不會是多情之人。多情難免濫而不專,最為人不齒。我此生為影專情,影對我亦是如此,這才可以生死相許,矢志不渝。”
憐心大呼道:“好啦好啦,不和你談這些情啊愛的,我說不過你啦!只是現在你與影姑娘有何打算?早上我聽說昨夜城裏很亂,像是龍隱庄在拿人,不知道找的是不是二位?”
流雲坦言:“是。”
憐心驚訝道:“你怎麼會和龍三少起衝突?他可是萬萬惹不起的啊!”
琴影聽了自然不服,哼了一聲:“我若不是有傷在身,十個龍三又算什麼?”
流雲握了握她的手,“游龍被困淺水灘,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咧,就是性子倔,又不服輸,才把自己逼成這個樣子。”
琴影瞪了他一眼,似是嗔怒,但神情不再像以前那樣冷硬,倒是柔情佔了上風。
憐心道:“不管如何,二位可以先休息幾天,我這裏雖然人多,怛卻安全得很。只要別現身,沒人會來盤查你們的。”
琴影手指摩挲著承影劍,說:“我一把劍已惹來這麼多人的追殺,軒轅情卻敢昭告天下尋找五劍的下落,他若不是瘋了,就是根本不將天下群雄放在眼裏。”
流雲道:“他的心已被聖傳的傳說充斥,所以才不去計較後果,只想奪劍。這種狂人,你我離得越遠越好。”
琴影悠悠道:“但,五把劍聚首之日的盛況,難道你不想見嗎?”
流雲搖搖頭,“只怕到時不是盛況,而是慘劇一場,我寧可連旁觀人都不當。
等你傷好,我們重返承影宮,就此退出武林,再不惹這些是非了。”
琴影低首不語。雖然她也想過流雲口中所說的那種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但卻知道,只要承影劍一天在手,他們便一天不能安寧。
“他們必定沒死屍龍三的斷言,讓在旁邊一直黯然神傷的龍四一震。
“三哥,這可能嗎?他們掉落的可是九天瀑布,那麼急的水流,那麼大的浪……”
不等龍四說完,龍三擺手道:“不管多急的水浪,找不到屍體,就代表他們還有可能活着!”他獰笑一聲,“承影劍號稱魔劍,自然能庇護它的主人了。我只盼這兩個人命大,把承影劍再帶到我眼前,然後……”他捏緊手中的杯子,重重的摔在地上,白玉的杯子被摔個粉碎。
柳依人半張臉已被承影劍毀掉,她以一道面紗蓋住了受傷的臉,但是手指揪着衣角,幾乎將衣服扯爛。
“我一定要讓他們死在我面前!”她銀牙緊咬,對龍三說道:“你不用擔心,若他們沒有死,早晚會送上門。只要你派人守住全城的藥鋪,如果有人買龍涎草這味葯,就跟蹤到底,必然會查出他們的住處。”
龍三問道:“你有把握?”
他對柳依人已經沒有足夠的信心,這一次如果不是她私下去找流雲,靜待琴影登門要人,再搶得承影劍的方法,要省力得多。
“那麼晚了,你為什麼要去流雲的屋子?”
琴影說柳依人是狐媚,這話倒也沒說錯。當初正是柳依人的一雙媚眼,將他的心勾動。此次讓她以表妹的身分出現在流雲身邊,也是想利用她從流雲口中打探到更多關於承影劍的秘密,但他可不想到最後只落得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場。
柳依人面部抽搐,“事到如今,你還要懷疑我對你的忠誠嗎?”雖然她違背了龍三的一些指令,私下去勾引流雲以滿足自己的私慾,但她畢竟犧牲了容貌,說起來也是為了他,他憑什麼懷疑她?見柳依人動了氣,龍三此時還不想將她惹火,只好安慰:“好了,依人,是我不該這麼說,只是這次你有些魯莽,不該單獨去見流雲,就算要去,身邊也要先安排些親信,萬一他記起了你,你也好全身而退。”
不安排親信跟隨,自然是怕自己和流雲燕好的時候,會被人發現。但這秘密,柳依人這輩子都要埋在心底,因為現在她沒了容貌,下半生恐怕就要指望這個男人了。
“是我大意了。”她低下頭。
龍三假意安慰的愛撫着她的肩膀,“剛才你說他們兩人會出來買葯?只買龍涎草?為什麼?”
“因為琴影已經中了我親自調配的獨門毒藥,若沒有龍涎草這味葯解毒,她會全身潰爛而死。”
柳依人凄厲得意的笑聲,讓一旁沉默著的龍四渾身不寒而慄。她口中所描述的琴影慘狀,他更是想都不敢想。
不,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子不會死的,不會的。
他很想再見琴影一面,不為了承影劍,只為了能看一眼她那如冰如雪、蒼白冷艷的臉。因為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容貌就牢牢地鐫刻在他心底了。
連續三天了,流雲感覺到琴影的呼吸越來越怪。
她的功力本是在一天天的恢復當中,她的無相天霜功也在他無相天陽功的交融下,慢慢減弱了對她身體的傷害,她的狀況應該是會逐漸好轉起來才對。
但是,當流云為她把脈的時候,卻發覺她原本綿軟緩慢的呼吸,變得時快時慢,忽強忽弱,不像是一個正常人應有的樣子,即使是他們練功時,她也不曾有過這種詭異的呼吸頻率。
琴影一天比一天疲倦,白天醒來的時候,多是慵懶的躺着;到了晚上,卻睡不安穩,常常被奇怪的噩夢左右。
這樣的病症,流雲自覺在哪本書上見過,他苦思許久,終於想到是“十日香”。
這是一種少見的奇毒,據古書記載,中此毒者,呼吸不定,身重如鉛,毒性無形嵌入肌體,十日後全身香氣瀰漫,潰爛而死。
難道琴影就是中了這種毒嗎?流雲心頭像被人猛地揪了一把,鑽心的痛。他怎麼能讓人再來傷害琴影,怎麼能允許別人再搶走他們得來不易的幸福?所幸他記得此毒並非無解,只要有一味龍涎草,就可以解毒。而龍涎草雖然貴重,這偌大的城裏也不應該沒有。
他將琴影暫時託付給了憐心,自己孤身去尋找藥鋪。
一家,兩家,三家……流雲幾乎跑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藥鋪,但卻買不到這一味葯。
這自然不會是缺貨所致,必然是有人陰謀收葯,故意置琴影於死地。是誰會用這樣的手段、這樣周密的佈局?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當他走到第三家藥鋪的時候,他察覺到有人正在身後跟蹤,而且不只一人。對方的用意很明顯,只是想查到承影劍的下落。
他故意走入人多的大街,憑藉他的輕功輕易將追兵甩脫。但是,他知道安逸的日子已經過不了多久了。
回到憐香樓,他在樓側看到一角紅衣。
“阿紫,是你嗎?”他的呼喚終於喊出那個人。
她依舊是一身紅裳,但俏臉如冰,眼神如同陌路。
“流雲軒主果然好眼光,我躲在這裏還是被發現了。”
“看到你從龍三手中逃出,我很欣慰。”
然而,流雲的真心話卻惹來阿紫一聲冷嘲:“你真關心我嗎?那為什麼那天在懸崖上你會拋下我?難道不怕龍三會一劍將我殺死?”
流雲一直對她懷有愧疚,但這裏面摻雜的情感太多,三言兩語未能說盡。
阿紫伸手陽止他將要出口的道歉,“我今日來,是要向你求證一件事。琴影是不是中了毒?”
流雲一驚,“你怎麼知道?”
“是我在龍隱庄偷聽到的。”
阿紫一瞬不眨的盯着他,“我知道他們大肆收購了全城的龍涎草,而且一把火燒個精光,你想救琴影,只怕很難。”
流雲臉色大變,若沒有龍涎草,琴影幾天後就會毒發身亡。
“但是,我手中有龍涎草。”
聞言,流雲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但阿紫的話再次阻斷了他的希望,
“想要龍涎草,就拿承影劍來換!”
她晶亮的眸子透出無以倫比的堅定。“你不要想威脅我,搶到龍涎草。我沒拿到承影劍,是絕不會交出龍涎草的。”
流雲輕輕一嘆,“阿紫,你當初接近我,也是為了承影劍嗎?”
阿紫瞳眸一沉,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以劍換草,你別無選擇。給你六個時辰考慮,晚上我來找你。”
她騰身而去,將一個沉重的難題壓在流雲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