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姨,”周蘋小小聲的叫喚,“姨……我是蘋蘋。”她停下腳步,不肯再往前。
她不認識躺在病床上那個怪物,為什麼媽媽一再說這個臉上纏着紗布、一腳高高吊起的怪物是小阿姨呢?
她才不是小阿姨,小阿姨好漂亮,才不是床上這個怪東西。
“蘋蘋,”媽媽在背後推她,“快叫小阿姨呀!你不認識小阿姨了嗎?就是你過生日的時候,送給你芭比娃娃的小阿姨呀!”
周蘋勉強再走兩步,卻嚇得嚎啕大哭。
“姐,不要嚇到她。”躺在病床上的人虛弱地擺了擺手,“蘋蘋乖……姐夫,你帶她去病房外面好了。”
一雙大手抱起周蘋,帶她離開這間充斥着消毒藥水味的病房。
她蜷縮在父親懷裏,可憐兮兮地抽着氣。
“羞羞臉。”長她五歲的哥哥取笑道。
“討厭!”周蘋蠻橫地踢她哥哥一腳。
“現在不哭啦?”她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剛才怎麼哭得那麼大聲?”
“那個不是、不是小阿姨,”周蘋嘟着嘴說:“那個是怪物。”
“不許你說小阿姨是怪物!”她哥哥好生氣,“都是姨丈害的,我以後不叫他姨丈了。”
“那我以後也不要叫他姨丈了。”周蘋有樣學樣,雖然她不明白那個老愛逗她笑的姨丈究竟做錯什麼事?
她哥哥問:“爸,你為什麼不把姨丈抓起來?”
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無奈地嘆口氣,“那是阿姨和姨丈的事,爸爸不能管。”
周蘋靜靜依偎着父親,閉上眼睛前,她突然有了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領悟——
病床上那個人確實是小阿姨,而她會變成怪物都是姨丈害的,而且姨丈害小阿姨不只一次,爸爸、媽媽以前也會帶她來過這家醫院。
周蘋的媽媽由病房出來的時候,周蘋正在打嗑睡,她想睜開眼睛卻睜不開,只聽見媽媽在吸鼻子。
“她還是不願意告他?”她父親低聲問。
“我說破了嘴都沒有用。”她媽媽忿忿地擤着鼻涕,“都流產了她還是想不通,她說她出院以後要回家。幾次了?他有沒有來看過她?他殺了自己的孩子,法律為什麼不能辦他?”
周蘋把臉更埋入父親的胸膛里,她不要聽這些話,媽媽講的那些事情她不懂,她不想受大人世界的干擾,她還小,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
一根吸管湊到她嘴邊。
“乖,該起來換藥了。”一個女人溫柔的喚周蘋。
周蘋睜開眼睛,“姨,媽呢?”一時之間,她彷彿又回到七歲。
“她和你爸先回去休息。”小阿姨壓下病床按鈕讓她坐起來,“你哥開車送他們回家的。”她把水杯遞給周蘋。
“那個姓藍的在外面,”小阿姨笑着說,“那傢伙好厲害,每次你爸和你哥不在,他就正好冒出來,可真巧。”
是呀!真巧,她挨趙文易揍的時候,他人在哪裏?若不是幾個鄰居衝出來,她豈會只挨那幾拳?
護土進來為她額上的傷口換藥,她全身上下就屬這處傷口最嚴重,其餘的多半是瘀青。
可是,心靈上的創傷就很難講了,醫生建議她找個心理大夫談談。
護士走後,小阿姨叫藍仁德進來,並讓他倆獨處。
“還疼不疼?”他笨拙地用指關節輕觸她的臉頰。
“痛死了!”周蘋叫道,嚇得他立刻收手。
她不耐地拉長臉,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她都快發霉了,而且藍仁德尷尬的蠢樣教她看了就火。這件事他要負大半的責任,如果不是因為他多事接起電話,也不會惹得趙文易把怒氣發泄到她身上。
“我已經托我的一個朋友清查你家附近有那些不良分子,名單一到手,我會一個一個把他們揪出來給你指認。”
周蘋的火氣迅速消退,“過來。”她拍拍床要他坐下,這幾天他柔順得像條哈巴狗。
“我不要你干涉警方辦案。”她握住他的手,“我爸是他們的老長官,你想想那些警員受到多大的壓力……”
“誰說我要把那個人渣交給警方?”藍仁德輕啄一下她的唇,“你家的電梯沒裝監視器,可是對面的一家銀行有,它正好對着你住的那棟大樓。那家銀行是揚升的客戶,我正在想辦法弄到那天晚上的錄影帶。”
天殺的,這個男人怎麼像條獵犬!
“我根本沒看清楚他長什麼樣子。”周蘋要自己盡量保持冷靜,“我過說了,事情發生得太快,那個人想搶我的皮包;我不給,他就揍我,如此而已……”
藍仁德眉毛挑了挑,“走廊的燈是開着的,你怎麼會沒看清楚?”他由床上下來,“不過你不用擔心,你的鄰居說看見一個穿花短褲的男人由逃生梯跑掉,台北市有幾個搶匪會穿花短褲亂竄?銀行的監視錄影帶上一定有。”
“我不要你管這件事!”周蘋忍不住叫嚷。
果然是趙文易!藍仁德深吸一口氣,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其實他早就拿到錄影帶了,只是帶子經過上百次的反覆錄影,影響到畫面的清晰度,加上距離太遠,只錄到一個非常模糊的影像。
不過,當晚那棟大樓前有輛車被拖吊車吊走,蜥蜴還是留下了尾巴。
“你在想什麼?”周蘋心裏毛毛的,抓着他的手不放。
“沒事!”藍仁德臉上泛出一絲冷峻的笑,“晚上我會帶消夜過來。”
若不是找不到趙文易,他也不必如此試探她。那小子在周蘋住院的隔天便向公司請假,沒有說明原因,人也不在家裏,標準的孬種!
他說謊,她嗅得出他心裏醞釀的風暴!
“吻我,”周蘋仰起臉,“你好久沒吻我了。”
她是不是昏頭了?幾分鐘前他才吻過她。不過,他很樂於從命,於是他低下頭。
周蘋攬住他的頸子,不但主動把舌頭探人他口中,還動手撫弄他的胯下。
要命,她真會挑地方,“不行,甜心。”他捉住那隻不安分的手,“你阿姨就在外面……”
“我如果和別的男人上床,你會怎麼辦?”周蘋唇抵着他的喉結低喃。
”
藍仁德僵住不動,“我拒絕回答這種問題。”他才不會上當咧!
“你會把我打昏,然後用手銬銬住我……”
“那是意外!”藍仁德嚷道:“我從來沒有對女人動過粗!”
“在某種情況下你就會!”心一酸,周蘋開始掉眼淚,“我不要整天提心弔膽,擔心你是不是在外面殺人放火,我受不了。如果你改不掉火爆的個性,我們不如趁早分手……”
藍仁德挫敗地一把將她摟進懷裏,“乖,不哭,”他徹底投降,“我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
她哭濕他的襯衫才讓他走,她已經很對得起趙文易了,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了。
***
周蘋剛洗完澡,在浴室里換上睡衣,而她小阿姨正在為她換病床的床單。
“姨,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小阿姨答道。
周蘋考慮半晌,鼓足勇氣說出口,“你為什麼不離開姨丈?”
小阿姨沒答話。
周蘋走出浴室,看見小阿姨正用力拍打她的枕頭。
“姨,不要生氣嘛!”她囁嚅,“沒人搶我皮包,攻擊我的人……我認識。”
小阿姨抱着枕頭一屁股坐下,“誰?”她面色凝重地問她。
“趙文易,”周蘋小聲的說,“我媽很喜歡的那個。”
“天!是他,真該死!”小阿姨義憤填膺地道。
“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爸和我哥。”周蘋挨着小阿姨坐下,“他那天喝醉了,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你浪費警方多少時間?你爸還親自查案呢!”
周蘋低垂着頭不吭聲。
“是不是為了那個姓藍的?”小阿姨問。
周蘋點點頭。
“蘋哪——”小阿姨嘆息一聲,“你要想清楚,小阿姨就是最好的借鏡。那種男人是吸引女人,可是他們就像座火山,爆發的時候會讓你痛不欲生。”
“姨,你還愛姨丈嗎?”周蘋側着臉問。
起先小阿姨的表情有些恍惚,接着她揚起一抹悠悠的笑,“你以為是什麼讓我跟着他二、三十年?愛情嗎?阿姨和姨丈都老了,我們現在是相依為命。”
恩情!小阿姨說的是恩情。她的生活中或許充斥着痛苦和眼淚,但種種不堪都在她寬厚的包容中煙消雲散。
“有人說女人是蒲公英的命,可那是以前;姨沒讀過多少書,只能認命,你不一樣,你要爭氣,你姨丈就是因為染上賭癮才毀了自己,你可千萬不能對那個姓藍的上癮!”
沒錯,她就是對藍仁德上了癮。女人一旦陷入情慾的泥淖里,不論誰都一樣盲目。
但肉慾畢竟不是愛,新鮮感一過,她和藍仁德會不會彼此厭倦?如果他們之間純屬激情,只怕將來她選擇離開他時,他帶給她的創痛會比趙文易的更深刻。
***
“甜心……寶貝,我來啦!”
好睏,她不想睜開眼睛。
“你來,寶貝。”藍仁德氣喘吁吁地說:“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周蘋翻個身側躺;耳邊聽見他急促的喘息聲。
她現在該怎麼做?難不成要她動手把他的……那樣東西塞進自己?老天,她辦不到……
“快一點……”藍仁德低聲催促,他快要剋制不了自己了。
唉!好吧!她試試看。
她的手爬上他寬闊的胸膛,指尖如蜻蜓點水般在他的胸腹之間兜圈子,可就是沒膽再往下一探究竟。
天,她真會折磨人!藍仁德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亢奮上。
“寶貝……”他氣若遊絲地喃道。
“嗯……”周蘋閉着眼睛打了個呵欠,“幾點了?”她呢喃着更往他懷裏鑽去。
她一定累壞了!藍仁德心疼地摟緊她。他真是個混球,一旦慾火焚身就像只發了狂的野獸。
看他眉頭深鎖,周蘋有些納悶。
“你做了什麼?”她問。
“對不起。”他一開口便道歉。
周蘋腦子裏的警鐘大響,他為什麼向她道歉?他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你把趙文易怎麼了?”她猛然揚高音調,“你答應過我不碰他的!”
“我沒有!”藍仁德覺得莫名其妙,“我才沒有碰你的寶貝趙文易”
周蘋這才鬆了一口氣,“那你為什麼要道歉?”她睨他一眼。
“我是說昨天晚上……我那、那麼不體貼……”他變得有些口齒不清。
原來他是指那件事,周蘋不禁覺得好笑,“如果你真心悔過,就答應我一件事。”她乘機提起。
“什麼事?”藍仁德獃獃地問。
她斟酌着用辭,“我要你答應我,萬一我們以後處不來,也要好聚好散。”
他慢慢消化她的話,他可以理解她為何提出這個要求,她不久前才被前男友飽以老拳,理當會缺乏安全感,因為,她怕他會是第二個趙文易。
“我答應你。”他說。
周蘋心中有莫名的失落感,原以為他會激動的加以駁斥,或者說些甜言蜜語哄她,沒想到他竟如此爽快的答應了。
過了一會兒,藍仁德又開口,“等我到了九十歲,老得做不動床上運動,你就可以寫張休書把我給休了,然後和另外一個小白臉私奔,至於我嘛……只好再去找個老女人噦!”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周蘋捏他一把。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他故意捉弄她,“你知道我爸有幾個情婦嗎?自從我媽離開他之後,他身邊從沒缺過女人……”
聞言,周蘋氣得朝他的重點部位掐下去,痛得他差點飆出眼淚。
她委屈得想掉眼淚,“我還以為你對我是真心的。”她用力地推開他,“你走開,我不想見到你……”
“你好傻!怎麼會相信我剛才說的話?”藍仁德摟住她不放,心頭暖烘烘的。
周蘋既羞又窘,抬頭偷偷瞄他一眼。
他用指背輕輕摩挲她的臉頰,“我答應你,如果將來有人比我更珍惜你、更愛你,只要你開口,我一定退出……”他故意嘆口氣,“如果你忍心教我活不下去的話……”
兩人彼此對看,藍仁德閉上眼,在她額上吻了下,像是某種允諾。
周蘋鼻頭髮酸,將整張臉埋人他的胸膛,不讓他看見她掉下眼淚。
***
回家真好!
周蘋舒服的趴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住幾天?”一個聲音問她。
“不要。”周蘋悶悶地答道:“不要、不要、不要……”
她哥哥揉揉她的後腦勺,“可是爸媽要我陪你住一段時間。”
“拜託——”周蘋拉長了聲音,“我才懶得替你燒飯、洗衣服咧!你別以為我會像媽一樣伺侯你,我要一個人住,我喜歡一個人住。”
“那你去小阿姨那裏住幾天吧!”她哥哥又說,“歹徒還沒抓到,大家都不放心。”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明天我就去買只大麥町。”
她哥哥嚷道:“大狗反應慢,我看博美狗都比它凶……”
“你煩不煩哪!”周蘋大吼一句,電話剛好響起。
她立刻由沙發上坐起來接電話,並用眼神示意她哥哥進房間。
“你今天不能過來,我哥在這裏。”她對着話筒小聲說。
“蘋?”電話那端頓了下,“是你嗎?”
是他?!
她霎時從頭涼到腳,他居然還敢打電話給她!
“蘋……”趙文易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你還好吧?我——”
“我不好!”周蘋氣得要命,“你去死吧!”她壓低聲音罵道。
她決定去申請一支新電話。
“求你不要掛斷。”趙文易哽咽一聲,“我快、快死了……蘋……”
死了最好!周蘋重重地吐一口氣,可她還是沒有掛上電話。
“我在醫院裏……”他的聲音裏帶着哭音。
“你是怎麼回事?”她冷冷地問。
“我被揍了一頓,那個人脫光、光我的衣服,對我拳打腳踢,還踩碎……踩碎你送我的那隻表……”說到此,他已是泣不成聲。
不會吧!藍仁德答應過她不動趙文易的。周蘋手軟得幾乎握不住話筒。
“我的手指斷了兩根,還有肋骨……那個人一直打我的頭,害我左眼差點瞎掉……”趙文易低泣着說。
她不要聽!周蘋閉上眼睛。天哪!她能不能由這場噩夢中醒過來?
“他、他還用腳踢我那兒……幸好我的生育能力沒有受損。”趙文易苦笑着,繼而哀求道:“蘋,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對,我喝醉了,所以……求你來看我好不好?我好想你,我……”
周蘋重重地掛上電話。她的頭好痛,太陽穴像有千百根釘子在鑽似的。
可惡的藍仁德,居然騙她!
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她突然衝進自己的房間,由床底下拖出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
她哥哥正躺在她的床上聽音樂,看見她猛地衝進來,嚇了一大跳。
“怎麼啦?”她哥哥摘下耳機問。
“你不要問,送我去車站就對了。”周蘋渾然不覺自己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