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一踏進東苑的院落里,公孫辟元精疲力盡地將畢來銀放在床榻上,逕自站在一旁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

天啊!他這輩子還沒這樣跑過,現下他就好似心快要自胸口跳出來一般的難受,不過再怎麼難受,也沒有她刻意視而不見來得教他傷心。

他總算明白了,總算知道原因了。

「放肆!你膽敢對我這般無禮。」畢來銀不解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一被他放下,便開口對他大罵:「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這樣將我帶到東苑,難不成你是想趁四下無人,又要對我做出什麼不規矩的事?」

她渾身顫抖不已,吼得那麼大聲,不過是虛張聲勢。

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彷佛就快要跳出來了,她只好緊抓着床柱,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

他為什麼會突然跑到歡喜樓,又將她抱到這兒……

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身上的傷不是還沒好嗎?

一想到他身上的傷,她歛眼瞅着他的手,驚覺他的臂膀居然在淌血,嚇得她不自覺地驚呼出聲:「血!」

公孫辟元一愣,往自己受傷的臂膀看去,果真見血水緩緩地淌落,然後他移開靴子,又見地上留下了一隻血印。

「你要不要緊?」畢來銀急忙跑近他身邊,以手巾壓住他的傷口。「你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加上手傷和腳傷,居然還抱着我一路跑到東苑,你是傻子嗎?」

他是打算讓她內疚嗎?她不會內疚的,反正都是他自找的,不關她的事。

「我是傻子?」他自嘲地問,推開她的手。「還不都是托你的鴻福,誰要你穿得這麼暴露在歡喜樓晃着?你還要不要臉啊?」

痛死他了!痛得他都快要站不住腳了,倘若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笨得一路從畢府跑到歡喜樓,再抱着她狂奔入東苑……他也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但他有很多話想要問她,實在是等不及了。

「這是什麼蠢話,我向來都是這樣裝扮的。」這不是問題所在吧,現在重要的是他的傷。「罷了,我先找找有沒有什麼可以止血的葯。」

見她離開,他大手一撈,又將她撈進懷裏。「什麼叫作你向來都是這樣裝扮的?瞧你這一身裝扮,哪裏像是個老鴇,你這模樣簡直比金陵的花娘還要教人血脈僨張,還要容易引人遐想!」

至少對他而言,是這樣沒錯。

「有什麼好遐想的?」畢來銀先是羞怯地歛下眼,然後又突然想起他方才在歡喜樓抱着別的女人。「哼!或者該說你對任何女人都有遐想的,是不?方才你不就抱着一個花娘大叫着不准她再穿那衣裳?」

這一點,她可是沒冤枉他。

「不是這樣的,是柳兄同我說,穿得最為養眼的那一個就是你。」他哪知道會認錯人?他是太着急了嘛!

「你的意思是說,那花娘穿得比我還要養眼,是不?」她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

哼!他方才的一舉一動,她都沒有看漏,甚至是他的話,她也沒有聽漏。

雖然她不明白他說這句話的用意到底是什麼,但……她並不厭惡他這般的舉動,其實真正教她惱怒的,是他抱錯了人。

「這是什麼話?」他將她摟得更緊,彷若真忘了他身上的傷。「那是因為我踏進歡喜樓之後,我的心始終只想着你,遂我才沒注意其他花娘亦作如此打扮,那麼我認錯人,倒也是無可厚非,是不?」

他根本沒認真瞧過那些花娘,天曉得她們到底是什麼模樣?

畢來銀歛下眼,不着痕迹地勾起一抹極淡的笑,然卻又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將他推開。

「那不關我的事,你犯不着對我解釋。」她惱怒地看着他。

這是怎麼著?她就這樣窩在他的懷裏,聽着他的解釋,就像他們兩人在打情罵俏似的,更荒唐的是,她居然不覺得討厭……就算她對他心懷歉疚,也不該有這種反應啊!

況且,這癥狀彷佛在她尚未傷他之前便已有了。

「對了。」她不提,他都忘了他的目的了。

「怎麼了?」

畢來銀走到木櫃前,從裏頭取出金創葯丟到他面前,故意不睬他的傷口,不去看那教她心疼的血跡。

一連五天,她都可以狠下心不去探視他了,更何況是現下?

「我……」他該怎麼說呢?「我知道所有的事了。」

反正他就是一個不善言詞的人,與其迂迴到讓自己唾棄,倒不如一針見血,至少會痛快些。

「嗄?」她不解地抬眼睞着他。「你在說什麼?該不會是我要趕你出府里,遂你想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下三濫手段想讓我心軟,將你留在府里,好讓你有機會再輕薄我?不成的,我不會給你任何機會的。」

她可沒忘記那一日他的舉動恁地猖狂,甚至還混帳至極,雖說她傷了他,但那也是他自找的。

「嘖!」公孫辟元翻了個白眼,忍下一肚子怒氣。「我又不是要同你說這件事,你犯得着在這當頭提起嗎?」

就說她沒度量!不過,這倒符合畢納珍所說的,她並不是天生的淫婦。

「我說錯了嗎?」她冷哼一聲,別過頭不願看他尚在淌血的傷口。「你也承認了,不是嗎?」

她不是把金創葯給他了嗎?不論他有什麼天大的事要說,總得先把葯給抹上,不然,他若是因此而發生了什麼意外,那豈不是她的罪過。

「我承認什麼來着?」他疑惑地睨着她。

他今兒個明明不是要同她談這話題,為何她偏不讓他把話給說清楚?

她怎麼老是這麼容易惹他發火?

「你接近我,不就是為了要拐我出嫁,為了得到我的嫁妝?」她啐道。

先前在大街上他們不就把這件事說明白了嗎?如今再說一次,難道不會嫌太多此一舉嗎?

還有他到底要不要先止血啊?

「我……」她非要這麼說嗎?「我承認,我確實是為了你的嫁妝而來,但我又不是只想要你的嫁妝,我還想要你的人、你的心,而且我還要讓你知道,我是可以讓你依靠的!」

他才不是那種卑劣的小人,他可以允諾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至少可以讓她往後再也不用拋頭露面,不必再用不入流的招術控制她爹!

「嘖,你想要,就可以得到嗎?」她冷冷地笑道:「我不會依靠男人,我可以靠我自己,多了你這麼一個不事生產的人,只是多了個累贅。」

想不到他居然睜眼說瞎話,她不是無知的女人,她不會再相信他的片面之詞,也不想再蠢得把自己賠上。

「什麼累贅?」他怒吼一聲,舉起受傷的手臂。「瞧,我的肩這麼寬,我的臂膀這麼壯,我可以承載多少東西,你知道嗎?」

「我用不着你的臂膀來承載東西,便可以日入百金。」她諷刺地道。

「你還敢說!」說到這件事,他更為光火。「瞧瞧你這身裝扮!你明明是個舉止極為優雅的大家閨秀,何苦為了你爹而把自己搞成這樣?你知不知道瞧見你穿成這模樣站在眾人面前,我的胸口就像是被火燒了一般,氣得我不得不把你抱離歡喜樓!」

就是說嘛,瞧瞧她這身鏤空的袒胸大襦衣……雖說春至已到,但她也犯不着急着把春裝給穿出來啊!

「哼!我愛怎麼穿便怎麼穿,你管得着嗎?」她怒斥道:「又是誰同你說這些事情的?罷了,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到底是誰告訴你的,但我打算怎麼做便怎麼做,誰都無法干涉我。」

他到底在氣什麼?就算她真被人給瞧光了,也不干他的事!

「我當然管得着!」他怒喝一聲。

若不是手傷太重,他會考慮用雙手掐死她。

「你憑什麼?」她挑釁道,見他說不出話,她不由自主地勾唇淺笑。「你該不會吃味了吧?」

公孫辟元一愣,眨了眨大眼,思忖着她所說的話……

是啊,還真有那麼一點像哩!

「金創葯在一旁,你抹好葯、裹上傷口就走,別待在這兒擾了我的心情!」見他傻愣愣地呆站着,壓根兒沒打算要止血,她在臨走前忍不住提醒他。

她原本是有那麼一點期待的,孰知他……唉!她期待什麼呢?早就知道的答案,居然還蠢得去期待。

畢來銀正要踏出房門,卻覺得身子被他給撈了進去,甚至連門也一併關上,她轉身才想要再怒斥他一頓,怎料才張口,他便吻上了她的唇,驚得她瞪大眼,不知該如何以對。

「你說的對,我確實是在吃味。」他低嗄地道,輕啄着她白嫩的頸項。「我吃味得快要發狂了!」

她若是不提,他還真不知道這是吃味的感覺,畢竟他以往根本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你在胡說什麼?放開我……」畢來銀用力掙扎着,卻不小心抓着他手臂上的傷口,見他疼得臉色發白,不禁擔憂地問道:「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儘管疼得冷汗直流,他依舊笑着。「其實你挺關心我的,是不?你並不像你外表那般無情,要不然你不會躍下河面,只為了救我這個意圖明顯的男人,你也不會要三小姐督促我喝葯汁,更不會差大夫準備上等的葯替我敷上……千萬別說你是因為我像當初那個背叛你的男人,你才不忍心,因為若我真那麼像他的話,你該是會見死不救的,但你不但救了我,還幫了我,所以你明白我並不是他。那你對我這般關心,又是為了什麼?」

說愛他吧,他會緊緊地抱住她,他可以成為她的保護者,可以讓她一輩子無後顧之憂。

唯有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他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一個男人如此對一個女人乞愛,說有多窩囊便有多窩囊,但反正自他遇着她后,一直都很窩囊,就算再添上一樁也無妨。

畢來銀瞪大眼,不知所措地睞着他,幾番欲啟唇,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不知道她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情感,但他卻是頭一個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如此踰矩,卻沒讓她發怒的人……這是情愛嗎?

不是,絕對不是!

「放手,你太放肆了!」她怒喝一聲,試圖掩飾她顫抖不已的雙腿。

「不放,我就是不放!我警告你,我可不准你把我當成那個人,我可不是他!倘若是我的話,疼你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背叛你,若不是這樣我又何須在大街上對你示愛?雖說那時我只是想幫你,但後來想了想,我從未幫人幫到如此地步。因為是你,我才會願意這麼做;而你,是不是也因對象是我,才會義無反顧地躍河救我?」

是吧?一定是這樣的!

畢來銀左右閃躲着,卻依舊逃不開公孫辟元的箝制,只好罵道:「你甭想騙我,你滿嘴甜言蜜語,不過是想迎娶我以得到我的嫁妝,好讓你往後過着衣食無慮的生活。你這個破敗戶,不過是因為敗家之後,受不住苦日子,遂想找座銀山依靠罷了,甭說得滿嘴情愛!」

她又不是傻子!她才不會傻得再掉進陷阱。

而且到底是誰把這些事告訴他的?

不用多想,一定是大姐,因為這些事情應該只有大姐知道才對。

大姐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你!」聽她這麼說,公孫辟元不禁光火。「你可知道一個男人要說出這些教人背脊發麻的話,需要多少勇氣,又要拋棄多少尊嚴?你居然說我是在編造甜言蜜語……倘若我真編造得出來,就不用說得這般面紅耳赤了!你別以為臉紅都是可以裝出來的,我流了很多血耶!」

倘若他不是因為血盡而死,八成也會氣怒而亡!

她定睛一瞧,登時發覺他一張俊臉紅似火……他還在淌血,方才明明白着一張臉,現在卻……

但那又如何?

「那你是為了我的嫁妝而來的,這一點我可沒冤枉你吧?」就算他說的都是真的,那又如何?

他根本就是存心不良,居心叵測。

「我……當然,我剛開始接近你時,確實是有這般打算,但人總是會日久生情的,是不?況且你待我又不算太差,那一日瞧見了你的淚,我的心不知怎地竟緊窒得很,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直到方才在歡喜樓見着你時,我才發覺我想你,想得快要發狂了,所以一見其他男人把眼睛盯在你身上,我就……」倘若不是他有傷在身的話,他說不定會動手打人。

畢來銀見他炯炯有神的眸子直盯着她,受傷的手緊抓住她,令她益發想逃。

「我不知道,我的頭好疼啊!」

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再逼她了!

「怎麼會疼?你的病不是已經好了嗎?」聽她喊頭疼,他忙拉着她往暖炕走去。「一定是因為你又穿這麼薄的衣衫!」

然他一轉身,她便眼尖地看到他的背上插着一枝吹箭,「你的背上怎麼會插了一枝吹箭?」

「嗄?吹箭?」公孫辟元一愣,想要伸手往後探,卻發覺他的手臂根本抬不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哪個混蛋傢伙趁人不備?

「疼嗎?」她驚慌失措地睞着他,發覺他的臉色發黑。「你的臉怎麼發黑了?」

「是嗎?我不覺得疼,只覺得背脊發麻……一會兒發燙,一會兒發凍,我想我應該是……中毒了……」倏地,他頎長的身子往前一倒,不偏不倚地倒在她的懷裏。

難不成他方才覺得背脊發麻,是因為他已遭毒手了?

完了,他不會真的就這樣駕鶴西歸吧?倘若他走了,誰來保護她?不對,他連碰都還沒碰着她,要他這樣赴黃泉,他會死不瞑目啊!

畢來銀愣愣地呆坐在地上,縴手摸着他發燙的背,抬頭想要喊救命,卻見一抹影子自門口掠過,儘管隔着門板,但透過紙窗她還是清楚地看見那抹影子是——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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