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阿曼達感覺她手心下的心臟停跳了一下。它先是完全停止了跳動,然後又恢復,但節奏變緩了。他先是感到震驚,然後又控制住了自己,阿曼達對他這麼快就能穩住情緒感到很驚奇。他眼睛裏的那扇窗戶也同時關閉了。

阿曼達猜想他正在重新整理思緒。她懷疑這個男人從不會因激情迸發而失去控制,不論當時他的情慾有多麼強烈。

“我是不是在心口放了條毒蛇?”他若有所思地說,摟着她的手也放開了。

“你說過你會對我敞開心懷。”她極力要說服他。她的手滑向他的肩頭,絕望地將身體靠近他,眼睛無聲地乞求着,希望他留下來聽她把話說完,作出判斷。

“你從不對扎·西拉克的決定提出疑問嗎?你想過沒有,他的決定有時也可能是錯誤的?他有可能冤枉了我父親?”

她看到他的目光更冷了。

“你說你希望了解我的心靈,”她爭辯說,“我也有一顆忠誠的心,比起你來毫不遜色。如果你拒絕我,我又如何向你敞開心靈呢?”

“你弄錯了。”他冷冷地說。

“你怎麼知道?酋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了嗎?或許你只是盲目地執行他的命令,認為他的判斷一貫正確?”

他的態度更加強硬,他的自尊心被刺傷了;他的眼睛裏噴着怒火,發出某種警告的信號。“我應該讓樂師們奏樂,蓋過一切聲音。你竟然談起不忠和背叛……”

“我只需要幾天的自由,就是這些。既然你已經讓我到了這兒,求求你……”她的手本能地移到他的脖頸處,觸摸他的脈搏。“……這對我十分重要。”

他的頭猛地向後一仰。他把她的手拿掉,從她身邊走開,輕蔑地瞪着她,“你想用肉體收買我,我不會接受的。你開的價錢太高了。”

他轉身大步向沙發床走去。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帶着高貴的尊嚴。阿曼達不由得對他產生了深深的敬意,扎·西拉克一定非常尊重他。

要是能把他爭取過來該有多好……他的頭腦,他的忠誠,他的心靈,她的心收緊了。她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帶着對她如此惡劣的印象走了。他這樣看待她是不對的。她必須讓他明白她不是這種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比證明她父親的清白還重要。

“你拒絕了解我……除了我的肉體你又看到了什麼呢?”她平靜地說。

他正彎腰拿斗篷,聽到這話他停了下來,慢慢站直了身體,但他的後背依然僵硬,不肯轉過身來。他正在考慮她的話。

“我愛父親。”她繼續說,希望他能明白這一事實,那是永久的、不可動搖的感情,不可能從她心裏割裂開來。

“他已經去世了,你最好不要打攪他。”他的口氣是平靜的。他並不是沒有同情心。

阿曼達寬慰地舒了口氣,她又一次打動了他。她受到鼓勵,大着膽子又問:“若是你的父親,你會這樣做嗎?聽之任之?”

她看見他的肩膀隨着深深的呼吸一起一落,他的緊張感也隨之減輕。他終於轉過身來面對着她,眼睛裏的怒火還沒有完全平息。

“如果有充足的理由,是的。”他堅決地說。

“我猜想扎·西拉克給了你充足的理由,說明我父親是個不可信任的人,”她的話里透着辛酸的痛苦。“把他說成是一個騙子,但他只是酋長陰謀的犧牲品。”

他不以為然。“扎·西拉克並不指望你的看法和他的一樣。”

“多年來我生活中的支柱就是洗清我父親的罪名,你能指望我聽了你的話就把一切都忘掉嗎?”

他沒有回答。

“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她要求。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

“你不知道你在要求什麼。”

“所以你就替我作出了決定。”她嘲笑道,“那麼我們又如何分享彼此的思想和心靈呢?”

“有些事情會產生嚴重的後果,比你個人的事情重要得多。”他怒氣沖沖地說。

她毫不理會,繼續據理力爭,決心再一次爭取他。“假如你不相信我,那你花費多長時間也換不到我對你的信任。也許你的計劃只是要控制我、支配我,但與我保持心靈上的距離?”

她第一次從他眼中發現了他內心的衝突,那是一陣黑暗狂野的風暴,最後變成焦灼的渴望。“我厭倦了沒有真正伴侶的生活。”

“我也是。”她喃喃地說。他暴露了自己脆弱的一面,這使她的心狂跳不已。

他走上前來,緊緊摟住她。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她感到他渾身都在顫抖,同時她自己也在輕微地抖動,好像某種重要的東西得到了承認。

“你,”他低聲說。他緊盯着她的眼睛,探究着她的思想,她的內心,她的靈魂;他這樣用力地看着,想看穿任何欺騙的跡象。“你的價值抵得上一個酋長國。”

他抬起一隻手撫摩她的臉,好像要從中得到絕對的真實性。“把你的承諾證明給我看。”他要求道。

他把手指插進她的頭髮,抓住她的頭扳向自己,開始吻她。

如果那可以稱之為吻的話。

當然,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唇,以狂野的激情用力吻着她。阿曼達在情感的碰撞中完全迷失了自己,被激情所淹沒;她體內奔騰着生命的活力,推動着她與他的身體緊緊相連。

然而這不意味着一方被征服。當她感到自己已屬於對方時,他也有同樣的感覺。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雙手捧住他的頭,緊緊貼着他。她既感到堅強有力,又覺得柔弱無骨,全身都像被融化了。

剛才發生的不愉快已煙消雲散。他們彼此強烈地吸引着,迷戀着,觸到了對方的靈魂深處;他們為擺脫孤獨,不再壓抑情感而欣喜若狂;他們從孤寂的樊籠中解脫出來,展翅高飛在自由的天空;他們興奮地找到了自己所屬的另一方……被對方喜歡……被對方愛着。

她幾乎不知道他的嘴唇什麼時候離開了她,不知道她的頭怎麼靠在了他溫暖強壯的肩頭。她沉醉在對未來的夢想里,她的身體在他的懷抱中感到非常安全。她感覺到他們彼此氣息相聞。隨後,他嘆了口氣,她預感到風向要變。

他的身體裏流動着一種新的活力,阿曼達覺得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腦子裏又在作什麼打算。她不相信他現在會離開她,雖然身體可以離開,但感情和精神卻戀戀不捨。如果他真的離開了她,那就扼殺了某種美好的東西。

“阿曼達……”他的聲音里隱含着敬畏和痛苦。

多麼奇怪,她心想。他還沒告訴她真實姓名,她試着默念傑貝勒這個名字,但它聽上去不符合他身上堅強有力的氣質。這個充滿原始力量的男人喚醒了她體內奔放的激情。

“你會完全自願地……愛我嗎?”他問道。

阿曼達從他的口氣里聽出他的感情願意相信她,但他的理智又懷疑她。她要求幾天自由;她想給父親恢複名譽。這個賭注太高了。

“是的。”她回答,不知道他們的愛何時會結束,她也不在乎。

不管這是如何發生的,不管它是命運的安排還是純屬偶然,阿曼達心裏很清楚,今生她不會再愛上別的男人了。至於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她也不知道。命運無常。他們面前的路註定是充滿矛盾衝突的。一旦踏上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她感到他的脈搏加快了。他鬆開她,捧着她的臉,讓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她不介意讓他從自己眼中看出對他的渴望,但令她難過的是他的眼裏卻分明寫着懷疑和痛苦。

“今天到此為止。你跑了這麼遠的路也累了,可能還過於激動。我不應該把你逼得這麼緊。儘管你很堅強……你仍是一個女人。”

他的話混雜着關心、溫情和自責,聽上去很怪,充滿了痛苦,似乎他對捕獲的獵物產生了感情,捨不得將它殺死。

“再吻一次難道很過分嗎?”她懊喪地諷刺他。

“不是這樣的,你既貶低我又抬舉我。”非常輕柔地,他的手慢慢從她的喉嚨滑下她的肩膀。“現在我得離開你了。我待會兒派一個女僕過來,她會照顧你的生活起居。我不會讓你睡在牧人們中間的,你沒有理由不接受我為你提供的舒適條件。這些都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他後退幾步,拿起斗篷,斗篷飛旋了一圈便披在了他肩上。他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兒?”她在身後叫道。

他停下來,扭過頭回答:“去反思人類的愚蠢,也包括我自己的。”

“你在哪兒睡?”

“在星星下面。”他自嘲道,“它們陪伴了我很長時間。”

“明天怎麼辦?”

“明天會來臨的。”

“你明天會在這裏嗎?”

“是的,不管發生什麼……不管作出什麼決定……你目前是在我的保護之下。我們是連在一起的……你和我。雖然我們之間會存在許多障礙,但我們的關係是不可改變的,對不對?”

“是的。”

“我們會因此而毀滅呢,還是得到幸福?”他沉思着說。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渴望親近他。但她明白,他必須獨自解決猶豫不定的矛盾心理。“你是傑貝勒·哈費嗎?”她想叫出他的名字。

在回答她之前,他考慮這個問題的時間似乎過長了。“傑貝勒·哈費擁有無比珍貴的忠誠。”他的話聽起來莫名其妙,“他的忠誠具有傳奇色彩,歷史上任何一個人物都無法比擬。”

他想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他是我的一部分,這一部分是理性的,目光遠大;這一部分為扎比亞的人民謀取幸福。但我的另一部分不是傑貝勒·哈費。”

我觸動的這一部分,阿曼達心想,私人感情。

“這一部分多年來獨自跋涉,不論我做了什麼還是取得了什麼成就,這一部分始終是一片空虛。”他看着她,眼裏閃着嘲弄的光芒,“值得嗎?”

“當然。”

“即便你找到關於你父親的所有答案,那又有什麼意義?到頭來你捧着一隻高腳酒杯,裏面卻空空如也。你願意得到這樣的結果嗎?”

一股涼氣躥上她的脊背,難道她是在追逐虛無飄渺的彩虹?

“我有過這種經歷。”他平靜而傷感地說,“一個人總是為理想而奮鬥,但目的達到后,那種滿足感並不能持續很長時間。它是如此短暫,一閃即逝。然後,他回首往事……計算代價。當初,為達到目的不惜一切代價,當然很容易……但是,真到事後就不一樣了。”

“你是說我的調查是無益的,現在就應該放棄?”

他搖搖頭,“我知道那是無益的,但除非你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否則你是不會放棄的。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必須調整計劃。”

他把斗篷上的兜帽罩在頭上,轉身離去。

“等一等!”她叫道,“我不願讓你為我付出代價。我收回對你的請求,那不公平。我沒有權力這樣做。”

他的頭猛地轉過來,眼睛在兜帽下像兩團燃燒的火焰。“你難道不懂嗎,阿曼達?”他溫柔地說,“得到任何東西都要付出代價,有一種代價是你我都要付出的。它寫在星星上,是逃避不了的。”

他走了,留下她一個人自責。

她又聞到素馨的香味,讓她想起女人的本能需要。她不知道為什麼眼睛裏充滿了淚水,為什麼淚水不停地湧出,淌下臉頰。人類的愚蠢。

她贏得了某種東西,不是嗎?

然而她卻沒有勝利的喜悅感,連滿足感都沒有。

她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對父親的回憶也不能激起她心中的熱情。另一個男人卻做到了。然而,她幾乎可以肯定,這個男人被扎·西拉克利用,羞辱、傷害了她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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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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