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父親(一)
他老多了，她的父親，他們整整五年未見了，佳萍鼻子痒痒的，像有一條小蟲子爬過。那一瞬間，她忘了太陽，忘了夏天，她微笑道：“爸爸！”佳萍父親道：“噯！”聲音里夾着驚喜掩着蒼茫。他問到她的手機和地址，並沒打電話，徑直找來了，他怕她在電話里斷然拒絕。她該恨他，她卻像小時候一樣親親熱熱地喊他“爸爸”，他真想返回去，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
她腦後盤着一個髻，一身套裙，乾淨利索地站在太陽下――已經大成這樣！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是扎着一根小雀尾巴，獃獃滯滯地站在防盜門外的那次嗎，真是遙遠，連着那幾根鐵條，不分白日黑夜亮着燈的走廊，昏成了一場夢。
打了一輛車。他坐在前排，和那司機攀談，說起油價，說起養車難，又說起現在事故多，隨便哪個毛孩子也能開車上路。司機說就前幾天他還被無緣無故地追尾了，感嘆這年頭開車太危險，你不撞別人，別人也會找着來撞你。兩人都有三十多年的駕齡，評頭論足夠了。佳萍覺得父親竟這樣和藹了，與那人一言一語的，一路說去，自己在後面聽着，永遠身在局外――她確實沒介入過父親的生活，這幾年當然形同陌路，離家前也不過如此。
車子停在一個小菜市場旁邊，佳萍去買菜，他找了棵樹，站下邊等着。樹下還蹲着兩個女孩子，七八歲的模樣。市場對過是所小學，剛放學，家長來接，拉着走的，放到自行車架子上的，開了車門送進汽車裏的，進的出的擠成一團，吵成一團。兩人卻悠閑地對拍起了巴掌，嘴裏還念念有辭：“米老鼠的家，稀里嘩啦啦，米老鼠的爸爸當警察，一個月的工資是零點五八，買不起雞，買不起鴨，買不起老婆要自殺。洗腳水泡豆芽，擦**紙剪窗花，看誰先渡過米老鼠的家。”是“渡過”，也許是“躲過”，最後一句沒大聽清。他不禁失笑，連歌謠都與時俱進了。總該是“躲過”才說得通，沒錢了就躲得遠遠的――她有四個多月沒回去了，不為別的，也該為孩子想想。
當年太委屈女兒了。
佳萍拎着一包菜過來了。拐個彎兒就是，兩人頂着日頭往前走，說著話，哪裏卻總透出些寒意。父親道：“茄子多錢一斤？”佳萍道：“一塊八。”他道：“嗯，和那邊差不多”，又道：“西紅柿呢？”她道：“也是。”那西紅柿**的，掐一下，流出來的不知是汁還是什麼別的。她道：“都現在了，菜還一點都不便宜。”他道：“嗯”，又道：“魚紅燒的好！”然後開始介紹怎樣切塊，怎樣煎，怎樣澆汁。好容易遇到一個可以敞開來說的話題，他捨不得丟掉似的，細細地，井然有序地說下去。佳萍慨然，父親都開始買菜做飯了，像一個真正的父親那樣，從前卻是連廚房門口都不曾路過的！
她以前從不買魚，倒不是不吃，而是受不住魚販子當面一番生剔活剝。今天買了一條，把它擠在一堆菜中間，還心有餘悸，彷彿它隨時會在自己手裏翻個個兒，擺下尾。
振華推門進來，看見他，呆住了――他這麼像一個人，那人從沙上欠身笑道：“回來了。”佳萍聞聲從廚房出來，道：“是爸爸！”振華又是一驚，忽想到自己再三失色，又有些不好意思，叫道：“爸！”然後搭訕着倒了一杯茶水，放到茶几上，佳萍父親道：“好，好！”佳萍轉身又進了廚房。
水不是很熱，茶葉浮滿杯口――振華稀里糊塗先倒的水，後放的茶葉――他端起來卻無從下口。看着茶葉漸漸舒展開來，無聲地緩緩地沉入杯底。他道：“工作還順手？”振華笑道：“差強人意。”佳萍就愛這樣說他，球打得差強人意，歌唱得差強人意，菜燒得差強人意，就連剛搬到這裏時，刷了幾刷子牆，得到的評價也是差強人意。聽得多了，順手拈來，還是用在自己身上。
佳萍父親道：“你們有學歷的人，最忌諱的一個字就是‘傲’，一定要多學習，多揣摩。鬼怕送，人怕敬，領導更是要敬，要把周圍關係搞好，工作才好開展。”振華笑道：“嗯，是這個道理。”他疑心佳萍給他說了些什麼，不然，怎麼一下子就說到他的弱點上了。真是冤枉她了，這其實不過是剛畢業的學生的通病，佳萍父親見的多了，張口就說到這上邊。
佳萍父親俯身喝了一口水，振華忽然看見他的背後翹着一截子口袋，他又仔細看了看，脖子後面還有個棕色標籤，他笑道：“爸，您的衣服是不是穿反了？”佳萍父親低頭一看，笑道：“還真是反了，我說衣服上少了個東西，瞧着怪彆扭的，原來是口袋，怪不得有人扭回頭來瞅我。”振華笑道：“還以為是今年的新潮流。”佳萍父親哈哈大笑，道：“老了老了，又時髦了一把。”
佳萍正在面板上收拾那條魚，聽到外面一陣笑，不一會兒，振華進來了，佳萍道：“你們笑什麼？”振華道：“爸的T恤穿反了”，想起那個袋子，又忍不住笑了。佳萍卻很悵然，父親原先是很注重這些穿衣細節的，剛才走了一路，怎麼也沒現。
她拎起魚尾放剪鍋里，沒注意到振華欲言又止。魚肉上的水在鍋里噼噼啪啪，越炸越響，振華道：“我升成助理了！”佳萍高聲道：“不理什麼？把醬油遞過來！”他拿過去，她又道：“還有澱粉！”他又去找澱粉，廚櫃裏翻來翻去，道：“你放哪兒了？”她走過去扳開他，一彎腰取出來，道：“真笨！”振華笑道：“我升成助理了！”
佳萍一怔，道：“哦？”她手握鏟子，幾滴滾燙的油濺了上去，也不覺得，只覺得心裏一鍋油炸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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