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陣狂亂的腳步聲刺耳地傳來,夾帶着一聲撕心碎魂的怒吼。
“璇兒!”
到底是誰在喚她?她不是璇兒,她是-煌。-煌是夢中的男子,而璇兒則是夢中的女人;她是那個男子,即使這是她的前世,她的前世也應該是個男人,而不該是那個璇兒。
她不是璇兒,她不知道玉玲瓏為定情物,她什麼都不知道。
“璇兒,醒醒!”
那揪人肺腑、挫人魂魄的悲愴音調幽然傳來,化為低沉的啜泣,令她的心被狠狠地拽緊,掙脫不了那椎心泣血的痛楚。
她突地睜開眼,望着一個男人身穿喜服蟒袍,竄到她的眼前。
她不是璇兒,但是眼前這一個男人為什麼要一直喚她璇兒?
璇兒?是方才那個人所說的璇兒?但是她根本不識她,而闕門-皇怎麼又會與她的前世有關?
時光混沌地交纏在一塊兒,密密麻麻地混淆不清……
***
“該死,你對她做了什麼?!”
闕門-皇擒住闕門--的襟口,怒目欲眥、殺氣騰騰。
“大哥,她是冒牌貨,她根本就不是璇兒轉世,她只是一個偷兒。”闕門--瞪視着他大哥,難以置信他竟是如此耳根子軟,如此輕易地相信她的片面之詞,甚至同他怒目相向,真是不可理喻。
“我早知道她是個偷兒,那又如何!?”他怒喝一聲。“只要她是璇兒的轉世,我可以不管她的出身到底是怎樣,就算她是個乞兒也無所謂!”
只要她能夠回到他的身邊,偷兒、乞兒又如何?
“大哥,她不是璇兒轉世,她不是!”闕門--怒視着他,不想相信他居然這麼輕易地相信她。“她來到你的身邊,只是為了要偷玉玲瓏罷了,她根本只是一個下流的偷兒!”
啪--
闕門-皇毫不留情的拳頭帶着噬人的怒氣往闕門--的臉上落下,只見他狼狽地跌落屋外,嘴角甚至還溢出血水。
“大哥?”他錯愕極了。
“出去,我現在不想見到你。”他冷鷙地道,湛然的眸子化為陰暗。
“大哥,你被她騙了,你清醒一點。”闕門--抹乾唇角的血,瞬地站到他的面前;他不相信大哥居然為了炎-煌打他,他知道大哥因為璇兒姐姐的死而抑鬱不已,但是沒想到他竟是如此地胡塗、荒唐!
“我的事我自有斟酌,用不着你多嘴。”闕門-皇睇着弟弟淌着血絲的唇角,心中閃過一絲懊悔,卻又惱他欺侮了炎-煌。“找個時間,我會同你說個分明,現下你先出去吧。”
“大哥……”
闕門--吶吶地喊着,卻見他把門給掩上,不由得惱怒地往大廳走去;而闕門-皇則憂心地走到床榻邊,注視着一臉慘白無血色的炎-煌,整顆心都被她懾人的死氣給揪疼了。
“煌兒……”他驚懼地探出手,輕撫着她神色詭異的臉蛋,卻見她把臉一偏,隨即閃入床榻內側。
“你不要碰我……”炎-煌氣喘吁吁地喃着,粉杏色的唇瓣仿若雪色。
“你身子不舒服,得要快點躺下。”他向前一步才按住她的肩,卻見她悲絕地睇着他。
“誰是璇兒?”
“呃……”他一愣,沒料到她會在這當頭問到這個問題。
告訴她又如何?她根本不記得那一切了,是不?
“是不是那座墳的主人?”她哀惻地問道。
渾渾噩噩,她的腦袋亂成一團。有一道聲音在她的腦海中喊着,凄厲地發出共鳴,撕扯着她的靈魂。
“你就是璇兒。”闕門-皇淡然地回答。
原本打算只要她想不起來,他便不願意再提,畢竟當她身為璇兒時所經歷過的折磨,他並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憶起,但是她已然問起了,他能夠不告訴她嗎?不告訴她的話,她會願意待在他的身旁嗎?他沒有辦法再忍受孤獨、寂寞,他一刻也少不了她。
“你在說什麼?”她突兀地笑着。
她是璇兒?他到底在說什麼?她是炎-煌,她……
她的腦海中突地閃過數道畫面,有喜、有怒、有悲,有太多令她泫然欲泣的情緒,還有各式的季節,各樣的景緻,還有兩抹身影,一個是她沒見過的女子,另一個是……闕門-皇!
為什麼?在夢中不斷翻掠過的畫面會在此情此景中出現?為什麼她的夢境中會出現闕門-皇?
“難道你對-涌山莊沒有任何感觸嗎?”他苦笑地坐到她的身旁,想要安撫她激動的情緒。“倘若你不是璇兒,你又怎麼會知道-涌山莊的八卦迴廊各自通往哪一座園子?”
“我?”她呆愣着。
對了,她怎麼會知道?她一直覺得這裏很熟,有可能是因為爹和闕門家有交情,曾經帶她來過,她才會有印象的,不是嗎?否則還能有哪一種解釋?
“你對這裏有着特殊的情感,你對我有着莫名的熟悉,是不?”他輕聲地道,像是個勾引人墮落的惡鬼。“你對錢塘的江水風采、對西湖的畫舫戲水都有印象的,是不?”
炎-煌瞪大失焦的眼眸,飄浮在現實與虛幻之中,不搖頭卻也否認不了。
“那是因為我帶你去玩過,你一定有印象的,是不?你說過,即使轉世之後你還是會記得這一切,只要你用心地想一想,你一定會想起我的。”瞧她木然地瞪視着他,他的心像是被利刃穿透般地淌血。
他不想逼她,然弦已上弓,他能不說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炎-煌駭懼地搖頭,流轉着失神的眼,偏是不願與他對視。
“在這個-涌山莊裏,到處都有着我們的蹤影。你的身子不好,我就抱着你賞杏花綻、賞蓮花開、賞楓葉落、賞梅子結……吃着杏花糕和冰醉蜜梅,配着上等龍井茶。你的身邊一定都會有我,直到你離開我的那一刻。”
兩小無猜的愛侶,儘管訴盡千言萬語、誓盡海誓山盟,仍是敵不過老天的摧殘;他曾經那麼地痛不欲生,來來去去地逃開又歸來,直到他厭倦了、認輸了,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又遇見了她。
要他如何放得了手?長達十五年的等待,這樣漫長的等待幾乎耗去了他的熱情、他的生命,只差那麼一點點,他便要化身為厲鬼了。
“你在胡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再說了!”她揪着髮絲,悚懼着自己竟然在腦海中把他所敘述的情景描繪成圖,而那些圖卻是恁地真實、活地鮮明,彷彿就在昨日,彷彿就是現在。
但是,畫面中的那個女子不是她、不是她!
她像是個旁觀者,目睹着一場悲哀的死別,那只是一個故事,那只是一個夢,棲息在她的心底。
“你想起來了是不!?”
闕門-皇的雙手強硬地將她摟入懷裏,讓她在他的懷裏掙扎,讓她的心跳熨貼着他的,讓他知道她還活生生地存在他的面前。
“沒有!”炎-煌自他的懷裏探出,怒斥道:“你瘋了,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事,你不要自以為是地認定!”
那場夢裏沒有她,卻有着他和闕門-皇口中的璇兒!
她曾經天真地以為那些夢境是她的前世,她一直以為那個女孩子是喚着她的名,沒想到事實與她的揣測有九成的相近,然而夢境中的男女卻都不是她,她自始至終只是一個看戲的人,看他們的喜怒、看他們的悲樂。
“你錯了,你肩上的刺青是你無法否認的證據,因為……”闕門-皇猛地撕開她的衣襟,露出肩上緋艷的字。“這兩個字是我替你刺上去的,是你要我替你刺上去的,是你說你不想忘了我,我才願意在你身體病弱的時刻,還替你刺下這兩個字,你的名字是來自於我的名字。”
“不是的。”她無助地搖着頭,感覺心一下地縮緊,狠狠地束住她的呼吸。
他所說的事,像是一個悲傷卻又真實的故事,然而他講得再真實,那故事中沒有她的參與,要她如何應諾他的話?
她不認識他,在還未來到錢塘之前,她只是個扶貧濟弱的偷兒,跟他所說的模樣差了不只十萬八千里;她也感受不了他的情緒,感受不了那遙遠的夢境到底意味着什麼。
她是她,她活在現下,活在當頭,她聽不懂那古老的故事是在對她要求着什麼,然而她卻懂了他的心意。
原來他對她好,不過是因為他把她當成璇兒的轉世,就像闕門--所說的,他不過是把對璇兒的愛轉移到她的身上罷了,她什麼都不是,她只是一個依附着璇兒才得到寵溺的傀儡!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認出你來,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嗎?”他悲惻得宛如野獸哀鳴。“已經十五年了,璇兒……”
炎-煌猛地將他推開,像是使盡了她全身的力量。
“我告訴你,你等了她十五年,我為你的深情感動,但是這不代表我要代替璇兒接受你的感情。她是她、我是我,就算我真的是她的轉世,但我只擁有我這一世的記憶,我沒有辦法接受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的深情告白聽在她的耳里是恁地刺耳,彷彿當著她的面對另一個女人訴愛,那她算什麼!
前世又如何,她只記得現在,她擁有的只有現在!
“你怎麼能這樣說?”他痛苦地眯緊眼,冷厲而猙獰地審視着她無情殘酷的神情。“那種痛苦的滋味你永遠不會懂,那種等待的心情你永遠不會懂。自然的,你也不會知道留在這個世上獨活的我,是如何掙扎地過每一天;我不停地逃,想要逃到沒有你的地方,想要逃到嗅不到你氣味的地方,然而不管我怎麼逃、逃得多遠,終究還是回到了這個地方,憑藉著你留下來的東西,等待着你的歸來。時間一久,茫然和空洞聯袂侵襲、悲慟和哀楚輪番上陣,直到我受不了折磨和時間的煎熬,我又逃了。像是在煉獄之中,像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惡夢,我反反覆復地逃,卻又反反覆復地回到這裏,守着璇兒的杏園,守着痛苦的記憶,守着該死的約定,守到心魂皆碎,而你……卻是這樣待我!”
這十五年來的折磨,到底算什麼?是他不該等,是他不該抱持希冀,是他愚蠢地以為她一定會回到他身邊,所以他等……然而事實向來不如故事來得精采;不如故事一般可以擁有美麗的結局。
“我聽不懂!你去說給璇兒聽,把你所受的苦,把你所凝的情都告訴她,我不是璇兒,我是炎-煌!”炎-煌聲淚俱下地吼着,拒絕再聽他只對那一個女人:另一個自己深情的告白。
她疲憊不堪地站起身直往房外走,凄絕地撂下一句話:“我不過是個為了竊取玉玲瓏而來的偷兒,如今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喉頭哽着辛酸的淚水,令她只能無語地瞅視着闕門-皇失神的俊臉,心被他狠狠地牽引着。“我要走了。”
璇兒擁有了他的深情,而她帶走他的玉玲瓏,一點也不為過吧!
她踉蹌地往上一躍,停在梅樹上,望着他兀自沉湎的側臉,淚水掉得更囂狂;他真的不留她?一廂情願的人不只是他一個……
***
“-煌,娘給你帶了杏花糕,你要不要嘗嘗?”
傅芸娘拉着炎郡鴻,躡手躡腳地走入炎-煌的房裏,就希望她能夠多睨一眼她手中香味四溢的杏花糕。
“出去!”炎-煌趴在床榻上,頭也不抬,手上抓了東西便扔出去。
“-煌?”炎郡鴻這下子可真的是被女兒嚇着了。
“我不想見人,你們都走開!”她撒潑吼着。
“可是我聽你娘說,玉玲瓏都已經到手了,倘若不交出去的話,爹怕你會喪失繼承人資格呀。”他小心地說著,並努力地在女兒擲過來的東西間跳躍着。
“玉玲瓏是我的,誰也別想要我交出去!”她倏地撐起身子,怒瞪着雙親。
“倘若你們硬要我交出去的話,我就死給你們看!”
可惡,那個該死的男人真的不來見她,他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她?
她已經回來那麼多天了,他居然還不來找她?只要他願意再找她談一次,她一定會把話給說清楚,但是……
“-煌,你到錢塘去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你跟娘說說吧!”傅芸娘坐到她的身旁。知女莫若母,自個兒的女兒有心事,她豈會不知道?可總得要她自己開口說,才能讓她的揣測落實。
“你不要問,我不想說。”炎-煌一喃,淚水不禁又往下掉。
“-煌……”瞧女兒落淚,炎郡鴻也慌了。
“老爺,外頭有兩個人要找小姐。”突地一名小廝在門外通報。
“不見、不見,小姐什麼人都不見!”他暴戾地吼了一聲,哪裏有心情理睬是誰要來探望女兒。
“我要見!”炎-煌急急吼了一聲。
“嗄?”
炎郡鴻和傅芸娘不禁面面相覷。
***
遣開炎郡鴻與傅芸娘,炎-煌坐在床榻上,她雙眼不敢隨意眨動地瞅着闕門-皇頎長的身影,望着疲憊的他來到她的面前。
“你找我有什麼事?”她惴惴不安地問。
他的氣色不佳,他的神情彷彿他們初次相遇般地冷寒,她的心不禁隨着他的默不作聲而狂然顫竄着。
“我來向你要回一樣東西,縴手神偷。”他斂眼睇着她,表面上聲色不動,卻在心裏暗自竊笑。
“你!”他知道她真實的身份了?唉,說的也是,否則他怎麼能夠找到這裏來?“我醜話說在先,只要是我縴手神偷偷到的古玩,我是絕對不還的,除非你殺了我。”
想要跟她要玉玲瓏,再把玉玲瓏埋進冰冷的土底下,她千萬個不允,她寧可一死也不願意把玉玲瓏還給他!
“倘若你不還的話……”他大步走向她,睨着她驕縱蠻憨的甜柔表情上蘊藏着絲絲悲悵,唇邊的笑更深了。“那你就得跟我一道回-涌山莊。”
“咦?”
她一愣,闕門-皇隨即攫住了她柔軟的唇,狂烈而迫切地索求着她的甜蜜,大手更是不斷地愛撫着她的肩,滑落她的背。
過了半晌,她滿足地囈語了一聲,他才猝然停止,兩人對視着。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垂下眼羞於見他跋扈的笑。
“你這個縴手神偷偷走了我的心,倘若你不把我的心還給我,那我只好把你擄回錢塘。”他着迷地輕啄着炎-煌鮮嫩的唇,又道:“況且,你已經拿走了我的玉玲瓏,你豈能不嫁給我?”
“啊?”
“玉玲瓏是闕門家代代相傳的定情物,你帶走了玉玲瓏,便表示你已答允要嫁與我。”他淺笑着,放肆的吻逐一往下。
“我不要!”她執拗着。“我不要你再把我當成什麼璇兒,我是炎-煌,我只當我自己,就算她真的是我的前世,我也……”
“我愛你、我要你。”
簡短的一句話,令炎-煌忘了辯駁,忘了爭論,粉臉卻紅得像火一般,然她仍記得……
“不對,你因為愛着璇兒,知道我是璇兒的轉世才對我好,你不過是將你對璇兒的愛沿用到我身上罷了。”即使他所說的話很迷人,但她不會傻得在這時刻忘了自個兒是誰。
“誰說感情可以沿用的?”闕門-皇懲罰性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儘管你是璇兒的轉世,但你跟璇兒一點都不像,不管是臉蛋、身段無一處相似,你要我如何沿用那一份感情?”
他的嗓音低柔粗嗄,勾魂攝魄地離間她的心。
“那你又怎麼會知道我是璇兒的轉世?”她的夢她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他又是憑什麼認定她的?
“那是因為我愛你,只有璇兒的靈魂才能引發我的共鳴,遂我認定了你。”柔魅的嗓音在她的耳邊陣陣響起,放肆地擄掠她的情。
“那說來說去還不都是因為璇兒。”炎-煌噘起嘴道。
那她算什麼?
“我從未把你當成璇兒,因為你跟她一點也不像。”他笑得恣狂,輕捏了她粉嫩的頰。“璇兒是淺淺的笑里摻着濃濃的悲,而你總是咧嘴大笑着,那麼燦爛耀眼;倘若你是盛陽,那麼璇兒便是幽月;璇兒的身子骨奇差,你卻身強力健;璇兒是大家閨秀,而你卻是山野村姑。但是你們的本質卻是一樣的,我才會沉淪在你粲笑的炫目丰采下。”
“是嗎?”她疑惑着。
“不準再反駁我,你不會知道當你無情地反駁我時,我的心有多痛。”他強將她壓倒在床榻上。
“但是那是因為你一直在提璇兒,我才……”就算是前世的幽魂也不能跟她搶奪這一世的情緣。
“噓,我們現在要辦一件正事。”他吻住她的唇。
“什麼正事?”她嬌羞地問。
“我要你替我生好多、好多的孩子。”他幽邃的眸子裏閃動着戲謔的光芒。
“我不要!”炎-煌嬌嗄了一聲,推開他,卻又被他摟得更緊。
“那我去找醉仙好了。”他蓄意戲弄着她。
“不準!我絕對不允許你再到那種地方去。”她嬌斥一聲,緊緊地將闕門-皇摟住,佔有性地抱着他。
他見詭計得逞,不禁邪氣地笑着,才要順着她,將她推倒,卻……
“大哥,你到底同炎-煌談妥了沒有?我還要同她道歉哩!”
“滾!”
房內的兩人異口同聲地喊着,雙雙醉倒在旖旎情慾之間,獨留闕門--手提着糕點,站在房外的園子裏當把風的……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