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他突然笑了,雖只是一絲淡笑,卻讓清麗的容顏顯得光彩奪目、燦若朝霞。優美的雙唇微啟,輕輕一句:"他的傷與我無關。"

我大喜,他終於開口說話,是否表示願意將前塵往事拋諸腦後。

若那傷是劭造成的,以瑞的個性,怕也是暗中加害,外表卻絲毫不漏。何況他既然設下圈套,就是掌握了刺客的情況,又怎會輕易讓自己受傷?

在人前,瑞一貫溫和優雅,縱然憤怒已極,也不會如此衝動,竟親自出手傷人。

他打向劭那一掌看上去虎虎生風,卻沒有含絲毫力道,所以我一拉住他的手,便察覺不對。

他的傷一定另有隱情,能傷他的人才是最棘手的。他今日所有一切只是做做樣子,讓某人放鬆警惕罷了。

"我知道,他今日雖然處處針對你,但是對你卻沒有絲毫惡意。"

劭輕輕搖頭,淡淡說道:"原來葉薦清也會說謊的。你的口才可以去做說客了,我不信他,但是我相信你能保護我。"

我不禁有些澀然,再一次自慚形穢,這冰雪一般瑩白剔透的人還是不惹一絲塵埃啊。他的聰穎絲毫不遜於瑞,只是他的心太潔凈,難容於這污濁塵世,否則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沖這一句信我,也定要護他周全。

拿出上面刻着一個"瑞"字的玉牌,放在他手中,這是當初瑞親手刻了送我的,天下僅此一塊。

"你對他已經沒有威脅,這玉牌足以讓他知道我護你的決心,斷不會貿然加害。"

深宮大內,威嚴莊重,卻亦有溫軟婉麗的閑雅院落,露洗華桐,煙霏絲柳,綠蔭搖曳,盪春一色。

庭院深深之處,草熏風暖,珠簾半卷,有翩若輕鴻體態,倚窗而立,不動不言,含情鳳目一張一合,眼帘抬落之間,便漾出春風十里柔情。不禁又一次懷疑,這萬種風情的可人兒,便是那外表尊貴溫和,內里冷酷狠辣的帝王嗎?

坐在床沿,將柔韌的身體攬進懷裏,開口責問:"為何以身犯險?"

雖是問詢,心裏卻明白他是想摧毀祈月教的中堅力量,才不惜孤身出宮,引他們上鉤,他的危險多一分,我的麻煩就少一分。雖然成功了,卻也是兇險無比。他明知道我的本事,卻總想着回護,真不知該拿他如何才好。

懷中之人淺笑輕嗔:"與其等他們一個一個來送死,不如一併絞殺。真是的,一開口就是如此殺風景的話,指着你知情識趣是不可能了。清,記得嗎?八年前的今日,湮水之畔,初次相見,我--"

"瑞,"我打斷他:"你的傷是怎麼回事?不是祈月教的人,那麼是誰傷了你?"

腰間一痛,含情鳳目染上惱怒,氣憤道:"你根本沒聽我說話。"

我拿開他捏在我腰間的手指,皺眉道:"你每年都要說,還沒說夠嗎?"

悶悶的聲音道:"去年沒有。去年的今日,我一個人在那裏坐了一天,那時你在哪裏?"

去年的今日,應該在塞外騎馬打獵吧,也或許正隨着牧民遷徙,哪裏記得清楚。看他提到去年時憂傷委屈的表情,我心一軟,嘆道:"你說吧。"

他含笑搖頭:"無心薄情之人啊,就知道你不會記得這日子,才要每年提醒你。"

他用手輕輕撫着我的臉,沿着輪廓線條細細描繪:"八年前,我於湮水之畔,睹一麗人,雪膚花貌,瑰姿焯態,耀如旭日明霞,皎若月下芙蓉--"

我推開他,站起身,冷着臉道:"我先出去,等你說完再進來。"

難以想像,同一件事,他說了不知多少遍,卻每一次都有不同的說辭。這樣一件小事,何必如此記在心上?我本來早就忘記了,卻被他不厭其煩,一遍一遍的執意勾起。

當年南越戰事結束,兩國和談,宗熙留我在南越王宮小住,卻得家書說母親病重,星夜趕回,行至京郊湮水,想洗把臉再走,卻遇到幾個華服少年上前搭話,那時正自焦灼煩躁,見他們神態輕浮,言語調笑,一怒之下,出手便不容情,打傷了一人,將兩人丟入水中,猶自不肯罷休,一個溫雅少年上前制止了我,言語謙和、態度誠懇地向我道歉解釋,我心中不耐,又急於離開,不免疾言厲色。幾天後再見面才知他是回京不久的六皇子,而那幾個少年都是朝中權貴子弟。

他抱住我的腰,輕笑道:"又生氣了,你的脾氣啊--,好吧,不說你的容貌便是。那時真的被你鎮住了,從未想到美麗絕倫的容貌下竟有着如此冷厲的性情、凜然的氣勢和絕佳的身手,似乎極端矛盾,但是在你身上卻顯不出絲毫的突兀和不協調,反而動人心魄。那一刻,震驚、仰慕、興奮和無法言喻的渴望襲上心頭,從此眼裏心裏全都是你。可是那天你只對我說了兩個字,就上馬離開。清,你還記得是什麼嗎?"說到最後兩句,語氣中充滿了無限的哀怨。

是"滾開",我嘆氣,反手抱住他,輕吻他含情帶怨的眉梢眼角唇邊,柔聲道:"若我知道有今日,一定不會那樣對你。"

他嘆了口氣,修長的手探進我的衣襟,貼上心臟之處:"你的心胸太寬廣,心腸又鋼硬無比,嘴上更沒有幾句好話,可是我就是不能自拔。"手指輕點我的心窩:"真想跳進去看看這裏面都有什麼?我又佔了多少地方?"

我按住他的手,正色道:"山水。"

他抬頭訝然道:"什麼?"

我輕輕將他的手從我懷裏拿出來,淡淡說道:"意思是裏面除了山水再無他物。"

他屏息瞪視着我,臉上的表情又驚又怒又難以置信:"什麼山水?你,又在氣我嗎?"

我笑了,手指柔情萬端地描繪着那英挺秀逸的眉、氤氳傳情的眼,輕輕開口:"陛下不知嗎?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我的陛下,薦清早就沉溺在這眉眼盈盈之處,心中再容不下他物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眼波如醉,神情如痴,然後突然爆發,撲過來激狂的吻我。我措不及防,被他撲到,忙鉗制住他的手臂,不讓他用力,怕傷口再次崩裂。

半晌,他抬起頭,情緒稍稍穩定下來,喘息着嗔道:"你便是說好聽話也要先氣我么?"

我正色道:"瑞,不是好聽話,是真心話,你若再有懷疑,我真的會生氣。"

他笑了:"清,我從未懷疑你,只是太緊張而已,還有,我討厭那些人。"

我抓住他不知何時又探入我衣襟,似無意識地上下撫弄的手,微微苦笑道:"瑞,你身上有傷,就不要再挑逗我了。現在告訴我是誰傷你的?和宗熙有關嗎?"

他身子一震,迅速收回手,坐起身,沉默了片刻,眼神閃爍,表情猶疑:"清,我瞞着你做了一些事。"

我眯眼,深吸一口氣,問道:"設下圈套殺南越宗熙嗎?"

他點頭。

"為什麼?"

"南越一直窺伺中原,宗熙此來更是居心叵測,他獨自離開南越,南越卻在邊境秘密增兵。"

宗熙以為此行能說動我,才會如此吧。他的目的果然並不單純。

"可是只要有我在,他不敢輕舉妄動。你非要殺他不可嗎?若我不同意呢?"

瑞低下頭,躲開我的視線,輕聲道:"我怕你阻攔,在你體內下了迷藥。"

迷藥?我騰的一下坐起身,怒道:"什麼時候?"

他身子一縮,神色更見黯然,低聲道"你赴西域之前那晚點的熏香便是。"

那晚的熏香?怪不得他明知我討厭熏香卻非要點不可,可是為何這麼多日子沒有絲毫感覺?

"要怎樣才會發作?發作時是什麼情形?"

他面上有些紅,囁噓道:"藥引在我身上,你抱我就會發作,發作的時候只是武功全失,其他與常人一樣。"

我不禁長嘆,他從哪裏找來這古怪的迷藥?原來昨晚的拒絕不僅僅是因為肩頭上的傷。

"解藥。"

他默默拿出一粒紅色的藥丸,遞給我。

我看着手中的藥丸,突然笑了:"我的陛下,要是我永遠不抱你,是不是就永遠不會發作了?"

他咬住下唇,飛快的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沉默了片刻,道:"是。"

"若你的計策成功,我中了迷藥,你殺了宗熙,然後呢?我總要知道的,你要如何呢?你,還會給我解藥嗎?"

"不會。"

果然如此,宗熙一死,天下再無人能對他構成威脅,我的本領也無用了,他打算讓我永遠手無縛雞之力,再沒有能力離開他。而我竟沒有一絲察覺,若非他自己說破,怕是真的會着了他的道,從此再無翻身的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將解藥放入口中,伸臂攬住他微微顫抖的身軀:"你計劃了那麼久,就差一步便要成功了,為何告訴我?"

他埋首在我頸側,細滑的臉頰輕輕蹭着,如尋求安慰的小動物,顫聲道:"你那次決然而去,若非因為我的逼迫,大概永遠不會回來。我真的怕了,又恨你能走得那麼乾脆,似乎沒有絲毫的留戀,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我更恨宗熙敢公然找上門來挑釁,那麼肆無忌憚,狂妄囂張,毫無顧忌的開口責問我,似天下萬物都不在他眼裏,除了你。有心殺他,卻知你定會反對。我想出這個計策,是想殺了他,又讓你不會離開我。這些日子,我內心日夜交戰,睡不安寢,食不下咽,做與不做一直拿不定主意。直到昨夜當你用力抱住我的時候,才下了決心。我放棄這個計劃,是怕縱留你在身邊,卻永遠失去你的溫柔眷顧,若你對我不理不睬,冷顏相對,我會心痛致死。清,原諒我好不好?"

他用雙臂緊緊勒住我的身體,用力到不停的顫抖,肩頭又開始滲出鮮紅的血。

我嘆了口氣,拉開他的手臂,點了他傷口周圍的穴道:"讓我看看。"

他卻向後一退,手扶着肩,緩緩搖頭:"清,你原諒我了嗎?"

我無奈點頭,斷然道:"你若做了,我恐怕真的不會原諒你了。現在雖然也很生氣,但是我不想追究下去,這件事就此作罷。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還是搖頭,鳳目一抬,澀然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低低的聲音道:"還有一件事。"

"還有!"我忍不住手扶胸口,遇到他,心臟總是有一種不勝負荷的感覺:"瑞,你一口氣說出來,不要這樣考驗我的承受能力。"

"你會幫我吧?"

我閉了一下眼,恨恨道:"你再這樣吞吞吐吐的,我就--"卻說不下去,想想對他似乎也沒有什麼辦法,無力感又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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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沉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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