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回到京城安頓好他們,趕忙進宮復命,卻被擋在宮外。

大內總管福公公親自守在皇城宮門之外,惶恐又無奈的說:"皇上政務繁忙,沒有時間見將軍。將軍請回吧。"又悄悄把我拉到一邊,諂笑道:"皇上氣得不輕,將軍不如晚上再來,我會安排旁人離開。"

正在此時,一人策馬而來,行至門口,一亮金牌,竟連馬也不下,逕自入宮。神色泰然之中略見急切,打馬而過,旁若無人一般。

蕭雨霽!我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想我千里奔波,日夜勞頓,剛一回來,等不及接回稚子,無暇理會好友嗤笑譏諷,甚至不肯稍事喘息,便急忙趕來,卻遭這等冷遇。摸了摸懷中的"碧月寒煙丸",更加氣惱。滿腔殷切渴盼如冷水當頭,再泛不起一絲熱度。

哼,不見便不見,難道還要我求你不成?

逕自去師傅那裏接璇兒和明殊,消磨到晚飯後才回到府中,誰也不理,蒙頭便睡,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幽咽的簫聲隱隱傳來,凄涼酸楚,如泣如訴。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一曲《聲聲慢》,聽得人如醉如痴,心碎神傷。煩亂躁動的心境漸漸融入那莫可名狀的凄涼苦味,更難將息,起身尋聲而去。

"遍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纖瘦的身影獨坐廊下,眼帘低垂,聽到我的腳步,俏長濃密的睫毛輕顫幾下,卻未抬起。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弟,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輕輕坐下,靜靜聆聽,等簫聲停了,才緩緩開口:"劭,過幾日和宗熙一起去南越可好?他的本事定可護你周全。而我,我怕不能--"

皓腕一抖,眼帘忽抬,清冷眸光投注到我臉上,如夜般空寂,玉顏似凝着霜雪,默默看了我片刻,驟然站起,轉身便行,僵直的背影越發顯得贏弱堪憐。

看着他的背影遠去,我沒有動,枯坐了片刻,卻聽身後有人冷聲道:"這世上原沒有凈土,南越也不是,別說他不願,就算願意,我宗熙也不是什麼人都會守護的。"

我搖頭嘆道:"雖素知你沒什麼惻隱之心,卻想不到竟涼薄至此。連這月般皎潔清潤之人也不能讓你心生憐愛嗎?是誰說自己最是憐香惜玉的?"

宗熙傲然道:"人貴有自知之明,最少也要知道能做什麼。連自己該怎樣活着都不知道,凈做些不願做,也做不到的事,這樣的人,縱然遭遇凄慘也是自找的。只有你才對這種嬌切切、軟綿綿的人沒轍,我可是軟硬不吃。他和我做不了朋友,正如和那皇城中高坐之人當不了兄弟一樣。"

是啊,宗熙向來只看重強者,對不夠強的人,大概看一眼都嫌麻煩,他才真是心冷如鐵啊。

"真不知什麼人才值得你去守護?"

宗熙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想守護的人只有一個,可他偏偏是這世上最不需守護之人。"

世上最不需守護之人,誰能當此稱號?

我淡淡說道:"天色已晚,該去休息了。"

宗熙高聲笑道:"你果然是不同了,薦清不想知道是何人嗎?還是你不敢聽我說?"

用激將法了,看來他鐵心要說,南越宗熙若想開口,誰能阻止得了?

我緩緩起身,月光如銀,清輝淡灑,花木輕搖,疏影橫斜,頗有幾分花前月下的感覺。

宗熙斜靠在廊柱之上,面容隱在廊檐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雙手橫抱,抬頭望月,瀟洒不羈之態分外彰顯。悠悠開口:"月之清輝怎比得上日之絢爛?他是日,可以灼熱炫目如正午烈陽,也可以溫暖明耀如初生旭日。"

我邁下青石台階,負手站在院中,感受那春夜清涼的微風。宗熙緩步過來,伸手撥開被風動,輕拂着,擋在我臉前的束髮絲帶,微笑着開口:"他是風,可以橫掃一切,凌厲狂烈,也可以緩吹輕拂,舒爽宜人。"

豪爽狂放的宗熙原來也能有這般入骨柔情。我皺眉,退開一步,舉頭看向那深沉空靜的夜色下,如瑩藍絲絨般的萬里長空。

宗熙朗聲大笑,雙目晶亮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一掃方才的柔和,抬手上揚,直指夜空,豪情萬丈地道:"他是那長空,可以一碧如洗,浩瀚無垠,也可以彤雲密佈,雷狂閃厲。"

我不禁嘆氣,宗熙不僅雄霸一方,武功蓋世,文才亦可與七步成詩的曹子建相較。我望月他便說月,臨風便說風,看天便說天。若我見水、觀花、弄草、搖木,他大概也有說辭。

"他狂傲剛烈,有撼天動地之能,經天緯地之才,卻有一顆對感情極端遲鈍的心和--"

他頓住,英挺劍眉微挑,堅毅雙唇輕彎,豪放俊逸的臉上浮現出一抹魅惑的笑容,星目卻閃過一絲狡黠:"和--舉世無雙的美貌。"

"你--"我驚跳,惱怒萬分,卻不得不壓下,倘若發怒,豈不承認他說的是自己?

宗熙肩頭聳動,胸膛劇震,似想極力忍笑,卻還是不可遏制,悶笑出聲:"哈哈,你那是什麼表情?"

我惱羞成怒,卻又感激他沒有真正說開為難於我。諸多感觸湧上心頭,震蕩不已,煩亂不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轉身便走。

聽得宗熙在身後斷然道:"世間有這樣的人,宗熙眼裏豈容他人?你不要白費心機了。"

我苦笑,加快腳步,卻聽他長嘆一聲,喃喃道:"還說我涼薄,若論涼薄天下誰比得過你啊。"

緩步穿過迂迴長廊,靜謐院落。一進門,不禁愣了一下,那月白色的身影,如玉樹臨風一般,憑窗而立,不正是日間將我拒之門外那人。

他緩緩回頭,眼波流轉,臉上柔情橫溢,笑容溫和卻微帶苦澀,幽幽開口:"我一直在等你,在宮裏等你不來,到這裏竟還是不在。清,你真的生氣了嗎?我只是,只是--"頓住,皓齒輕咬下唇,微微轉開頭,眼中似有水光浮動。

看着他清逸孤寂的身影,略顯清瘦的面容,一股熱流直湧上來,多日的奔波勞頓,日間的屈辱惱怒,方才的煩躁無措都被他含着哀怨,籠着輕愁,又透出無限相思的話語驅散,消失無蹤。

嘆了口氣,伸開雙臂,他雙目驟然一亮,瞬間光華四溢,縱體入懷,柔軟細滑的臉頰緊緊貼住我的臉,無聲地笑着。然後微微噘嘴,略帶酸意地說:"新人美如玉,你大概早把我拋到九霄雲外了。清,這些日子,有沒有想過我?"

我收緊雙臂,似要將這柔韌的身體嵌入體內才罷休,卻堅決地搖頭,乾脆說道:"沒有。"

他被我勒得低喘一聲,卻不掙扎,溫和一笑,輕吻着我的唇,柔聲道:"這般美麗又甜蜜的唇,為何吐出的話總要氣死人?"

我不禁失笑,微微鬆開手臂:"若論氣人,誰比得過你啊?"

想到那古怪的蕭雨霽,他從未提過此人,而那人卻有和我同樣的不奉詔便可進宮的金牌,心中頓時不痛快起來。

迅猛的吻他,發狠一般的啃咬纏繞,勒緊雙臂,恨不得將這細瘦腰身折斷、揉碎。他模糊的呻吟了幾聲,便再也發不出聲音,連喘息都費力,心跳如擂鼓一般,光潤細白的臉上現出玫瑰般的嫣紅,煞是動人。

越吻越深,我的身體漸漸火熱起來,手一拽,將他腰帶鬆開,剛扯下外衣,他卻突然驚跳,一把推開我,後退幾步,劇烈喘息道:"清,別--"

我愣了片刻,不禁皺眉,對我少有的主動,他總是興奮異常,欣然接受,從未有過推拒。而這次久別重逢,本該熱情似火,激情纏綿,為何竟會拒絕?

見我不滿,他略帶歉意的一笑,走過來,輕輕抱住我道:"別這樣,我只是累得沒有情緒罷了。"用力親我一下,又道:"以後補償你好不好?"

撒謊,那裏明明已經硬了,怎會沒有情緒?剛要拆穿,卻迎着月光,看清他的臉,明顯憔悴消瘦的面容,下眼瞼淡淡的黑圈,眼中隱隱的疲憊,昭示他是真的很累。

不願為難他,輕輕點頭。

他又親了我一下,伸了個懶腰,笑道:"我不回宮了,明早也不要叫我上朝,好容易盼到你回來,我要好好歇息幾天。"

說罷,倒頭便睡。我將他往裏挪了挪,也躺下。怕影響他休息,不敢稍動,他卻翻身偎進我懷裏,嘆道:"明明很累,卻睡不着。"

我摟住他,輕問:"為何把自己搞的這麼累?"

他低笑出聲,卻嗔道:"要有時間和情敵競爭啊,當然必須抓緊處理政事,從早到晚的忙,能不累嗎?"

想到一路上百姓對他的稱讚,我既高興又心疼,面對先帝留下的爛攤子,登基剛剛兩年,便能做到這般地步,着實不易,其中的辛勞苦楚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輕撫着他的發,柔聲道:"不要太勉強,你做得很好,超乎想像的好。"

"也超乎你的想像嗎?"

"是啊,也超乎我的想像。"

他埋首在我懷裏,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可是還是不如南越宗熙,他能夠一走幾個月,南越朝廷仍泰然有序,絲毫無事,而我卻一步也走不開。"

我嘆道:"那絕非一時之功,你太心急了。而且,你不用和任何人比。"

他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事,道:"瑞,我給你帶回一件東西,你--"

沒有動靜,低頭一看,不由好笑,還說睡不着,這麼快就睡得不省人事。

春光明媚,鳥語花香,本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

可是,天方見白,幾隻小鳥便在窗外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擾人睡眠,着實可恨。

我皺眉,看看懷裏仍熟睡的人,悄然起身,站在院中,運功手中石子彈出,讓那惱人的鳴叫消失。

"這些鳥怎麼惹你了?"宗熙施施然走過來,挑眉問道。

我抓住他的手臂,低聲喝道:"走。"

拉起他向外走去,抬頭卻見劭走過來,行至院門口,靜靜佇立。

身後的安覺飛上前兩步,深深施禮,道:"我家主人讓我代他拜別將軍,這些日子承蒙照顧,大恩不言謝,就此告辭。"

"劭,"我走近他,輕問:"是因為我昨晚的話嗎?"

清冷空寂的眸光從我臉上轉開,投到不知名的角落,眼波流轉之間,流瀉出無盡的哀傷,輕輕搖頭。

我斷然道:"若你有好的去處,我不攔着,但若是因為那句話,便要匆忙離去,我不能答應。"

安覺飛張口欲言,被他眸光一掃,又吞回去,低頭不語。

我剛要開口,卻聽身後房門一響,慵懶柔和的聲音傳來:"三皇兄不見見為弟便要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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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沉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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