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圖書館沉靜的空氣突然亂起來，有人聲響在附近的窗戶邊。

「什麼東西掉下去了？」「幹嘛啊……」「發生什麼事了？」「有人跳下去了耶！」

在書架與書架間有這樣的耳語傳遞，窗戶下面也鬧了起來。嚇慌的我飛快地跑開，我沒有到窗戶邊去看樓下的情況，但我知道下面一定擠滿了人，建中一定也在那群人當中。

這裏只是二樓，跳下去不會怎麼樣的……我告訴自己。但是我仍然害怕，因為剛才有人看到我在跟建中說話，我怕有人來質問我建中跳下去的原因，因此只是頭也不回地跑着，直到跑出圖書館后，我還是一竟向著後門的方向跑去。

但是無論我怎麼跑，我覺得我仍然跑在彷佛沒有盡頭的圖書館走道，騰騰的足音徹響在我的耳鼓中，像是有另外一雙腳跟着我一起製造這巨大的聲響，兩旁的書架高聳得像山，夾峙着我，而我背後帶着建中凝視我的視線。

我感覺自己心臟跳動得極為劇烈，喉嚨口有東西頂着，一種反胃想吐的心衝擊着我的身體，我靠着後門的門柱喘氣，隨即又忍不住彎腰低頭乾嘔着，卻什麼也嘔不出來。

「同學，你還好嗎？」有個關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猜我現在臉色一定白得嚇人，那位好心的陌生同學拍着我的背，「要不要我送你到健康中心去？」

「不用。」我噘着嘴，推開他的手走出後門，渾渾噩噩的，腦子完全空白，整個身體像是漂浮着，我不知道自己的腳踩着的是什麼、眼裏看着的是什麼、耳里聽着的是什麼……我的感官像是在瞬間被剝除了，唯一能清楚感覺到的是建中凝視我的視線。

離開了學校回到家后，那視線的熱度仍然殘留在我的背脊上，讓我抖得像是遭遇這一生最冷的寒流。

之後，我一直待在家裏，沒有到學校去。

在家的時間裏，一直纏繞着我的是建中的視線和他說喜歡我的話。我想我是被他嚇到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有時看着電話，我後悔沒有跟他要他家的電話，現在他怎堋了呢？他跳下去的地方是圖書館二樓，應該是不會有事的吧？

聽說以前學校就發生過學生跳窗蹺課的前例。因為以前的教室分配都是一年級分配在一樓、二年級在二樓，曾有學長在一年級時跳窗蹺課跳成習慣，結果升上二年級后一時忘記教室已經改到二樓了，因此還是依照習慣跳出窗外——結果一跳跳得骨折，在學校里被傳成笑談。

所以我想，建中應該沒事吧？這樣的思索和希冀填滿了剩下不多的寒假，我在焦躁的心情下迎接開學典禮。

看着沒有任何變化的學校和同學，建中從圖書館二樓跳下去的事情並沒有產生任何討論進入我的耳朵，我想他一定沒事，有事的話學校就不會這麼平靜了，因此我想建中一定沒事的，或許，他已經在腳上還裹着繃帶的情形下到新的學校就讀了……

號聲響了，在被厚重雲層悶着的天空底下回蕩。這是開學的第一堂課，大家紛紛回到位置上坐下，新學期的開始，大家的位置還是按照號碼坐，以後才每周換一排這樣輪着，我得要下個月才輪到靠窗的位置，想到這一點，我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不知怎的，曾經讓我眷戀的手球場現在卻叫我害怕。

因為我總是想着建中，想着他的視線和他的話。

剛才校長在朝會上勉勵我們高三同學的話一個字也沒有進入我的耳里，只是以一種莫名的嗡嗡聲型態在我耳中竄過。而現在坐在教室里，雖然課本平整地攤開在我眼前，我還是一個字也看不進腦子裏，只覺得那是一堆難以辨識的奇怪符號。

我想我不能這樣下去，就要聯考了呢！反正建中不會有事的，那裏只是二樓，所以他不會有事的，就算有事，那也跟我無關，又不是我推他下去的……我試圖這樣說服自己，卻發現心中的煩躁不降反升。

打開我從國中用到現在的鉛筆盒，建中送我的書籤就躺在裏面。我呆住了，想着昨天才把它從書包里拿出來，怎麼現在會變成在這麼明顯的地方存在？這一陣子，我像個藏贓的小偷不斷地變換這些書籤的放置位置，課本、參考書、抽屜……換來換去，昨天上床睡覺前它還在我的書桌上……對了，今天早上整理書包時，我把它放進鉛筆盒裏了。

「夏天，身體不舒服嗎？」

聽到老師的話，我連忙收回撐着額頭的手，茫然地搖了搖頭。老師借題發揮，開始訓誡我們要小心照顧身體什麼的，說著讀書雖然重要，但身體健康是一切的根本之類的話……而我只是握緊了那幾張書籤。

畫著四棟舊校舍的書籤在我眼前攤開，我開始後悔為什麼當天不去看看他怎麼樣了，那樣說不定我現在會有他的地址……但是現在想這些都太晚了，我所能擁有的關於建中的東西就只剩下這幾張書籤和我腦海里的記憶。

他在畫著我的素描時究竟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在擁抱我的時候又有什麼樣的感覺？他跟我一起分享了無數個有夕陽的傍晚、手球場的綠蔭……那時看着我的他，在想些什堋？在他撫摸着「彷徨少年時」那本書的封皮時，他臉上有着什麼樣的表情？

我記得我們約定了要一起爬樹去拿那本偷出來的書……

那本書還在樹上嗎？我想大概不在了，當時建中就那樣跳下去，也許旁邊窗戶窺視的人早就發現了那本書，或者管理員在哪天在把書歸架時，偶爾目光往旁邊一瞟，就發現那本書也說不定，甚至當時在窗戶下面的人在揣測建中跳下來的情景時也會從樹下看到那本書……時間經過了這堋久，那本書想必無法安然地待在樹上等着我和建中一起去把它帶回家。

再說……當初所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

那天的建中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不知道，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如我自己所想的那麼了解他。

我一點也不知道建中為什麼會跳下去，我並不是拒絕他，只是不想提那類事情。

『我是真的喜歡你。』

喜歡我？我不懷疑，只是，他希望得到我什麼樣的回應？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該給他什麼樣的回應……

想着這些的我，看到建中的臉在我眼前的空氣中清晰起來。

『我真的喜歡你……』專註、虔誠的期待隨着話語的被反芻填滿我整顆心。

我突然感到一股泫然在我心上鑽刺。

沒有人察覺我的心情，老師和同學們一如往常地專心上課。粉筆在黑板上刮出沙沙聲，教室里還有翻動紙張的聲音、轉筆的聲音、原子筆在紙張上書寫的聲音……這些單調的聲音被窗外突然清晰起來的雨聲打破。

建中抱着水桶仰頭看着天花板的畫面突地躍進我的腦海。

剎那間，我的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爆破一般。

我飛快地拔腿衝出教室，腳步聲在走廊上回蕩着，我像是追逐着那些腳步聲前進。

雨細細的，打在身上卻帶點刺痛，針似的，但觸到我身上后卻溶成柔軟的水，濕了我的衣服和頭髮。

我來到和建中約定的那棵樹下，想也不想地爬上去。枝上沒有那本書的影子，只有雨滴在樹枝樹葉上流動，雨水的滑動像窗上的藍色字跡，蜿蜒成一條盛載記憶的河流……

摸着樹枝，我的眼眶熱着，有液體喧囂着想要溢出。

雙腳回到地面的時候，我靠着樹榦跟着天空一起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