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誰──
坐在雲端斷斷續續地哭泣?
空寂中傳來絕美的慟哭,
連地府的白鳳蝶也跟着翩翩起舞,
在妖艷繽紛的血雨中,
被染成一朵朵激狂的野玫瑰。
一切都在盡情地與魔鬼擁吻着,
──伴着那艷紅的華爾茲,
聖母瑪利亞絕望的哭聲。
***
一直以來,都在斷斷續續地做着噩夢。夢裏總也少不了暗紅色的血液……妖異駭人……
像一張張猙獰的面孔……
哭聲響徹整個天宇……
然後隨之襲來的……便是令人窒息的痛楚……
體內的空氣被擠壓着……頭部的血管幾乎要爆裂開來……暗紅色的血液在體表下掙扎跳躍,拚命地吶喊着要求解放……連內臟都快被擠碎了……
接着又傳來了那飄渺熟悉的聲音,溫柔而又慈祥,和身體上的疼痛呈現鮮明的對比!
你知道你為什麼要叫世界嗎?因為……你是我最愛的寶貝啊……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緊跟着洶湧而來的是一片瘋狂的血海,還有……那破碎的肢體……!
“不……不要……!”
世界的呻吟驚醒了展聖,他爬起來打開床頭燈,已經是後半夜三點鐘了。
“世界,你怎麼了?不舒服嗎?”他試着叫道。
沒有回答,世界的呻吟聽上去壓抑而有痛苦。展聖下床一看,發現他根本沒有醒來,只不斷地夢囈着。
“世界,你在做惡夢嗎?快醒一醒!”展聖搖了搖他,卻被那莫名的高溫給嚇了一跳。好燙!這小子是什麼時候發起高燒的?
“不……”世界沒有半點醒來的跡象,眉頭緊鎖着,額頭上不滿戲迷的汗珠。
“世界!快起來!”糟糕!讓他這麼睡下去一定會燒成肺炎!偏偏又是大半夜的,上哪去找醫生?而且,郭楊那兩匹色狼此刻正在電子閱覽室上通宵釣網上美眉,寢室里只有他們兩人。
該死!怎麼會這樣?展聖趕緊倒了一盆水,用濕毛巾覆在世界的額頭上,想要降低點溫度,可不一會連冷毛巾都變得滾燙滾燙的了。真是的!要是有冰塊就好了。
展聖又翻箱倒櫃地找出退燒藥想讓世界吃下去。可他從沒照顧過病人,不知道怎麼喂一個昏睡不醒的人吃藥。挫敗地看着世界把他硬灌下去的葯吐出來,展聖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世界似乎一直在做着噩夢。怎麼也叫不醒。
這樣下去不行!
展聖顧不上許多,拍開了管理員的房門,一陣混亂之後,世界被送進校醫院去了。
……
展聖坐在急診室外揉了揉太陽穴,忙了半天,累個半死,睡意倒是沒有。看看錶,都5點了。天還是陰黑的,人們都還沉浸在夢鄉之中吧,今天是星期天,大家都想趁機把平常少睡的覺補回來。
世界還在急救中,不知現在怎樣了,剛送進來時,連醫生都被那異常的高溫嚇壞了。
趁這空擋,展聖決定先撥個電話通知中文系的輔導員。
掛好電話,醫生正好從急診室走了出來。展聖忙上前問道:“他怎樣了?”
“還好送來得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現在已經脫離危險期了,高燒也會慢慢退掉的。先讓他住在病房看看情況再說,最好有個人能留下來陪着他,有事按鈴呼叫就行了。”
展聖走進世界的病房,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世界依然慘白的臉龐一個晚上竟憔悴了不少,手上打着點滴,細細的針管折射出寂寞的光芒,不斷滲入的藥水好象眼淚……
病房內瀰漫著濃濃的消毒水的氣味,展聖皺起眉頭。從小就不喜歡醫院,更討厭這種囂張的氣味,聞到它就好像看到血……
6點……7點……時間如沙漏般地一點點流走……
“不要……不……”
世界又開始做噩夢了,呻吟再度自他口中逸出。
究竟是什麼夢,會令他如此痛苦?展聖探了探他的額頭,還好,溫度沒有回升。
門外穿來了急促的敲門聲,一開門,郭於和楊征闖了進來。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一下網剛回到寢室就看到你留的那張字條,世界還好吧?”
他們可是連覺都沒有補就趕來的哦。
吵死了!展聖瞪了他們一眼,合上門。
“說話小聲點,這裏是醫院。”
郭楊連忙閉上嘴巴,他們看看世界又悄聲問道:“他情況怎麼樣了?”
“已經沒事了,不過好象一直在做着噩夢。”
看世界痛苦掙扎的樣子,楊征忍不住道:“不如把他叫醒吧,這樣好難受啊。”
“醫生給他打過鎮靜劑,藥效應該差不多散了,再等一會就能叫醒他了。”
敲門聲再次響起,這回來的竟是心理諮詢室的顧問李老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老師,你怎麼會來這裏?”三個人都吃了一驚。
“是你們輔導員通知我的。”李老師點了點頭,就忙走到世界的床邊。
世界生病,為什麼來的卻是心理諮詢老師呢?展聖他們對視了一眼,皆迷惑不已。
“世界是不是一直在做噩夢?”李老師突然問道。
“對啊,現在也是。”
“真是可憐的孩子……”李老師難過地低聲道。
這個時候,世界的呻吟加劇了,還揮舞着手像是想要抓住什麼。
“不……不要!”
“世界!快醒一醒!”李老師忙按住他的手,防止他把針頭扯掉,其餘三人見狀忙也前來幫忙。
“世界!”展聖一個大力的搖晃把世界震醒了,同時也嚇了其他人一大跳。見世界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李老師忙道:“世界!你怎麼樣?”
世界先是緩緩掃視了他們一眼,獃滯的表情看上去似乎還搞不清楚情況,爾後,目光定定地停在李老師的臉上。
“老師……?”他的嘴唇動了動,聲音虛弱而又沙啞。
“你發高燒了,是你的室友把你送到醫院來的。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李老師撫了撫他的額頭,“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我忘不掉……”世界的目光雖然停滯在李老師的臉上,卻好象透過了她望向某一個無邊無際的空間,淚水悄悄地眼角邊滑落,像是破碎的珍珠,“都是血……全都是……”
“世界!”
“怎麼辦?老師!我忘不掉!”世界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眼淚幾乎是洶湧而出!“他就站在我面前,原本還好好的,可是下一刻卻被車子碾了過去!他的頭顱就這麼爆炸開來!一大片紅色的血……白色的腦漿!……灑在我的身上……!我總是……總是夢到自己被血海吞沒!這是不是爸爸在懲罰我?!媽媽說的沒錯,我是害死爸爸的兇手!”
“世界!你冷靜點!”李老師忙安撫着他,“那只是意外!誰也怪不了你!”
世界像是沒有聽到似的逕自惶恐地哭叫着:“我周圍全都是血!全都是破碎的肢體!全都是……!都是我害的!我不應該生下來的!我不但害死了親生母親,還害死了爸爸,難怪媽媽會恨我!要是……要是那時侯死的是我就好了!媽媽和弟弟就可以得到幸福,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了!”
“砰!”
拉扯之間,輸液瓶摔了下來,在與地面一吻的同時粉身碎骨,藥水哭泣似地迸射出來,玻璃碎片散落了一地,閃耀着點點的淚光。
“快!快叫醫生來!”李老師忙回頭叫道。展聖立刻按下緊急呼叫鈴。
“啊……!”世界忽然抱着頭呻吟起來。李老師大驚失色:“世界!你怎麼了?”
“頭……頭好痛!我的頭……”強烈的痛楚和昏眩同時襲來,世界支持不住地倒了下來,鋪天蓋地的黑暗吞噬了他的整個意識。
“世界!世界!”
醫生匆匆趕道,在一陣急救處理后總算又恢復了平靜。展聖、郭於、楊征儘管心存疑惑,也還是按捺了下來,直到護士們相繼離去。好一陣子,誰也沒有開口,想要問個明白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屋內寂靜得好似死亡的墳墓。平日多話的郭楊兩人也都很知趣地噤聲不語。
李老師沉默了半晌,突然道:
“你們一定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其實,世界並不是像你們那樣,小學、初中、高中地一路走過來,他在11歲那年被送進精神療養院,直到16歲才出院,當時我是他的主治醫師。”
“啊?!”精神療養院?!那不相當於瘋人院嗎?會去那種地方的……?
“難……難怪他一直不跟我們說他以前學校的事情……”郭於不可思議地道。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展聖開口問道。莫非這就是世界暗藏憂傷的原因?他從沒見過世界像剛才那樣激動過,而且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割過每一個人的心。
“本來應該給世界保留一點私隱的,但是你們是他的室友,要在一起住四年,所以我覺得這件事讓你們知道也好。”李老師深深嘆了一口氣。
“世界的母親在生他時因難產失血過多而死,他的父親給他找了一個繼母,還生有一個弟弟,可是世界的父親向來都只疼愛他一個,續弦也只是為了更好地照顧世界。那位繼母深愛着自己的丈夫,為了討好丈夫,她咽下所有的委屈,不在乎親生兒子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不在乎丈夫是否真心喜歡自己,一心一意地照顧着世界。
這樣在10歲以前,世界還是非常幸福的,可是一樁意外卻改變了這一切。
世界10歲生日那天,父親發生了車禍,為給世界揀帽子走到馬路上,不慎被汽車碾了過去。據說死狀相當駭人,整個頭都碎了。當時世界就站在附近,親眼目睹父親慘死,飛濺出來的鮮血灑了他一身。
然而更可怕的還在後面,他的繼母聽到丈夫的死訊后,整個人陷入歇斯底里之中,所有的怨恨、悲痛與委屈全部爆發出來,統統聚集在世界身上,她痛恨世界奪走了丈夫的一切。
世界一下子從天堂墜入地獄,原本溫柔體貼的母親轉眼間變成了猙獰可怕的惡魔。
從那以後的一年裏,世界飽受虐待,直到鄰居發現報警處理后才被送進醫院。我不知道他的繼母是怎麼對待他的,記得當時他渾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傷痕,精神處在半瘋狂狀態,害怕任何人的觸碰,一有人接近,他就縮成一團不住地哭叫。
經過一年半左右的治療,世界基本恢復了神智,身體上的傷是好了,但精神上的傷害還在,狀態並不穩定。像剛才那種情況在以前幾乎天天都有,白天他很正常,可到了晚上就會不斷地做噩夢,醒來精神總會有好一陣子的激動,甚至力竭昏倒,所以曾有一段時間他連睡覺到不敢。
他在療養院待了6年,在那裏我們有安排老師給孩子們授課,保證跟得上教育,才使他出院后能進入普通高中就讀。這些年來,世界的精神狀態已好了差不多了,也通過了高考的體檢,只是偶爾還會做些噩夢,不過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嚴重。
我退休后被邀請到這所大學擔任心理學顧問,世界正巧也考進了這裏,我經常會叫他上我那去做做心理檢查。中文系的領導和輔導員方面也知道這件事,就拜託我多照看他。
現在他在法律上的監護人是他的一個叔叔,但他好象並不太願意被親戚收養,所以不但不接受理應給予的生活費用,還一直打工想要償還以前花在他身上的錢……”
展聖他們這下總算明白為什麼世界總是拚命地打工,連節假日都不休息。沒料到世界的過去竟是如此悲慘,不免都替世界感到不平。
“世界……他為什麼什麼都不和我們說呢?我們難道不是好朋友嗎?”楊征難過地道。
“就是啊,害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郭於也懊惱地道。
平日見他們在快樂地談論著中學時的事情,世界一定很難過吧?
展聖什麼也沒說,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只定定地看着地板,彷彿要把那裏看出一個洞來。
害世界重新做起噩夢的,該不會是他吧?因為那天他和他說……
我們都不快樂……不是嗎……
莫非是這句話勾起了世界的噩夢?
那一天,世界在聽了這句話后,表情霎時僵住了,眼底閃過几絲惶恐,但很快就被他掩飾過去了,明明心口在泣血,卻還強顏歡笑故作輕鬆地道:
你在說什麼啊,人本來就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快樂的呀……不過我倒也沒有什麼煩心的事情,只不過偶爾打工不順利罷了。
騙人!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還會做噩夢?比起你的絕望,我的絕望又算什麼?!
展聖雖然面無表情,心底卻有一股怒火在逐漸燎原。
平衡似乎……崩潰了一角……
***
天使的哭聲更加接近了……
迷失的花園裏,紫色的曼佗羅在冷笑着……
上帝將十字架漆成夜一般的黑色……
魔鬼在地底蠢蠢欲動,蛆蟲細細地啃食着失去靈魂的屍體……
墳墓上凝滿月神寂寞的眼淚……
──世界,媽媽給你定了一個特大的雪糕雙層蛋糕,喜不喜歡?
──真的嗎?在哪裏?
──還在店裏呢,爸爸待會去取回來。
──我也要去!
──好吧,你和爸爸快去快回哦,媽媽在家給你們準備豐盛的大餐。
…………
──你這個劊子手!還我的丈夫來!如果不是因為你,他就不會死!為什麼……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媽媽!不要!求你不要打我……
──你為什麼不死?!為什麼?!如果死的是你,他就會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了……你為什麼還不死?!你不該生下來的!你的親生母親因為生你而死,現在你又害死你的父親,害我失去丈夫,害小傑失去父親,你還要害死多少人才夠?!你快點去死啊!
媽媽……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要害死爸爸……
對不起……媽媽……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
“世界,你可以去上課啦?要不要再休息一天?筆記我可以幫你抄嘛。”楊征看到世界正收拾着課本放到書包里。
“我已經完全好了,不用擔心。”世界給他一個感激的微笑。
“那你今天不會又要去打工了吧?”郭於懷疑地問。
“這……”世界遲疑着,他是打算去打工沒錯,畢竟再請假下去,遲早會被炒魷魚的。
“大病初癒就想繼續連兼幾份工作,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要命了?”
展聖冷冷地道。他在看了世界的行程表之後才知道,這小子打的不只一份工。星期一三五晚上7─8點給人當家教,9─10點半在便利商店打夜工,星期二和四下晚自習後到“夢中人”酒吧當服務生,星期六和星期天上午8─10點當家教,下午3─5點到一家雜誌社擔任抄寫工作,晚上8─10點則一直在“夢中人”那裏。
這麼做下去,總有一天會累到吐血!
“聖!”郭楊兩人忙使着眼色。現在最忌諱在世界面前說和死有關的字眼了,偏偏這大冰塊卻……
“可是……我再不去的話,就會被革職了。”世界為難地道。
展聖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你已經被革職了。”
“什麼?!”世界一愣。郭楊也不解地看着展聖,不知他何出此言。
“我昨天分別去了你工作的地方,說你打算辭職不幹了,放心,該拿的薪水我都幫你領回來了。”展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遞到世界面前。
世界無法置信的瞪着他:“你不會說真的吧?你是開玩笑的對不對?”
“錢我替你清算過了,該要的都要回來了,不會吃虧的。”
“你……你……”世界看看信封,又看看展聖,再也忍不住地怒從心起,“你憑什麼自作主張?你知不知道那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你怎麼可以不經我同意就擅自做主?我有說過要辭職嗎?”
這是世界第一次在他們面前發脾氣。怒氣騰騰的樣子把郭楊兩人都嚇了一跳。聽說平常不易動怒的人一旦生起氣來就像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看來確實不假。
“不管怎麼樣,想要再找到工作都得花好一陣子,這段時間你就先休息吧。”展聖依然面不改色地道。
“你……你真是太過分了!”世界氣得掉頭就跑。
楊征見狀忙追上去:“世界,你要去哪裏?”
才到門口,就被世界關回來的門撞了個正着。“哎喲!”
這時展聖的嘴邊勾起了一絲幾乎讓人看不清的笑意。
“聖,你那麼做確實過分了點,脾氣再好的人也會生氣的,”郭於責怪地道,“世界就是靠打工餬口,你卻一下子害人家失業,就算你本意是不想讓世界太過勞累,可他也不會感激你的。”
“對呀,頂多幫他再請請假,或是跟他商量減少些工作,再不然我們去頂替他也可以呀,你又何必……”楊征也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你們說夠了沒有?”展聖斜眼看他們,“嘮嘮叨叨的,吵死了!簡直比女人還雞婆!”
這兩個人平常總爭來斗去的,到了非常時刻卻又會站在統一戰線上你唱我和。
“你……”
難怪世界會生氣,他們至今沒被這毒舌男氣死就已經算是萬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