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雪殺機
冬日的秦嶺山脈,自山腳到山頂,早已全然籠罩在皚皚白雪中,狂風呼嘯着穿過山林,捲起漫天飛雪,搖斷林間枯枝,將暴露在風口下的小塊石頭吹的滿地亂滾,甚至還不自量力地瘋狂搖晃着山樑上突兀着的那塊巨石。天上,那給塵世間帶來勃勃生機的太陽此刻正像一個白色的冰盤冷冷掛在那裏,陽光照射在身上,不曾感覺半分溫暖!
秦嶺東端南麓半山腰中,一個二十五六歲、衣飾華貴、雍容高雅的宮裝女子在山林間自東向西飛速穿行着,她左手提着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右臂彎里緊緊摟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美絕人寰的俏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焦慮和擔憂,卻不見絲毫慌亂,淡淡的柳葉眉之下兩汪杏核般的眼睛不住左右掃視着,似乎在探查着呼吸之間便可觸及的危險!彷彿感受到了女子的無助和茫然,她懷中那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緊繃著嘴唇兒,稚嫩的小臉上滿是天真的關切和冰冷的淚水。
凜冽的山風裹起地上的雪塊與枯枝,向著兩人惡狠狠砸了過去,生命的脆弱與無奈在這一刻得到殘酷而又完美的詮釋!一棵棵大樹在飛快地向後移動,女子一邊輕聲安慰着小女孩兒一邊用外衣裹緊她柔弱的身軀,焦慮的臉上透着無盡的憐愛!她似乎身懷極高的武功,懷抱一個小女孩兒還能保持如此快速的移動,最令人驚疑的是,女子身後厚厚的雪地上僅僅留下兩排前後間隔近兩米的淺淺腳印!
前面是一塊比較平整的凹地,百十米內儘是毫無遮掩的開闊地帶,宮裝女子握着長劍的左手輕輕攏住小女孩的雙腳,深吸一口氣,就待飛身越過這塊讓她倍感不安的危險之地,可是突然之間異變陡生:右前方三十多米外‘嘭’的一聲,飛雪揚起,‘嗖’的一聲弓弦響動,三支冷箭分上中下三路閃電般迎面射來,上路奔女子咽喉,下路奔她右膝,而中路則直直奔向她懷中小女孩兒背心,寒光四射的箭頭上透着幽幽的藍光!
“無恥——!”宮裝女子暗罵一聲,高速飛馳中懷抱着小女孩兒,距離又如此之近,她根本來不及側移身體躲避冷箭,無奈之下脖子向右一歪,右膝向內猛屈,堪堪躲過上下兩路的冷箭,同時長劍揚起,‘嘎嘣’一聲將射向小女孩兒的箭支打落。可這麼一來,體內真氣不免一泄,身形猛然間慢了下來,心中無奈一嘆,緊緊剎住身形。
‘啪’、‘啪’、‘啪’,幾聲清脆的掌聲響起,前面已經鬼魅般出現了七條人影,為首的是兩個麻衣漢子,左邊一個三十來歲,濃眉大眼,膀大腰圓,身形頗為粗壯,自現身之後,兩隻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宮裝女子,眼中儘是濃濃的哀傷。右邊一個二十六七歲,身材高挑,長相頗為清秀,只是眉宇之間滿是狠厲之色,頗讓人不舒服。二人身後,五個黑衣蒙面人幽靈似地扇面排開,衣衫獵獵作響之間儘是清冷肅殺!
拍巴掌的卻是站在最邊上手中持弓的蒙面人,他發出一陣夜梟般難聽的乾笑,聽聲音極為已經是極為蒼老,微微點頭道:“沒想到芳駕久居宮闈之中,這功夫不但沒有丟下,反而更加俊俏了,實在佩服佩服!”他雖口說佩服,可是眉目之間儘是得色,殊無一絲佩服之意!
等看清了來人面目之後,宮裝女子心中暗嘆,知道今日已經絕無幸理,低頭拍了拍懷中小女孩兒的背心,再抬起頭之時,已經是春風滿面,衝著前面的兩個麻衣漢子微微點頭道:“方嵐何幸,竟然勞動雲頂天宮兩大高手和血影閣五行殺神,實在是莫大榮耀!昂都大哥,駱兄弟,十年不見,一向可好?”
敢情都是熟人,年長的麻衣壯漢昂都看着那令自己十年來魂牽夢繞的姣好面孔在陷入絕境之後依然淡然自若一如十年前並轡江湖時的英風豪邁,嘴唇兒張了兩張,待要說什麼時候,可喉嚨一堵,半點聲音都難發出,輕輕搖了搖頭,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從眼角無聲留下。
他旁邊的麻衣駱姓年輕人咬了咬牙,上前一步道:“方——皇後娘娘,小弟和昂都師兄此番奉命行事,要將您安然無恙請回上京,娘娘請放心,一旦你漢室與我北遼簽訂和約,必然將你們母女安然送返!”
“駱兄弟說笑了,想來以本宮身份,這‘俘虜’二字讓我何以謝國人,此番我國倉促戰敗,然寸土未失,方嵐雖一介女流,又豈可貪生怕死而使家國蒙羞,你我是舊識,這等勸降之言再也休提!”方嵐淡然含笑,聲如春風化雨,絲毫沒將強群敵環伺的絕境放在心上!
駱姓年輕人名喚駱辰鋒,少年之時跟隨昂都在塞外草原遊歷之時邂逅方嵐,雙方聯手快意江湖,因此相互都極為了解,聞言一陣語窒,他知方嵐性情剛烈,想要以武力迫她投降,實在萬難做到,可又實不願她命喪自己手下,低聲道:“雖然方皇后你視死如歸,然則就沒有為你懷中的小公主考慮一二嗎,畢竟她才八歲!”
“駱兄,再也莫做無謂的努力了,生在帝王之家而受萬民供奉,雖不能為國出力但也決不能作出有辱國體之事,她若命該如此那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玥兒,你怕嗎?”方嵐語帶鏗鏘,滿臉決然之色,及至後來問及女兒之時,又是柔情萬端!
那小女孩兒雖年齡幼小,但也頗為知事,見母親發問,搖了搖小腦袋道:“母後放心,玥兒不怕,只是玥兒好想再見父皇!”方嵐鼻子一酸,緊緊把女兒摟在懷中。
剛剛放晴的天空又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許久未說話的昂都上前一步顫聲道:“唐天翎君臣已經逃脫險地,我北遼已然撤兵黃河北岸,既然還肯叫我一聲大哥,你——你若有什麼未了的心愿,但凡在昂都能力之內的,我一定幫你做到!”他深知方嵐外柔內剛、寧折不彎的性子,雖然她武功很高,但在己方七人圍攻下,絕無逃脫之理,思及十餘年前並轡草原、意興豪飛的日子,難道…難道真要讓這位自己生平最為心儀的女子葬身在自己手下!
“昂都大哥有心了,請!”方嵐話語中已經滿是決絕,把女兒交到左手,右臂平舉,一道凜冽的劍氣直逼昂都!
昂都雙眼緊緊盯住方嵐的俏臉,似乎要將她最後的音容笑貌牢記心底,而後側首輕聲道:“三師弟,此間事情交與你來處置,為兄不便參加了,事了之後麻煩回稟師尊,就說北遼事務與我再無半分關係;她是一國皇后又是你我舊識,請給她應有的尊嚴,謝了!”末了再度向著方嵐那英姿勃發的俏臉深深凝望一眼,而後在眾人無比詫異中沿着山坡向下幾個起落,淚水拋灑于山林之間。
方嵐嘴角含笑,對於昂都的突然離去似乎沒有絲毫意外,心道,他能來此,多半也是為了見自己最後一面,如果參與圍攻自己母女的話,那也不是他昂都了!想到此,方嵐心中忍不住一陣驕傲:我喜歡的和喜歡我的男人,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
駱辰鋒卻是心下黯然:情之一字,愁煞世間多少英豪!自從十餘年前與方嵐一別之後,一向性格粗豪的大師兄漸漸沉默寡言起來,鎮日投身於瘋狂修鍊之中,閑暇之餘則是提着酒袋醉卧大漠斜陽之下,日漸頹廢而難以自拔,無論師父和親朋好友如何規勸,都不起絲毫作用;此番王爺本是將任務交與自己帶隊處置,可大師兄非拼着受師父責怪也要跟來,用情之深可見一斑,因為他們都知,此番要想生擒方嵐實在難如登天!
緩緩壓下心中負面情緒,咬了咬牙關,駱辰鋒一聲唿哨,招呼五個蒙面人齊齊圍攻上去,手中滄浪刀帶着耀眼寒光凌空劈下,刀鋒呼嘯之聲攝人心魄!而五行殺神也不甘示弱,各自抽出兵刃圍將上去!
駱辰鋒家學淵源,本就是塞外刀客名家子弟,少年之時又得塞外第一高手、北遼國師、雲頂天宮主人摩訶末賞識,得其細心教導,十餘年來練功不輟,一手大漠狂刀名震天下,早已是塞外年輕一代有數的高手,聲威之盛,幾乎無人能及!此番領了北遼統帥越海王科洛之命擒拿落難的漢室皇後方嵐,雖不情願,但既然接下差使,自然是志在必得,因此方一出手就是大漠狂刀殺招‘狂風鐵月’,滄浪刀出,絕不留情!
方嵐在被追上之時已存死志,此刻見駱辰鋒出手,心知對方單就這一人,就不在自己之下,而幾個蒙面的五行殺神更是江湖上聞名的刺殺高手,出手陰柔飄忽,暗道今日之事已絕無幸理,銀牙暗咬之下,體內真氣毫無澀滯流轉開來,心中一片空明!
一方存必殺之心,一方有必死之念,雙方一交上手就是殺招頻出,兇險頻現。方嵐師承武當,乃是掌門夫人楚茗藍嫡傳弟子,深得武當劍法真髓,雖然入宮為後已十年之久,依然日漸精進,隱隱成江湖一流高手,否則怎能在強敵壓境之際突出重圍而引開敵人視線。怎無奈對方駱辰鋒也是個中翹楚,武功比自己還要強上一線,而幾個蒙面高手出招陰狠毒辣,招招衝著懷中孩子幼小的軀體,攻其必救,因此上甫一交手就險境頻生。
兩撥人在忘情廝殺着,雖然都是當世高手,可誰也不曾注意到,前方百米之外一塊巨石之下,一顆小小的腦袋悄悄從雪堆里探出,兩隻眼睛一霎不霎地遠遠觀察着,耳中聽着風聲中傳來的隻言片語,牙關咬的咯吱吱直響,左手在冰冷的石頭上無聲地摳出一道血痕,眼中噴出的怒火似乎能融化秦嶺萬千積雪!
激斗多時,方嵐剛剛逼退駱辰鋒的滄浪刀,一個蒙面人冷不丁從側面欺上,左掌劈向方嵐左肩,右手中憑空多出的藍幽幽的匕首猛然間刺向她的左肋,側後方風聲響動,卻是剛猛之極的外家掌力,而此時,駱辰鋒一招星垂大漠已到面門,三人殺招齊至,母女二人瞬間全都陷入絕境。
方嵐攜女逃命,一路上不斷躲避追殺,現在又以一敵六,支撐至此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境,暗自一嘆,做了一個任誰都覺意外的動作:左手一松,一個旋身同時避過了蒙面客的鉤和駱辰鋒的刀,而女孩那小小的身體正迎上藍幽幽的帶毒匕首。
就在大家錯愕之際,方嵐一個旋身避過滄浪刀,劍交左手,劍尖毒蛇一樣直點蒙面人持匕首的手腕,可是,後背這一掌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心念電閃之間,勉提一口氣集於背部。出掌的蒙面人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會一掌建功,只見方嵐中掌之後身體平平飛出似流星般劃過雪野山林,正志得意滿要接受同伴道喜之時,就聽駱辰鋒低吼了聲,“蠢材!”再向前看時,只見原本應該鮮血狂噴重傷待死的方嵐似柳絮隨風,乍一落地飄身而起,而後掛起一道雪線不斷加速,瞬息之間,消失不見。
狠狠瞪了那蒙面人一眼,駱辰鋒怒哼一聲,“追——!”順着雪地上的淺淺痕迹追蹤而下。他知方嵐重傷之下強自催發內力,雖能逃脫眼前一時,但強弩之末,又能支撐得了幾時!眼見方嵐重傷之下劫數難逃,駱辰鋒心中暗自長嘆:自己恪於上命必殺方嵐,但他深知大師兄對此女種情極深,雖因家國之念未攜鴛盟,然終身未娶,醉心武道藉此忘情,十餘年來不曾懈怠;而適才相見之際,不願眼見方嵐橫死,不惜背離上命而去,若他知方嵐死於己手,雖不至埋怨於己,但二人之間必打下不可解的心結,而一向愛如兄長的大師兄極有可能在此事之後消沉蹉跎一生,自己又於心何忍!
一行六人縋着方嵐腳印追蹤而下,穿林繞樹,踏雪覓蹤,不多時,只見雪地上一條血線隨着深深的腳印蜿蜒曲折,一陣強自壓抑的孩子哭泣聲隱約可聞。循聲望去,只見方嵐橫躺地上,臉色慘白,胸口錦衣之上雪花混着血跡,一個小小的身體伏在她胸前低聲哭泣,腳印凌亂的雪地上點點鮮艷刺目的血色梅花正漸漸被鵝毛大雪覆蓋。
駱辰鋒一揮手,緩緩圍了上去,心下一陣為難,無數念頭在心頭翻滾。此時蒙面人為首的一個一拱手,嘶啞着聲音道:“駱兄若覺為難,但請作壁上觀,餘下這些小事就由我們兄弟代勞了!”
聲音中帶着三分不屑,駱辰鋒豈會聽不懂他話中之意,苦笑道:“小弟實在下不了手,此間之事拜託各位了,各位功勞,小弟定向王爺稟明,請!”說完閃身退在一側,蒙面人陰笑一聲,招呼同伴上前,自己則伸手向小女孩背心抓去,同時另外只手探向方嵐鼻孔。鵝毛大雪中,小女孩的背影顯得那麼無助,駱辰鋒一閉眼,安慰自己道:自己的刀上並未沾染方嵐的鮮血,應該可以坦然面對大師兄了。
蒙面人的手快要接觸到伏地哭泣的小女孩背心斗篷時,那孤單無助如待宰羔羊的小女孩猛然間回頭,燦爛笑容如一縷陽光劃過心田,耀花了眼睛,蒙面人喉頭一涼,最後一個念頭是“這不是方嵐的女兒”。其他蒙面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何事的時候,只見地上起來之人拇指食指扣住匕首柄部向旁邊一帶,緊接着五指握緊,閃電般反手一劃,出手之快、准、狠已得刺殺三昧,就聽見‘噗’‘噗’‘噗’三聲響,三個蒙面人捂着喉嚨帶着不可置信的眼光倒了下去,雪地之上開滿桃花!
餘下的兩個蒙面人大驚,飛身後退,舞動兵刃護身,和駱辰鋒成品字形將襲殺者圍在中間,仔細打量,只見殺人者只十一二歲大小,穿着剛才方嵐女兒的衣服,身形單薄,瓜籽兒臉,長得眉清目秀,臉色蒼白中微帶紅暈,嘴角燦爛的笑意還未消失,一時間還真看不出是男孩女孩。
小孩仍維持着一招襲殺三個蒙面高手的姿勢,手一松,匕首直沒雪中,他緩緩轉過身來,晃了晃腦袋,眼裏的笑意已分明轉為陰冷,寒聲道:“公子爺叫江墨寒,你們記好了。”兩個蒙面人正琢磨着‘公子爺’是誰呢,猛然間眼前白光晃動,大驚之下急忙舉刀招架,可是平日裏倚之為第二生命的刀讓他們失望了,就在兩聲似利刃劃過薄紙一樣的刺啦聲中,僅余的兩個蒙面人喉間鮮血狂噴中變成了兩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瞬息之間襲殺五行殺神,僅僅用了兩招!少年依然嘴角含笑,只是那眼中的陰寒卻讓駱辰鋒如墜冰窟,如果說少年開始純粹靠迅捷狠辣的招式解決三名蒙面人的話,那之後丟掉匕首、拔劍出鞘、揮劍將剩餘兩名蒙面人連武器帶咽喉齊齊割斷,則大半是靠寶劍的犀利!駱辰鋒看着少年人出手,臉上震驚、詫異、佩服、迷茫,可為豐富之極,此時在他眼中已經只有少年陰寒的笑臉和那把幾乎灼傷了他眼睛的古樸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