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燭影深

洞房燭影深

龍異人撥了一棟府邸賜予周不華,做為新房之用。他本要另賜秋別一棟,秋別婉拒了。她以身體不佳為由,請辭還鄉。龍異人將她當作龍玉麟化身,對她好都來不及,怎肯讓她走?駁回所請。但考慮她「身弱多病」,決定不派實缺給她,讓她擔任典史侍郎,掌管宮內書籍,並供皇帝諮詢、代擬御旨。說起來是皇帝身邊的親信,比等閑京官更接近皇帝。

她屢辭不準,龍異人亦微感不悅,她只好恭領聖命,不敢再提。

自秋別擅自答應皇上賜婚,回來後周不華再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和她說話。搬到新府邸后,終日躲在書房,不願見客。

秋別是新科狀元,而且初入宮中就邀得聖眷,因此不少人都想從她身上攀關係,賀客不斷,送禮邀宴的絡繹成群,好不熱鬧。秋別掌管周家多年,深諳人情利害,這些人一個也得罪不得。待他好的尚且要捅你一刀,何況是含怨挾恨的?打迭起精神,敷衍得滴水不漏,人人皆大歡喜。她做這些不為別的,就為了能讓周不華仕途順利,左右逢源。

這些天來,她不但要應付朝官賀客,龍異人也常常召她入宮,又要打點迎娶公主的諸般禮數,忙得分身乏術。

這一天龍異人留她太久,從宮裏回來,已是上燈時分。秋別換下官服,心裏惦算着迎公主的事,忽然想起,她和周不華已有多日不見,聽婢女說,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閉門不出,他還在生她的氣嗎?

步出房外,但見明月高掛,院中灑下一片銀光。來到書房,只見室內燈火熒熒,她抬手輕輕敲門,門內人道:「誰?」

「是我。」

門內沉默片刻,傳出澀然的聲音道:「妳走吧,我不想見妳。」

秋別心為之一痛,他恨她到連見她一面都不肯嗎?張口還想喊他,突然之間悲哀襲上胸口,堵住她的喉頭。

門外沒有聲音,她是走了吧?周不華坐在桌前,出了好一會兒神。只覺懊悶欲絕,氣窒難當,他站起身來,想到外頭散散心;一推開門,卻見秋別站在門前,他沒料到她還沒走,看這光景,從剛才她就一直站在這兒。

兩人就這麼獃獃凝望。周不華心緒翻騰,有一刻想原諒她,下一刻又覺得她漠視他的心意,太不可恕,拉鋸的心在矛盾、在掙扎。

他本想掩上門,眼不見心凈;但見她凄然欲絕的神情,這扇門他不忍合上。

「進來吧。」他嘆息一聲,終究讓了步。

秋別走進書房,只見左首有一張小床,上頭有被褥枕頭,周不華這幾日就睡在上頭。桌上紙張東一堆西一堆,是他煩悶時抒發心情之用。

「聽說你這幾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不肯出來。」秋別打破沉默。

周不華低眉道:「是。」是何原因,她最清楚不是?

他冷淡的態度令秋別接不下話。曾幾何時,兩人生疏到這地步?

「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敢。」他打斷她的話。話說不敢,神情態度卻分明是在生氣。

「華弟──」她竟不知何以為繼,她本是口齒便給的人。好半晌她黯然道:「你該諒解我有苦衷。皇上肯將公主下嫁於你,這是天大的恩幸,你不能拒絕的。」

「我不稀罕娶什麼公主!」他氣呼呼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你娶了公主,皇上就是你的岳父大人,這等的靠山再堅固不過,你可保今生仕途順遂──」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周不華是極痛心的神情:「秋別姊姊,這是妳常教誡我的。不論窮通壽夭,做人都應該立定腳根,以天下禍福為己任。妳現在卻要我努力保住榮華富貴,難道這就是妳要我考科舉的目的?秋別姊姊,妳好教我失望。」

秋別漲紅了臉,羞慚得低下頭。她枉讀聖賢書,做的儘是心口不一的事,豈不愧然!

周不華覺得自己未免說得過分了些,太傷她之心。秋別用心計較都是為了他,他可以不接受,但不能譏諷她。

「我太衝動了,以致言出無狀。在此向妳賠不是了,秋別姊姊,您大人大量,原諒我無心之過。」他誠心誠意一躬到地。

秋別收拾傷心,扶起他道:「你說的很是,何過之有?若非你一針見血道破,我到今日還不知自己私心胡塗得可憎。」

周不華惶恐無地,道:「不不!妳怎是私心胡塗?妳為我含辛茹苦,日夜操持,旁人不知猶可,難道我這與妳朝夕相處的人是個睜眼的瞎子不成?我不知感恩圖報已是不該,再要有一言半語對妳不敬,天也不容。」

秋別激動的握住周不華的手,有他這句話,她死也無憾。就在這一相握間,兩人種種的誤會、嫌隙消釋無蹤。

周不華和秋別心頭浮漾起溫暖甜蜜、無限喜樂的平安幸福之感。看着對方,誰都不舍放手,也不忍開口破壞了這分寧謐。

真是:但願此時此刻,化作天長地久。

好一會兒,周不華嘆了口氣,那是一聲充滿滿足喜悅的嘆息,他道:「秋別姊姊,咱們回桃花村去吧。這榜眼、駙馬的,我是不想做也做不來,我還是寧願回去做個平凡的鄉下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秋別幡然從兩心相印的迷境中醒來。周不華與她道不相同,他還是想恢復以前閑雲野鶴般自由之身,她則不能坐視一番心血盡化東流。

「不能回頭了。」秋別搖了搖頭,凄然道:「事已至此,不能回頭了。」

握在掌心的小手忽然不再溫暖,周不華一愣,秋別的手從他手心滑落。

兩人近不逾尺,但周不華卻霎時覺得有一條深深的鴻溝阻隔在兩人中間,無法跨越。

她再次傷害了她。看着他遙遠的眼神,秋別恨起自己來,但她不能不硬起心腸。以後他會明白、會感激自己,他是人中龍鳳,不該屈守鄉井,他會是個人人愛戴的好官。

「妳想要我怎麼做?」周不華胸中空蕩蕩的,聲音飄在空中似的。

「娶公主,去任職。」秋別咬了咬牙,一口氣不斷道:「還有寫一封休書。」

「休書?」周不華片刻后才領悟過來,煞白了臉。

「是。你未娶公主先有妾,若是事發,也有這封休書證明你我夫妻已盡,皇上怪罪不到你頭上。」

周不華呆了半晌,忽地仰頭大笑幾聲,把秋別嚇了一跳。低下頭,他似哭似笑的道:「好姊姊,難為妳連這都想到了。好好好,拿紙筆來,妳要休書,我便給妳休書,周不華無有不從。」

走到桌前,抽過一張白紙,吮毫舐墨,下筆如飛,只見他寫道:

夫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乾坤合一,萬物茁發。蓋聞夫婦之禮是宿世之因,累年共修,今得緣會。一從結契,要盡百年。夫妻相對,恰似鴛鴦,恩愛極重,兩體一心。常願生同床枕於寢間,死同棺槨於墳下。

兩載結緣,今已不和,想是前世怨家,緣業不遂,中道見此分離。干沙握合,永無此期。心不和合,當難取辦。相隔之後,祝卿更選豪宗貴婿,千世同歡,鴛鴦為伴,奴婢驅馳,幾歲不勤。

看到此處,秋別酸楚不能自制,終於滴下淚來。

千萬永辭,伏願娘子千秋萬歲。為留後憑。

拙夫周不華謹立。

放下筆,周不華看着休書獃獃出神,不知是在欣賞文采殊麗,還是筆走龍蛇?

「寫好了,妳拿去吧。」周不華轉過頭去,背影看起來無限蕭索孤涼。

秋別顫抖着手捧起那張重如千斤的休書,迷濛的雙眼,怎麼也止不了奔流的淚水。

只聽背後一聲輕響,是門關上的聲音。忽然室內一闇,油燈燃到盡頭,滅了光明。周不華站在黑暗中,四周冷涼的空氣襲來,好不凄清!

☆☆☆

今天是龍異人最鍾愛的十公主琴紓出閣的日子,全京城大放炮竹,為琴紓公主賀喜。

禁衛軍在前開路,之後是數不盡看不完的紅木箱子,裏頭全是皇上及文武百官添賜祝賀的嫁妝。琴紓公主坐在十六人抬的鳳羅珠簾天香轎內,在鑼鼓笛笙細吹細打下,嫁進了順天王府。

左相柳影虹特地過府道賀,說了好些恭維敬佩的話。秋別代周不華遜謝。

周不華是新郎官,不能事事親為。秋別算起來是他「長兄」,由她出面充當主人,招待川流不息的達官顯貴。秋別在周家當家時日不短,再加上這一個月來,往來酬酢,越發練出膽子和架勢,只見她穿梭席間,觥籌交錯,應對自如。

直到深夜,賀客才一一散去。秋別送客回來,她喝了不少酒,頭上暈暈的,叫住一個正在掃地的婢女問:「你們王爺呢?」

「好像到新房去了。」

秋別安心不少,他還是照自己話去做了。責任心所驅使,她提腳往新房而去,才走出幾步,又煞住腳。

周不華好不容易才為她所勸,見到她說不定又反悔了,倒不如不去的好。於是掉頭回房休息。

新房中,熏爐內燒着百合香,滿室芳馨。琴紓公主久坐不見新郎,等得氣悶,一把扯掉蓋頭的紅羅,叫道:「笑眉,笑眉。」

一個小宮女匆匆忙忙從門外進來,道:「是。公主有何吩咐?」

「駙馬呢?妳去看看客人走了沒有,為什麼駙馬還不來?」

笑眉應是,不敢怠慢跑去探情形,很快跑回來複命:「人早走了。駙馬──駙馬在書房,他不來。」

琴紓公主氣得柳眉倒豎,喝道:「不來?他是什麼東西?我龍朝霞是京城第一美人,娶了我難道還辱沒了他不成?不識抬舉的東西!那個賤民在哪裏?帶我去!」

周不華拜堂之後,即自回書房,前頭笙歌樂舞,他一點也不關心。看着除下的吉服,不禁浮起苦笑。他兩番花燭,皆出秋別之意。想當初何等歡天喜地,今夜愁恨難解,心境晃若雲泥,低頭唏噓一陣。

正要睡下,門外來了一陣促急的腳步聲,步步含帶怒氣。正猜疑間,一個嬌脆的女聲在外大喊:「周不華,你給我出來!」

他不認得這聲音。周不華取過外衫套上,走去開門。站在門前的麗人怒氣騰騰瞪着他,此女容貌姝麗,氣質尊華,令人眼前一亮,只是高張的氣焰教人不敢領教;好比一朵玫瑰雖美,尖刺卻傷人。

從她身上的大紅喜服來看,她大概就是自己剛拜堂的妻子琴紓公主了。

他正要開口說話,一個巴掌重重摑在他臉上。

龍朝霞怒道:「你給我好好聽着!本宮下嫁於你,是出於皇上之命,你叼銜天幸,該感激涕零伺候本宮。你卻讓本宮在新房冷坐了大半夜,是何道理?打你這一巴掌,是要教你知道理、識規矩,凡事要以本宮為先,不准你違逆一分一毫,知道嗎?」

換作他人無端受摑,不是回手,定要大吵方休。周不華從前做乞丐的時候,受人臉色多了,遠較常人要善於忍辱。龍朝霞這一巴掌將他剩下的愧疚之心打得蕩然無存。他本還在為自己不進洞房,有負公主青春而愁結不解。見面之下龍朝霞高傲囂張的態度,更令他堅了不和公主相處的念頭。天下沒有哪個男子能夠忍受一個潑蠻無禮的妻子。

「很好,我知道了。公主請回吧。」周不華閉門謝客。

龍朝霞可氣炸了,一把推開房門,四下一望可盡,看來他房中並沒有他人。她本以為他在此藏嬌,故將自己冷落,是她錯疑了。誰會傻到新婚之夜還藏個女人在書房,等妻子來捉姦?

「你現在就回新房去,我不准你在書房留宿!」龍朝霞抬起下巴,傲然不可一世。

周不華一言不發轉身出門,龍朝霞可得意了,早就知道他非聽從她不可,也出了書房。卻見他往另一方向而去,叫道:「喂!新房不在那兒。」他連自己家中也弄不清位置不成?

周不華當然不是胡塗,龍朝霞要他離開書房,他懶怠與她爭執,乾脆讓出給她,另找客房安居。

「我叫你站住!」見周不華不停步一直往前走,龍朝霞氣沖沖攔下他質問:「你上哪兒去?」

「我去客房。」他道。

「本宮說的話你沒聽見嗎?你現在立刻回新房去!」

「說不說在妳,去不去由我。」周不華的平靜和龍朝霞的忿怒恰成對比,他道:「更深露重,公主是千金之軀,請回房安歇,可別感染了風寒才好。」

龍朝霞大怒,周不華一番好意聽來卻像在譏刺於她,想也不想抬起手來。這回周不華有了防備,側頭避過,他也是有脾氣的,不能任人要打就打。龍朝霞見他閃避,怒火高漲更是不可收拾,見廊下擺着幾盆菊花,舉起來就向周不華砸去,這一擊自然讓他避開了,盆栽撞上柱子,連盆帶土掉在地上。龍朝霞一擊不中,又抓起盆栽,如非致周不華於死地不可。

這番聲響驚動了順天王府上下人等。有人忙去請秋別勸和。秋別躺在床上正在轉側,忽聞周不華和琴紓公主動上了武,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披了衣服奔去。

「不準動!我要砸死你!」龍朝霞汗流發亂,盆栽仍一個個不停手往周不華身上招呼。

「公主!」這場面把秋別嚇得臉色蒼白,忙上前勸阻:「有話好說!」發生了什麼事?

龍朝霞正在氣頭上,就是天王老子來她也不買帳,右手推開秋別,怒道:「別擋我的路,我非砸死這混帳東西不可。」手一揚,食指上的金剛戒劃過秋別的額頭。

「哎喲!」金剛戒鋒利無比,秋別額上立時出現一道血痕。

周不華見秋別受傷,立即衝上來關心問道:「妳怎麼樣?」

龍朝霞心裏大不是滋味,道:「只不過輕輕劃了一道傷口,要你大驚小怪的窮緊張什麼?」這男子又是什麼人,周不華居然重視此人勝於她。

周不華轉頭怒視,龍朝霞是一宮之尊,自不會畏懼於他怒色之下,昂然傲視回去。

「妳是堂堂公主,萬人之上的金枝玉葉沒錯。但妳也只不過是個會生老病死的平凡人,別以為所有人都得受妳輕賤欺辱。」

「你竟敢批評我?」龍朝霞兩眼如要噴出火來:「周不華!你今日地位從何而來?沒有我父皇,你還是鄉下一隻沒見過世面的井底之蛙。你會有高樓廣廈可住?你會當上順天王爺?」

「這些我都不稀罕。」周不華淡淡地道:「飯疏食,曲肱而枕之,富貴於我何有哉?」這是他衷心宿願。

「你!」龍朝霞氣得幾欲咬碎銀牙。

秋別看這勢頭不妙,忙挺身打圓場道:「公主殿下,舍表弟今日喝了不少,所以不太清醒。若他言語有衝撞之處,請公主貴手高抬,原諒則個。」扶着有些疼痛的頭,對周不華道:「還不快向公主賠罪?」

「我為什麼要向她賠罪?」周不華昂首強項,不肯低頭。

龍朝霞氣炸了肺,咬牙道:「好!好!周不華你有種!我龍朝霞自小到大還沒一人敢違逆我的意思,你是第一人。你既做了本宮的駙馬,我若不能好好管教你,本宮還稱得上青龍王朝第一公主嗎?給本宮走着瞧!」紅袖一拂,懷怒而去。

秋別攔之不住,就攔住了也無力可施,怔怔望着遠去的俏影。公主嬌蠻傲慢,是她始料未及的。

「公主是這種目比天高的人,只怕以後還有更大的禍事發生。」背後周不華幽幽數語,秋別耳旁有如鐘鼓齊震,出了渾身冷汗。

這是她首度為自己作為後悔,她為周不華處心積慮,終也一朝讓他名揚天下,且做了皇帝的快婿,富貴榮華無出其右。可依眼前看來,這是福?是禍?

試問蒼天,她是不負主命,助了周不華重振家聲?還是親手將他一步步推向不可知的深淵?

☆☆☆

三朝回門,龍朝霞坐着鳳翚天香車,在侍從護衛下回宮覲見雙親。周不華這位簇新的駙馬爺,也得隨行。龍異人來旨命秋別伴新人一同進宮。

這三日中,龍朝霞獨處新房,未曾傳喚周不華。周不華得以在書房中安適燕居,樂得清心。秋別是焦急不已,有心要拉攏二人,一個說之不動,一個心如盤石,兩人的門坎都快被她踏穿了。

一路上秋別忐忑不安,龍朝霞萬一向皇上告狀,皇上心疼愛女,周不華不知會有什麼不測之禍臨頭。

到了宣華殿,龍異人令三人一同晉見。

三日不見,龍朝霞氣色不錯,龍異人笑問:「朝霞,駙馬待妳可好?」

在一旁垂手而立的秋別,心中猛地一大跳,屏息等待龍朝霞的回答。周不華閑立堂中,龍朝霞謗譖也好、稱美也好,都不放在心上。

龍朝霞瞥了周不華一眼,他毫不在意的模樣更令她心頭有氣,從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視她如無物。她本想向龍異人痛毀周不華,好讓龍異人懲治嚴罰他一番;但轉念又閉上口,她才不會讓他這麼好過。

冷哼一聲,龍朝霞笑挽住父親手臂,嬌聲道:「駙馬呀!他對我很好啊!」

「這樣很好,你們兩夫妻要彼此和和氣氣的。父皇本來擔心依妳這驕縱的性子嫁了人,駙馬不知要受多少氣,現下聽妳這麼說,父皇就放心了。」眾子女中,龍朝霞性情堅決,最像自己,龍異人對這個女兒不免寵愛過分,讓她爬上了天。凡事不順她的心意,身邊的人便要倒霉。他略說過她幾次,龍朝霞總是撒嬌撒痴,事後依然故我。

「父皇放心,我跟駙馬恩愛得很呢。」斜睨了周不華一眼,他面容適豫,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麼。

「駙馬,你進京也兩月多了,可有打算回家省親一趟?你高中榜眼,榮耀無雙,該將父母接來同住才是。」

龍異人此言勾起周不華思親之情,執手向上稟道:「臣是薄福之人,幼年時雙親俱已亡故,家祖母在數年前亦已仙逝,只有義父一人,對臣恩義深重,唯數年前因故失散,至今下落不明。臣一日不見義父,雖紈綺鼎食,不能甘味安寢。臣斗膽伏請陛下行文九州島,尋找臣父,讓臣能盡人子之道,孝養義父百年終老。」

龍異人欣然點頭:「駙馬飲水思源,不忘親恩,朕沒有不成全你的道理。」轉頭道:「伍卿家。」

「臣在。」秋別道。

「這事由你擬旨,交由尚書省辦去。」

「是。臣遵旨。」

龍朝霞拉着龍異人絮絮閑話,把周不華和秋別冷落一旁。

龍朝霞沒揭破和周不華勃溪之事,秋別暗自鬆了一口氣。這刁蠻的公主個性雖壞,仍念在夫妻情面上,不願向父親哭訴抱怨吧?日後只要自己大力撮合拉攏,這對夫妻定會和美相處才是。

外頭一位太監來稟:「啟奏皇上,酒宴擺下了。」

「嗯。」龍異人微笑道:「朝霞、駙馬、愛卿,和朕喝幾杯吧。」

「好啊。」龍朝霞笑道。

四人來到桃花亭。龍異人坐了,三人也跟着落座。伺候的太監雙手一拍,臉白唇紅的宮女上來斟酒。

「父皇,兒臣敬您一杯。」龍朝霞酒到杯空,連敬數杯后,頰邊如染胭脂,真箇人如其名,麗如朝霞。

有酒無歌,大感無趣。龍朝霞令人傳歌女上來獻唱。歌女來了之後,依龍朝霞之命唱了一首「鷓鴣天」,歌聲頗為清雅。

「妳坐到伍狀元旁邊去。」龍朝霞有意作弄秋別,指揮道:「給伍狀元倒酒。他若不喝,就是妳待客不周,我可要罰妳頂缸跪石頭。」

歌女一聽可慌了,龍朝霞手腕之辣宮中皆知,當下戰戰兢兢倒酒捧到秋別面前,乞憐道:「大人,請您賞小女子一個薄面,喝了這杯吧。」

秋別看她說得可憐,心有不忍,接過喝了。

「再給伍狀元倒酒。」龍朝霞接連下令,秋別憐歌女受人驅使、身不由己,怕她因不能完命而受罰,勉強自己喝了下去。數杯之後,不勝酒力的秋別腦中暈眩,說話也慢了。

「臣──臣不能再喝了──」秋別擋着歌女送來的酒,再喝下去,她真支持不住了。

「你非喝不可,這杯我敬你。」龍朝霞先幹了,眼勾勾的看着秋別喝。

秋別身子搖晃,但她不敢不從,接過酒杯,要喝下去,旁邊伸過一隻手來搶去了:「我替妳喝。」周不華看不過眼,搶過酒杯一口吞下。

龍朝霞大怒,因為周不華重視秋別勝於自己,故而她要尋秋別的晦氣,好把周不華氣個半死不活,她便快心得意。而周不華此舉分明在和她作對,龍朝霞怒道:「我自敬伍狀元,要你來多什麼事代喝?」

「她已經快醉了,妳要找人喝酒,我陪妳喝酒就是。」周不華不懼權勢,侃然而言。

「你──」龍朝霞大怒之下,抓起酒杯要住他身上砸去,龍異人出聲了。

「朝霞,妳這愛勉強人的老毛病還是不改。」龍異人看秋別眼花耳熱,醉態可掬,道:「伍愛卿身體孱弱,妳這樣灌他喝酒喝出病來怎好?駙馬,你先送伍愛卿回去吧。」

「多謝皇上。」

秋別搖搖晃晃站起,躬身向龍異人告辭:「臣──臣告退。」身子一歪,倒入周不華懷中。

已有七分酒意的秋別兩頰紅馥,艷色驚人,連亭外的桃花似乎也給比了下去。龍朝霞自負美貌,竟也看得片刻神痴,又見周不華對秋別溫柔款至,妒意大盛,冷笑道:「伍狀元的容貌不遜於女子啊,你若是女的,我看駙馬一定會愛上你。」

「公主──說笑了──」秋別以為她看出什麼端倪,頭上發暈,心中焦急。

「我可從不說笑。」龍朝霞冷笑道:「父皇,您看伍狀元是不是比女子還美?」

看着秋別,龍異人思緒飄到二十多年前,眼前的她和龍玉麟似乎迭成同一個人。龍朝霞叫了他幾聲,他一驚而醒。

「我在說話您聽見了嗎?伍狀元可真美不是?這滿園的桃花也比不上他嬌艷。父皇,您不如封他個號,叫『桃花狀元』可好?」她語中含酸。

「『桃花狀元』?」龍異人喃喃覆道,隨口說:「是很像,很像……。」是像桃花?還是幽冥里被自己親手害死的嫡親妹子?

周不華扶着秋別,道:「容臣先行告退。」

龍異人手腕輕揮,讓二人退了下去。

回府途中,坐在馬車內,秋別半靠在周不華胸前,酒意松卸了心防,她道:「華弟,你不知道你中了榜眼我──我有多高興,──你又娶了公主──我總算對──對得起老太太。我知道逼你娶公主──你不開心──可是我沒法子──沒法子啊──」言語逐漸模糊,沉沉入了夢鄉。

酒後吐真言,這是秋別的心聲。今天兩人會走向背向而馳的道路,是秋別性格使然?還是本就緣薄?

摟着秋別,周不華心情黯然沉重。蹄聲達達,車子輕輕顛簸上下,這一刻他什麼都原諒她了。但是簾外的現實仍無情的摧打着這對有情人。

如果能夠,周不華多希望馬車就這麼一直走下去,這條回家的路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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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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