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下鳴

一朝天下鳴

歲月匆匆,不知不覺周桐和秋別在桃花村一住兩載。將到赴考之期,秋別解散了村中來隨她讀書的童孺,打點兩人行李,準備提前上京熟悉環境,以期有萬全準備,方不致場中失利。

二人在村中和人人都頗交好,聽說他們要上京赴考,早有一大群人川流不息的進出周桐和秋別的茅屋,或送土物,或話寒暄,好不熱鬧。送來的東西堆了一屋子,讓秋別大為頭疼,又不好推辭。

一切粗備,秋別下廚煮了幾樣小菜,請楊鴻父女過來一聚,臨行前表申一番謝意。當年若非二人相救,周桐和她早已成了波下之臣。

柳枝和秋別情同姊妹,十分不舍,哭着要兩人科舉完后早日回來相聚。秋別答應了。

「多謝大叔兩年來的照顧,小侄在此謝過。」周不華舉杯,一飲見底,先干為敬。這兩年來他日夜攻讀,孜孜不倦,不敢稍有懈怠。腹有詩書氣自華,今日的他已非吳下阿蒙,舉手投足間徇徇蘊藉,溫文有禮。

「不用跟我這麼客氣。」楊鴻朗朗笑道:「祝你們這次上京,一舉得中。但是我有一句話說在前頭,小老弟,他日你若功成名就,可別學那些沒良心的薄情漢子,忘了家裏的糟糠妻。」

周不華含笑道:「多謝大叔關心。不華雖然不才,卻永遠不敢忘了拙荊的深恩厚意。」轉頭看向秋別,目光滿含脈脈情意。秋別心中怦地一跳,低頭不語。

告別楊氏父女,周不華和秋別雇了一輛車子上路。路途遙遠,閑來無事,在車子裏互相詰問辯白,兩人學識旗鼓相當,互不相下。

周不華忽發奇想,道:「秋別姊姊,妳學問這麼好,何不和我一道去考試?妳一定能獨佔金鰲。」

「傻子。」秋別笑道:「咱青龍王朝只准男子赴考,我是女子,不成的。」

「妳可以女扮男裝啊。」周不華一彈指,想到了過關的方法。

秋別笑了笑,沒理會他異想天開的孩子想法,這怎麼成呢?

行過某地,此車只到斯處,兩人又換車上京。輪聲轆轆,大約走了一個月,才抵達京城。

來到京城,才知世上竟有繁華富盛若斯,市街上旌旗招展,布簾在望,好不熱鬧。街上的仕女們莫不簪花飾佩,打扮得桃羞杏讓,妖嬈動人,看得兩人嘖嘖稱奇、心下暗嘆。

秋別不免有些擔憂,怕初到花都的周不華被這五光十色所迷,荒廢課業。其實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京城的富麗錦繡雖然遠勝過桃花村,但他也僅止於好奇,並不貪戀。只要有秋別在身邊,荒山野嶺在他眼裏,亦不啻世外桃源。

這兩年來秋別節撙開支,略有些積蓄,但她仍不敢肆意花用。打聽之下,城中的客棧多被赴京趕考的士子訂了,且費用不貲。他們在京中大約要耽留一個月,得找個較便宜的地方暫時安身才行。向路人詢問,有人介紹他們到郊外的寺廟暫借存身,只需要捐點香油錢即可。

即便如此,略有園林之勝的寺院,也多被好靜貪幽的富家士子早一步佔先。兩人最後找到一間不起眼的小寺,住持年紀已大,帶領兩個不滿十歲的小沙彌修行。聽兩人要來投宿,本着予出外人方便的慈悲,將少有人到的后廂房讓給他們住,不收租金。

秋別過意不去,主動提出願打掃寺內、烹煮三餐以謝收留之情。兩個小沙彌一聽可樂了,有人肯替他們清掃、煮飯,哪有不肯的?跳起來直歡呼。住持雪白的長眉下兩道雖和而嚴的眼光掃過去,兩人登時像鋸了嘴的葫蘆,不吭聲了。

在寺中住了幾日,周不華日夜手不釋卷,將以前所讀的書重溫一遍。秋別則在一旁替他研墨順紙,好讓他練字。

這日周不華讀累了,起來舒松筋骨,忽見窗外桃花灼爍,春意撩人,於是踏出房間,走到桃樹前,欣賞它盛放的風姿。

忽覺身旁站了一人,轉頭一看,秋別不知什麼時候來的。

「這桃樹以前咱們園裏也有一棵。」秋別眼看着繽紛葳蕤的桃花,因景生情,悠幽的神情是想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是啊。」周不華微笑着:「我也忘不了那棵桃樹。就在那樹下,我們訂下終身,桃花是我們的見證人。」

秋別不接腔。時移日遷,周不華隨着年歲增長,受詩書洗禮的他漸脫往昔的質野憨傻,氣質轉易,成為一位溫雅瀟洒的翩翩佳公子。每見於此,秋別總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欣慰湧上心頭。

但她並不以此為滿足。她沒忘了自己當初的宿願:要助周不華考取功名,替他覓一房名門閨秀、如花美眷,再度將周家興旺起來。到時候,她這個僭位越分的婢妾,就可功成身退了。

而最要她難以承受的,是周不華對她投注的深厚感情。周不華雖然從未說過半句情啊愛的,但明眼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對秋別有多麼傾慕愛重。每次迎上他滿含愛意的眼光,秋別的心就一陣陣難受,只有強作不見,欺騙自己,這樣她才能好過些。

「再過五天就要入闈了,凡事儘力就好,你不用太緊張,這次考不中,下次再來。」秋別不着痕迹的轉移話題。

周不華突然神秘一笑,秋別不解他何以會有這種表情。

「你笑什麼?」

周不華默然片刻,忍不住還是說了:「我當然不緊張,有妳陪我一起考,我再安心不過了。」

秋別一呆:「你在說什麼?」

「我們到京城的第一天我去禮部報名科舉,替妳也報了。說妳是我的表哥,伍秋別。」周不華也是一時玩心,臨時起意,擅自替她報名科舉。

「你──」秋別又好氣又好笑,道:「好端端的你替我報勞啥子名?」

「我替朝廷拔擢英才啊!」周不華吐吐舌頭。

「你喔──」秋別真想一指頭戳醒他,好讓他別再這麼傻不嘰哩的。莫可奈何的嘆了口氣,道:「報就報了。到時我不應試就行了。」

「妳不去?那我豈不是白費工夫?」周不華好生失望,鼓唆着她:「咱們一起去考吧。」

「我不去。事情敗露是要犯欺君之罪的。」

「妳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

「總之我不去。」她的主意拿得很定,斬釘截鐵的說道。

周不華好說歹說,就是說不動她。把心一橫,雙手負在背後,撒賴似的說:「既是這樣,妳不去那我也不去。」

秋彆氣極反笑,道:「你說這什麼孩子話?」

「總之妳不去我也不去。」他也學她,口氣堅決毫無轉圜的餘地。

周不華看來是有點賭氣的模樣,秋別想,總不成在科舉考試前夕,為這事大大影響他的心情,致使考場失利。闈場中那麼多人,她變裝混在其中,未必就讓人認了出來,不如權且順他一次。心意有些活動了。

「──好吧。」周不華立刻轉過身來,秋別忍不住笑出來:「我答應你,陪你一起去考試。」

「真的?」周不華握住她的手,連連搖晃,原本翹得半天高的嘴此時掛上欣喜的笑容:「妳沒騙我?」

「嗯。看在你一片誠心的分上,我跟你去考試。不過你得答應我,要好好考喔。」秋別笑道。

「一定一定。我絕不會讓妳失望的。」忽地抱起秋別,轉了好幾個圈子。

被他強而有力的雙臂摟着,下地時頭上微微發暈。秋別微覺臉紅心跳,心忖:他可歡喜得有些過分了。

☆☆☆

既答應周不華陪他入闈,於是秋別上街到估衣鋪買了一套男裝。周不華身裁比她高大許多,她穿上他的衣衫,長拖到地,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只得去買一套。

考試前一晚,秋別將該帶物品備妥,檢點筆墨硯台俱全,早早便催周不華上床安歇,以免第二天精神不濟,壞了思路。

第二天一大清早,秋別就醒了,盥洗整裝之後來叫周不華起床。周不華見秋別男裝的打扮,較女裝時另有一番風流蘊藉,贊道:「秋別姊姊,妳這麼穿真好看。」

秋別假咳一聲,以壓得沉沉的聲音道:「嗯哼!別叫我秋別姊姊,我是你表哥。」學着男人的姿態,裝模作樣在房內練習方步,把周不華笑歪了。

用過早飯,為避免住持有話要問,由周不華向住持告明這兩天不回來了。住持知道他要入闈場考試,先預祝他金榜題名。周不華謙遜謝過,和秋別悄悄從後門出去。

來到城中,許多士子打扮的男子,或老或少,都慢慢向禮部官闈移動。有的躍躍欲試,有的憂慎懷懼,人人表情不一,個個懷抱希望,冀盼能夠一舉中的,揚眉吐氣。

周不華和秋別也在人群中慢慢走着。忽聽一個半蒼老的聲音喊道:「兩位公子請留步。」

聲音距離不遠,秋別尚且不覺,周不華左右觀望,附近只有他和秋別是「兩位公子」同行,莫非在叫他們?回頭一瞧,路邊樅樹下位有中年男子在看着自己,見他回頭,招手要他過去。

「是。公子請借一步說話,在下有一言相贈二位。」中年男子吐屬甚是客氣不俗,雖不明了他叫住自己有何用意,周不華還是走了過去。

秋別見狀跟了過來,那中年男子銳利如電的眼神如鷹般在她臉上審視掃尋,秋別不禁升起防備之心,和他對視起來。

中年男子看了良久,凌厲的眼光逐漸柔和,低頭嘆了一口氣,道:「在下不才,略通一些相術。適才看了一下兩位的面相,斗膽有句話要勸二位,官場多險惡,這條路兩位就此停步,回家鄉去吧。」

兩人大感詫異,他怎麼知道他們要來考科舉?秋別歷事不淺,轉念一想,今天是科舉考試的日子,街上隨便抓一個都是來應試的士子,他猜中有何奇怪?他一開口就故弄玄虛,看樣子是個江湖術士,來行騙詐財的。當下只是笑笑不作聲。

「公子不信?」中年男子相貌俊雅,看不出是那種偽詐人物。不過人心隔肚皮,以貌取人常會犯下失眼的錯誤。「相逢原是有緣,景知常是見這位公子宅心仁厚,和公子您正是良配,不忍見兩位天人永隔,終生含恨,才多事進言。豈料公子卻多心了。」

秋別因有了成見在心,任他如何言語,始終難以進她耳中。心想他看穿自己是女子也不稀罕,她原就裝得不像。

周不華一揖追問道:「敢問先生,能否請先生明示小可?」一句「天人永隔」令他上了心事,不問個明白不能安心。

「請將生辰八字告知在下,容我為二位推算。」秋別來不及阻止,周不華已說了出來,景知常默默推數。

「公子年柱地支逢酉,月支逢亥,命犯孤辰;日支為申,申亥相遇,亡神入命。凡人犯孤辰,不利六親。驛馬,放蕩他鄉;空亡並,幼少無倚;喪吊並,父母相繼而亡。一生多逢重喪迭禍,骨肉伶仃,單寒不利。若入貴格,為貴婦贅婿;入賊格,移流是難免了。而且『亡神入命禍非輕,用盡機關心不寧』,此命刑妻克子,孤苦終生。」景知常一邊斷命,一邊嘆息,人的命途多舛如斯,算是少見的了。

周不華登時呆住了。細細想來,景知常之言和自己遭遇莫不吻合。他三歲上走失后,母喪父亡,隨養父金開四方遊盪乞討,宛如飄蓬。和周老夫人祖孫相認后,尚未享受到幾日天倫之樂,周老夫人卻很快仙去了。之後秋別和他成婚,卻無端招來禍殃,險些一同命喪江底。難道真如景知常所言,自己是個大不祥之人?

秋別兩眉一軒,慍斥道:「哪裏來的野術士,你胡言亂語些什麼?華弟,我們走了,別聽他胡說八道。」拖着周不華要走。

「且住,我話還未說完。」景知常有話不吐不快:「我和這位公子投緣,故有一句話是真心相勸。二位若想平平安安度過此生,就絕對不可去赴考。尤其姑娘行運進入煞鄉,又兼木命,公子屬金,金能克木,此去公子富貴無及,可姑娘卻將公子的惡運一肩擔去,不死也傷。奉勸二位,快快回頭吧。」

「一派胡言!」秋別怒道:「你說他刑妻克子,怎麼我沒被他剋死?」

「我看公子的面相,必定曾救人性命,改變了命數。」景知常所料皆中,宛似親見,周不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還有一句他沒說:而且看樣子兩位還不是真正的夫妻。

「先生料事如神,我們就聽他善勸,別去考了吧。」周不華心懷隱憂,功名於他本如浮雲,能和秋別相守才是他所想望的。他怎肯因貪取那虛名浮利,而危及秋別性命?

「就算真如他所說,我會因你而死。我也不准你打退堂鼓,不去應考。」秋別怒道。

為免景知常再度危言聳聽,動搖周不華心志,秋別拖着他的手臂疾行出一陣,周不華忘了反抗。他回頭一看,景知常以悲憫的眼光看了這邊一眼,轉身離去了。

看看景知常沒追上來,秋別放慢腳步。

周不華憂道:「秋別姊姊──」

「你不用再說了。」秋別打斷他的話:「凡事我都可答應你,唯獨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可是──」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秋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句話你讀過吧?怎可輕信一個江湖術士的話?他故意嚇唬咱們,等咱們上了鉤,再來定是說他有方法解厄消災,要咱們拿錢出來。這是他們騙錢的詐術,你看不出來嗎?」

「也許妳說得對,但是他和我們並不相識,光憑八字就說得那麼准,他未必是瞎猜的。若他所說的是真的,我們卻輕輕放過,不予理會,事情要是真如他所預料──」周不華愈想愈驚,憂形於色。

秋別見他信心動搖,忙安撫他道:「你別擔心,哪裏就這麼巧合呢?好吧。就算他說的是真的,我會被你刑克而死,他另一句話你可記得?他說你曾經救過人命,因此改變命數,可見命非天定,事在人為。你能救一個人,以後就不能救更多人嗎?俗話說:『公門好修行』,你若是位高權重,救的人更多呢!」

周不華雖覺其理甚正,頗能入耳,畢竟不能全然釋懷。

秋別見正面不能破其心防,改從反面下手。

「假設那人說的是事實,那咱更得去考試。若你真的榜上有名,那證明他不是在騙人,我就依你的話,咱們就回桃花村去。」不管如何,先把他哄入考場再說。

他還在猶豫。勸之以理后,秋別改弦易轍,動之以情,拉着他的手,輕輕搖晃,柔聲道:「好吧?」

周不華想,若能證實景知常所說屬實,從此不涉官場,秋別也無話可說的。那他們就能回桃花村,平平凡凡過完一輩子,做一對神仙也羨的恩愛夫妻;再將金開找回來,一家三口和樂融融,人間至福也不過如此。

「嗯。」他不再堅持己見。

「這才是我的好華弟呢。」見說得周不華點頭,秋別方才轉嗔為喜。

☆☆☆

從闈場出來,如秋別所料,應考士子甚多,並無人識破她是女子。

批卷到揭榜約莫要十天,考完試,可說是真正鬆了一口氣。因此這十天周不華和秋別到京城內外附近的名山勝水,四處閑逛,談談笑笑,靜等放榜的日子。

十天已到,秋別一夜掛心考試結果,睡不安枕,早早就起來了。

榜單巳時在禮部宣禮門前揭曉,秋別做好早飯和周不華吃了,準備出門看榜。忽聽門外好生喧嘩,聲音愈來愈近,發生什麼事了嗎?

寺院前門有人高喊:「報喜來啦!伍秋別伍相公、周不華周相公可是住在此間?請快出來相見。」後頭圍了不少人。

老住持出來道:「我們這兒只有住一位周相公和他娘子,沒什麼伍相公。」

周不華和秋別聽到擾攘之聲,來到前頭。

老住持向那報喜之人道:「來了,這位是你要找的周相公。」

那人搶步上前,笑嘻嘻的一揖道:「這位可是周不華周相公?恭喜恭喜!周相公文冠天下、才高八斗,今科的榜眼由您奪得了。」

「華弟?」乍聞好音,秋別先是一呆,接着狂喜涌溢上來,看着周不華的目光中滿是驚喜。

周不華也是驚訝萬分,面對這許多不相識之人的道賀,他一一拱手回謝。

「伍秋別伍相公在嗎?」那人趁空問。

「他家中有事先回去了。」秋別答。

報喜人露出不勝失望的表情:「那真是太不湊巧,我可是搶了頭差來向兩位賀喜!伍相公是今科狀元,大家都等着一睹狀元的風采呢。」

「啊!」周不華驚喜不已,叫出聲來。

秋別睜大一雙美目,以目光制止周不華說話,進房拿了一錠銀子打發走報喜之人。報喜人得了賞,歡天喜地去了。住持向周不華二人道賀,走了開去。

回到房中,周不華無須再顧忌旁人,喜道:「秋別姊姊,妳是今科狀元哪。」秋別中狀元,他比自己考中榜眼還要來得高興。

秋別心想天下才士濟濟,自己就是儘力也未必能榜上有名,因此在下筆為文時,但盡自己所能並無藏才。她中了狀元,並不如何喜悅;周不華終於嶄露頭角,這番辛苦總算有了代價,思及一路走來的苦楚,她又酸又喜,目眶微紅。

「我實在好生歡喜,你沒教我失望。」秋別一時激動,流下一滴眼淚。

周不華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臉上現出又似感激、又似撫慰的神情。他溫暖和煦的眼神,似乎在無言的傳達情意。這一刻間,兩人就只怔怔瞧着對方,世間彷佛只剩下彼此,我眼中只有你,你眼中只有我,誰都不能沒有誰。

「啊!」周不華又是一聲驚呼,秋別從互望中回神:「怎麼了?」

「那位先生。他說得好准。」他想起景知常的預言,笑容頓時消失,道:「全讓他料中了。這樣下去怎成?我鐵定會害死妳。我們回桃花村,京城不能再待了。」

「你說什麼傻話?你是今科榜眼,三天後皇上要設宴召見,怎能回去?」

「那妳呢?妳是狀元,妳也一道去見皇上嗎?」周不華一句話問得秋別啞口無言,她以女子之身變裝投考,居然還掄元奪魁,這是欺君大罪,只有殺頭的分哪!

遲疑只有一瞬間,秋別毅然道:「我自然和你一道去。」

「妳不怕被人識穿,抓進大牢嗎?」周不華愕然。

「我見了皇上后,會向他謊稱我身有痼疾,不耽久勞,請他准我不必述職,這樣一來問題就迎刃而解。」秋別一邊轉心思,一邊說。

「那我也和妳一道回去。」

「不!你和我不同。你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我告病還鄉,你就是天下第一了。你得留下來。」

周不華臉色一黯,緩緩道:「秋別姊姊,我做官與否對妳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為什麼我們不能回桃花村平平凡凡的過日子?妳知道我人蠢笨,這位置我是坐不來的。而且要是因我之故使妳有個萬一,妳叫我──妳叫我──」聲音哽咽,無法繼續。

周不華真情流露,秋別也自感傷。他將她看得比什麼都重,這是身為女子至極的幸福。有夫如此,夫復何求?但她隨即自警,秋別啊秋別,妳可別一時婦人之仁,耽誤了他一世前途。

「華弟,你對我的好,我豈不知?秋別姊姊一輩子都感激你。只是──」她盈盈的眼光哀怨含悲:「你若堅持不肯上任,我一世都不會開心。你願意見到這樣的我嗎?」

「秋別姊姊。」周不華難過得說不出話。

她明知自己絕不忍讓她傷心,最後他會順從她,但她可知他的心裏有多痛?

「聽我的話,別說辭官不做的話好嗎?」秋別輕撫着他的臉,柔聲道。

周不華點頭答應了,雖然他是如此為難。

☆☆☆

禮部派人送來了新衣新帽並帖子,皇上宴設瓊林苑,邀請新科狀元、榜眼及探花,以及十位新進士飲酒賞花。

這兩日秋別躲在房裏,練習男人的走路姿態,及說話舉止。面見皇上不同一般,若稍有疏誤,讓人瞧出破綻,自己送命不說,連周不華也難逃干係。只待瓊林宴結束,她「告病回鄉」,就不怕機關變景了。

穿上一身簇新的禮服,周不華本就面目英俊,這時更襯得他丰神如玉。秋別看着他,就好像母親見到愛子長大成人般欣慰歡喜。

周不華卻不像她這般高興,他面無笑容,好似要赴鴻門宴般蹙眉多憂。

到了禮部,等一干進士到齊之後,一人各乘一頂轎子入宮。在宮門前,眾人下轎步行,執事太監在前帶領,行過復道迴廊、宮殿樓閣,到了瓊林苑,在奼紫嫣紅之中,擺着三張桌子,筵席就設在此處。

另有一太監拍手幾聲,幾個身態婀娜的宮女將珍餚端上來,行動從容,安靜無聲。眾新貴都領略到宮中規矩格外不同,斂手屏氣,誰也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生怕惹錯教人笑話。

忽聞:「皇上駕到。」眾人心中一凜,躬身迎駕。

秋別站在最前頭,只見皇上龍袍的下襬進入了視線中,和皇上靠得如此之近,她緊張得心跳加快。

「各位抬起頭吧。」皇上的聲音不大,卻含有一股威嚴。

眾人依言抬頭。

皇上從左到右一一端相,看到最後一個秋別時,溫和的臉色突然大變,僵在當地,低聲驚呼:「玉麟!」

眾人全都楞住,不明皇上何以見到狀元如見鬼怪,驚惶若斯。秋別也是暗暗心驚,是皇上起了疑心嗎?又猜測那「玉麟」又是何人?

這皇上便是復辟奪權成功的龍異人。此時距離他殺弟登基已遙逾二十多年。登基之後,他勵精圖治,青龍王朝國土境內一片昇平,出現罕見的安定富庶。但有一事一直橫梗在他心頭,無法釋懷;當年為保皇位,他辣手害死自己妹妹龍玉麟和結拜三弟鳳江城,事後懊悔良深,愧疚一直盤繞心頭不去。

他召宴今科新貴,孰料狀元郎的面貌如和龍玉麟一般無別,怎不教他震驚萬分,疑是龍玉麟再世復生?

龍異人獃獃望着秋別出神,眾人面面相覷,但無人敢問一聲。

秋別讓他看得心上不安,愈想愈惡,背上泌出一身冷汗而不自覺。

「皇上。」龍異人看着狀元太久,未免失態,在旁伺候的太監輕輕低叫,提醒注意。

龍異人如夢初醒,心神恍惚說道:「大家坐下吧。」眼睛仍盯着秋別不放。

坐定之後,龍異人和狀元、榜眼、探花一桌,其餘十位五人一桌。龍異人看着秋別忘了動筷,其它人豈敢先用?席上安安靜靜、鴉雀無聲。這真是有史以來最奇怪的瓊林宴,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嚴肅又尷尬的氣氛下,人人如坐針氈。

「皇上。」太監見龍異人舉止有異,弄得席上畏懼,再度輕聲提醒。

恍悟自己又失神了,龍異人扶起象牙鑲銀筷,道:「大家用膳吧。」夾了一筷龍蝦肉。其它人紛紛跟進。

這一頓宴席悄無人聲,唯聞碗筷相擊的聲音。山珍海味一道道傳上來,每一碗都是色香味俱全,卻因龍異人鮮少動菜,沒人敢放腹大嚼,有的珍膳只略動一動就送下去了。有不少人為了吃這一頓,早上空肚沒吃,現在餓得胃腸直叫,愧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依照往例,宴后皇帝會陪同眾人同游御苑,今年卻破例了。

「伍狀元留下,其餘的領賞出宮去吧!」

秋別聞言臉色一白。

周不華想也不想,衝口而出道:「我也要留下來。」

眾人嚇了一跳,心想他好大膽子,聖躬之前居然敢自請延留;也有人慚愧自己不夠「積極進取」,以祈得聖上垂愛。

「你是──」龍異人眉一軒,不悅問道。

「啟稟皇上。」秋別搶前一拜,道:「這是舍表弟,自小和草民就形影不離,他見皇上留下草民,不願與草民分開,才有此不敬的言語。皇上英明大量,舍表弟決非有意冒犯,請皇上恕罪。」將周不華一拉,兩人跪倒。

「原來如此。你兩兄弟分佔狀元、榜眼之位,一門雙傑,天下鍾靈毓秀全在爾輩,實為罕見。」龍異人親閱試卷,伍秋別析理深細,周不華論事宏達,各擅勝場,不分軒輊,原不易分出高下。他看了身家譜籍,伍秋別乃周不華表兄,后不越先,於是取了她為狀元。道:「那你也留下來吧。」眾人又嫉又羨。

到了御書房,龍異人又是以那種奇怪的眼光看着她。秋別察覺龍異人並無惡意,不再惴惴懷懼,隱隱只覺得他透過自己像是在看着什麼人。

龍異人觀察久了,終於也明白秋別並不是龍玉麟,只是長得肖似。記憶中的龍玉麟天真率直,活潑莽撞;而秋別端莊穩重,行止有度,教人不敢輕視。而最大分別在於:一個是女,一個是男。看着眼前的秋別,追憶昔日的手足親,龍異人嘆了一口氣,問起兩人家世。

龍異人行事讓人不可捉摸,喜怒難測。秋別小心應對,生怕一個失口,招來殺身之禍。

龍異人聽完之後沉默不語,不由得秋別又起憂心,是不是她說錯了什麼?

忽聽龍異人道:「伍秋別,朕有一位最鍾愛的公主名叫琴紓,才貌無雙,朕將她賜予你為妻,招你為乘龍駙馬。」雖知秋別不是龍玉麟,但兩人如此貌似,龍異人忍不住移情於秋別,他愧對龍玉麟的,全要在她身上補償回來。

秋別大驚失色:「皇上,萬萬不可。」

龍異人微微發怒:「為什麼萬萬不可?莫非你嫌琴紓公主配不上你?」

「草民不敢。草民──草民有苦衷,請皇上聽草民道來。」秋別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皇帝賜婚,是何等榮耀?但她這個假鳳如何能迎娶公主娘娘?

「你有什麼苦衷?說來我聽。」龍異人臉色稍濟。

「是。」秋別搜索枯腸,艱難的說道:「草民自幼身染痼疾,久醫難愈,因服藥過多,以致不能──不能人道,所以至今尚未成親,只為怕耽誤淑媛閨秀的青春。公主娘娘金枝玉葉,嫁了我這個假丈夫豈不含恨?伏請皇上收回成命,原是草民一片苦情難以為外人道,並非瞧不起公主娘娘,請皇上明鑒。」

「原來如此。」龍異人人想,才子本多命舛,秋別男生女相,體弱不堪婚娶,實是堪憐,這就是天妒英才吧。「宮內御醫醫術精良,說不定能治好你的病。」

「多謝皇上厚愛。就算勉強婚配,草民也無自信能令閨房無怨。這一生草民無意娶妻,感謝皇上聖眷恩隆,草民心領了。」秋別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克服此關。

龍異人右手輕抬,道:「狀元請起,朕不難為你就是。你和榜眼情如兄弟,那朕就將琴紓公主賜予令表弟,你覺得如何?」

秋別受寵若驚,拱手拜謝道:「多謝皇上。」周不華既為榜眼,又被皇上招為東床快婿,榮寵無以復加,這真是太好了。

周不華驚怒交迸,他考科舉已是十分不願,現在又要他娶什麼公主,那秋別怎麼辦?朗聲道:「皇上,草民不能娶公主,我是有妻室的。」

「你娶妻了?」這點龍異人倒是沒考慮到,堂堂一國公主可不能做人二房。

「舍表弟說的是他自小指腹為婚的未婚妻。」秋別搶着道:「那位姑娘失去聯絡已久,而且當時只是雙方父母口頭約定,並沒有正式下聘。事隔這麼多年,找人談何容易?也說不定那姑娘已經嫁人了。請皇上不用擔心。」

周不華不敢置信她竟空口說白話,他的妻子活生生人在眼前,就是她啊!他本就口拙,這時情緒激動,更是說不出話來。

秋別不用轉頭,也知道他正用何種眼神在看着自己。她垂頭不語,心中刺痛的感覺漸漸擴散……。

「那好。一個月後朕就將公主嫁給周不華。愛卿,你可要好好善待公主。」

「多謝皇上。舍表弟一定不敢辜負皇上的垂愛。」仍是秋別搶着致謝。

告退出門,周不華轉身便走。

秋別追了上去:「華弟!」抓住他袖子。

周不華回頭來,只見他臉上現出又是悲憤又是傷心的神情,秋別一怔,鬆脫了手。周不華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自去,留下秋別一人愣在原地,酸痛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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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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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下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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