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星雲從招牌板底下探出頭,朝來車指了指“禁止停車”的標示牌,她正覺得那部車眼熟,唐宇斯愉快的聲音已傳了出來。

“嗨!‘絕不碰面’小姐,今天真是黃道吉日,我們偏偏又見面了。”

星雲懷疑,究竟是他蓄意跟蹤她,還是老天存心懲罰她!若非流年不利,否則他們不可能老是撞上兩百萬分之一的機率——不期而遇。

“你好,經理先生。”她避他如蛇蠍。“祝你一路行車平安,快快開車回家吃晚餐。我很忙,沒有空陪你閑聊。”

“我很有空。只停一下車,在這裏用個便飯,再回去也不遲。”他探頭張望。“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在這裏兼差打工吧?”白T恤、短褲,一副幹練俐落的模樣。

他真的當她是嗜錢如命的女人,下了班之後還拚命兼差。“算不上打工,這是我家開的小店。”

星雲找了客人零錢后,見他還悠哉的站在那兒,人高馬大的占空間。她巴不得他快走,他卻裝作不懂她的意思。

“你真能幹,下了班還要忙裏忙外。”他一張笑臉。

“比不上您經理大人能幹,讓你稱讚,不好意思,真不敢當。”她皮笑肉不笑,內心卻在下逐客令。

宇斯不由得笑了出來。她真的是討厭他,板個冷冰冰的小臉像對付討債鬼一樣,那和她轉頭找客人錢說謝謝時的親切表情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不是……”他的話還沒說完,身旁另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請問先生要外帶,還是在這裏吃?”偉如看着女兒,又看着這位相貌堂堂的男士。“你們認識嗎?小雲,這是你的朋友?怎麼不請人家進來坐?”

“我不認識他。”

“謝謝伯母。”他們同時搶着說。

偉如給弄糊塗了。

“伯母您好,我叫唐宇斯,是星雲的朋友。”他向偉如微點頭行禮。

“哦!你好,你好,唐先生。”女兒臉上臭臭的表情說明了這位唐先生可能不是那麼單純的“朋友”,但偉如仍是待客以禮,因見他滿有禮貌的。

他們還來不及聊,小店即湧進了大批客人,是附近的居民或剛下班的職員,趕用餐時間。

宇斯自告奮勇的說:“我來幫忙。”他接過一碗湯麵。

星雲順手端了開去,給他一個嫌他大少爺很雞婆的眼光,說:“不敢勞駕經理大人端盤子,我來就好。”

他才不理她,很勤快地幫忙端東西、抹桌子、收碗。

店裏有兩個客人吵了起來,原來是一對老姐妹爭着付錢,大聲吵了快五分鐘,店裏其他客人紛紛不耐煩的側目;這是星雲最討厭的兩個口羅唆客人。歐巴桑你爭我推地辯個沒完沒了,為的也不過是五十五塊的小錢。

唐宇斯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他一個大步跨過去,說:

“不準吵,先講話的人就不准她付錢。”

兩個老太婆頓時住了口。事情順利解決,各付各的,只見她倆高高興興挽着手離去,還贊宇斯。

“帥小子,你是新來的?真好,真好!”

老太婆好滿意的說:“我們明天再來吃面,天天都來。”

聽得星雲快昏倒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還親熱地叫他帥小子,這傢伙究竟有何魅力,連上了年紀的老女人見了他,都回復成青春少女的嬌媚樣。

人潮總算散掉,宇斯能再喘口氣時,已經滿頭大汗。偉如高興地招呼宇斯,說:“唐先生,麻煩你幫忙,真不好意思。不嫌棄的話,你今天在這裏多吃點,晏媽媽請客,你喜歡吃什麼?要面、米粉,還是米粉湯?都很好吃,你一定不能客氣,算是晏媽媽謝謝你……”

星雲插嘴道:“他才不會客氣,而且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是他自己志願幫忙,要阻止都沒辦法。”

宇斯更客氣的說:“伯母,不用了,我不餓。”

偉如才不準。“這怎麼行!小雲,人家唐先生熱心幫忙,不能沒有禮貌,對朋友怎麼能……”

“我可沒承認他是我朋友,他說的不算數。”她完全撇清。

宇斯笑道:“我跟星雲有點誤會,她可能還在生我的氣,沒有關係。”

旁邊桌子的客人朗聲笑了起來,那是前面巷子擺水果攤的老伯,常來店裏的老客人。“小倆口鬧意見啦?沒關係,三兩天就好了,沒事兒、沒事兒!”

星雲急急辯解:“才不是!”

宇斯竟然很高興的說:“是啊!老伯,我也這樣想。”

兩個男人一老一小,竟很投機地閑聊起來,一搭一唱,愉快得不得了。

星雲悶悶地走開,心想:又讓他得意了一次。怎麼他就有本事收買人心,好像沒理的人都是她。

唐宇斯究竟想幹什麼?他怎麼不走?怎麼還不走呢?從他傷了她的自尊開始,她壓根兒就希望永遠別再見到這個人,這個可惡的、高傲的男人。雖然此刻他一點也不“高傲”,還很“謙卑”,可是星雲絕對不會忘記,他曾用怎樣傲慢的眼光評量她。她寧可跟他對抗、周旋到底,也不會屈服於他虛假的“朋友”面具和“親切”偽裝下。

然而十分鐘后她卻拗不過母親的要求了。偉如堅持“對客人要有禮貌”,星雲只好帶着五百塊錢鈔票,找他出店門外談談。

“喏,我媽說一定要謝你的。”她把手伸得筆直。

“這是做什麼?”他感到莫名其妙。

“當作你今天的打工費啊!不讓你做白工。”

“我不會收。”

“這樣我對我媽交代不過去。我很清廉,不會從中貪污。你拿去。”

“我們來個交易怎樣?錢給你,不算‘貪污’,可是你要改善一下態度,對我和善一點點。”

“一點點?”他真是夠“謙卑”的了。

“不是我態度惡不惡劣或改不改善的問題,癥結都在你,都是你造成的。”

他覺得不可思議的說:“是你吧?”

她又毫不遲疑的說:“是你。”

“你。”

“明明是你。”

“是你。”

“你、你、你!”

好了!他們再像孩子似地爭執下去也沒用,跟那兩個口羅哩口羅唆的歐巴桑沒有兩樣,宇斯理智地停住了,先謀溝通之道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問題出在那裏,我們有必要這樣吵嗎?和平相處當個朋友,對我們來說應該不困難。”

“不難,只是沒有必要。我不會跟對我有偏見的人,交上朋友。”

“偏見?你為什麼有這種想法?”

“你不會這麼健忘吧?你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時,你是怎麼看我、說我的嗎?既然我是拜金勢利、愛慕虛榮的女人,何必委屈你這位高貴的經理大人紆尊降貴來交我這個朋友?”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不用再說了,事實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我相信自己的感覺。不用談朋友不朋友,你何叔是我的僱主,我只對他負責,至於我們倆,什麼都談不上。”

“何叔是何叔,不能把何叔暫置一邊嗎?”

星雲無聊地踢弄水泥牆角,說:“你回去吧!我不想談了。我還要忙,就快收攤了。”

宇斯站在她面前,說:“你真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啊!”

星雲猛抬頭看他,覺得一下子被攻潰了。

這個討厭的唐宇斯,他究竟想幹什麼啊?不走,不放鬆,我行我素,給我強大的脅迫感。固執的脾氣毫不輸給她,她總算見識到了。她除了哀嘆,內心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正在發酵。

“你到底要怎樣?給你錢也不行!”

“換個辦法,我用這筆錢請你喝杯咖啡,行嗎?”

星雲遲疑了。對他,她老是有種戰戰兢兢的感覺,不知他下一步想做什麼,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對他,才不會出錯。

“我想你這種人生活一定過得非常忙碌,晚上沒有節目嗎?你應該去約別人,要不然回家也好,看看第四台,養狗、澆花,還可以修身養性,儲備精力。”

宇斯認命地看着她,說:“省得在這裏找釘子碰,是嗎?”

星雲不由得笑了。這回她放鬆下來,不再疑神疑鬼了。她不怕了,因為唐宇斯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你夠無聊的。”

“你再拒絕,我就會真正無聊了。只是喝杯咖啡,還猶豫嗎?保證不是去摸摸茶。”

她瞪他,然而嘴角卻不自禁綻出溫柔的線條。“大馬路對面有家泡沫紅茶,那裏晚上滿熱鬧的,我堅持平民化的選擇。”

“悉聽尊便。”管它平民或貴族,重點是她肯對他拋掉“成見”(他也認為她對他抱有成見),和顏悅色的。他認為這一點很重要,只是未嘗細想為什麼。

???

九點還沒到,星蘋就提着一袋爆米花在樓下等着。

卅分鐘前,常寬趴在欄杆上喊她,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星蘋一聽有得玩,高興都來不及,三兩下幫着把店裏收拾得清潔溜溜、妥妥貼貼,約好的時間未到,就踮着腳尖往樓上張望了好幾次。

一看到常寬,她就嘰哩呱啦先誇他。

“你今天這件T恤很酷哦,新衣服?”他的黑T恤正中是只血淋淋的獅子,布料縐得可以,正是今年最流行的式樣。

常寬不僅沒什麼表情,連話都懶得多講,教人永遠搞不清他是剛睡醒,還是正困得厲害。“沒衣服穿了,箱底翻出來的。”

星蘋煽煽風,捏着鼻子,說:“難怪有異味,我還以為新衣服才有這種生薑似的染料味。”她將爆米花遞給他,說:“喏,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分你。”

“我不吃這種垃圾食物,只有奶油和高熱量的零食。”

她心疼地抽回自己的寶貝,好心分他,還不領情,竟還批評她喜愛的點心是垃圾食物。“你的啤酒跟泡麵、餅乾,也高明不到那裏去。至少我還沒聽說過,有人光吃爆玉米花死掉的。”

他看看她,說:“生氣了?”她回嘴,道:“才沒有。愛生氣的人是小狗。”

兩個人又閑閑的走着,過一會兒她問:“我們要去那兒?”

“跟着走,就知道了。”

她漫應了聲“哦!”但沒兩分鐘就又按捺不住的問:“你先說,要帶我去那裏嘛!”

常寬有點不耐地脫口而出:“哎!你真的有點煩。”

她馬上不吭聲,也不看他,自顧自吃她的東西。

常寬隨即領悟到自己的粗魯,主動道歉:“你生氣了?”

星蘋看他,眼裏是純凈天真的光亮,像反而被他的“良心”嚇到。“誰生氣了?”

“你沒有生氣嗎?否則怎麼突然不講話?”他慢吞吞地說。“我知道我的脾氣不好,講話沖一點,你要原諒我,不要太介意。”

“你也曉得你脾氣不好啊?”她把爆米花拋得高高的,再像玩特技似地用嘴巴去接,可惜缺乏練習,常常漏接,黏在常寬頭髮上,他忙不及地彈掉。

“拜託,丟不準也別拿我的頭髮當靶場,洗頭髮很麻煩?!”

“誰叫你怕麻煩還愛留長頭髮,我就沒有這種困擾。”她很愛現地展現她飄飄飛揚的短髮,像在對他那束無型無款的蓬鬆長發示威。“我也有很文靜的時候。你不是嫌我話太多嗎?現在我不講話,你反而嫌我有毛病。”

算了,他對女孩子晴時多雲偶陣雨般的脾氣,實在束手無策。“你還是多講話才正常,太文靜就不像你了。”

星蘋不滿地繼續拋爆米花。這個人太不會講話了,簡直是獃頭鵝一隻,光會得罪人,要不是她大人大量,否則一定跟他計較個沒完沒了。

他帶她到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吧,因為小,所以坐滿了人,有人在彈琴唱歌,有人即興跳舞。常寬說那是首西班牙歌曲,叫做“天使的誘惑”。

酒吧里的人全都認得他,他們才落座,不知誰半空丟來了枝紅玫瑰。“送給可愛的小姐!”坐在琴邊的一個鬍子大漢喊。

“阿寬,你新女朋友哦?為何不早帶來給我們見見!”

“水哦!蘋果臉。”

“阿寬,很幸福喔!”

星蘋又是興奮又是尷尬,一下子紅了臉,在彩色的燈光下一張臉更像是名副其實的紅蘋果。常寬端來了杯紅紅綠綠的飲料給她,他自己則是滿罐的啤酒。“他們愛開玩笑,不要介意。”“為什麼他們都會把我當成你女朋友?看也知道不像。”她自言自語般。

常寬一臉納悶地問:“為什麼?”

“不像就是不像,不需要理由。你說像嗎?”她反問道。

他聳聳肩,說:“誰曉得!反正你理論特別多。”

琴師站起來喊:“我們送可愛的小姑娘一首歌!”

於是所有的人全鬧着唱“玫瑰玫瑰我愛你”,因為星蘋一時興起隨意把花插在襟前的扣眼上。她開心地聽兩個主唱很棒的合唱和其他人趣味的和聲,她已經愛上了這個充滿熱情的小酒吧了。

“他們好好玩,真有意思。”她忍不住地說。

“唱歌的是阿賓和姜鬼,小文什麼樂器都會玩。阿四是老闆兼夥計,能串場哼兩句,你多來幾次就會跟他們熟起來了。”

“你的朋友都跟你一樣,多才多藝。”

“都一樣窮,才是真的。”他一口氣喝光啤酒。“窮得都快當褲子了,才華是個屁,不值一文錢。”

星蘋皺鼻子,說:“好酸喔!”

“你嫌粗是不?人窮的時候,不由得不酸,要文雅也文雅不起來。”常寬點上一根煙。“你看,阿賓的琴彈得一級棒,可是只有流落到這種三流小酒吧的命;姜鬼還有唱片公司盯過,找他出唱片,等片子都快推出了,卻被個莫名其妙的瘋子當街潑硫酸,嗓子是保住了,但臉和前途卻全毀了!還有小文,年輕時候還拿過香港的獎,到現在,除了一屁股賭債外,一無所有。人的命和運不是你想怎樣就會怎樣,運氣不好,一輩子被壓在底下,永無翻身之日。”

“努力而有成就的人還是很多,你不能以偏概全。而且就算窮又怎樣呢?一輩子能過得快樂而心安理得就好了,有沒有錢並沒有那麼重要,有了錢,還不一定守得住呢!”

“小蘋果,你還小,才會這樣想,等你過個幾年,再有些歷練,就會改變看法了。”他噴了口煙霧,以啤酒相佐。“人是抵不過命和運的,老天要你怎樣是早就註定了的,輪不到你頭上的,空有再多理想、抱負、才華、熱情都像一堆糞土,又能如何呢?”

“我不這樣想。你沒有努力試過,又怎麼能妄下斷論。”星蘋堅持地說。

“你怎知我沒有試過?”他說道。“小蘋果,你有沒有聽過我的歌?”“你的歌?你出過唱片嗎?”這就令她驚奇了。

常寬跑到吧枱后的音響櫃裏翻了半天,回來時手上多了兩卷帶子。

居然真的是!星蘋看了看,那是兩張半搖滾半抒情的專輯,封面上面目模糊的常寬躲在大墨鏡后,比現在眼前這人更狂、更“臟”、更頹廢!奇怪的是,她以前真的沒聽過這個名字,更別說注意過有這個人。她一看出片日期,是兩、三年前的。

“我也製作過別人的唱片,捧紅了別人,自己的專輯卻敗得凄慘。他們開會拍桌子對我吼,說市場上根本不會要這種東西,那充其量是堆垃圾——可預見的垃圾。”他一笑,表情木然。

“這兩個帶子能不能給我,我可以拿回去聽,看它們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堆垃圾。”她小心地捧着它們。

“你要,就拿走吧!反正放在那裏長灰,一百年也沒有人會去動它的。你就當作是清垃圾吧!”他叫她:“走了。”

十點多,街上行人少了些。星蘋理理背心裙的弔帶,說:“你有很多朋友嗎?”

“我為人四海,走到那裏都有朋友;我的朋友什麼調子都有,當然,屬酒吧里那個調調的兄弟最多。”

“這樣說來,你人緣很好嘍!”

“你說呢?連你這麼乖的女生都不怕我了,可見得我人壞不到那裏去。”

接着他帶她到一幢頗氣派的公寓大廈,星蘋好奇地問他:“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這好像不是什麼供人參觀的有名古迹。”

“我來闖空門的,來大搬家。”他看了她笑笑。

星蘋馬上知道他是開玩笑的,闖空門的人不會這麼堂而皇之地跟管理員打招呼,而且,更不可能有鑰匙。

佈置高雅的小套房,雖然只佔地廿坪,但可見裝潢陳設所費不貲。進門即見大幅的沙龍照,牆上、門后,櫃枱上,一幀又一幀,是同一個艷麗奪目的女主角。

“錢嘉薇?樓上的,你不像是會崇拜偶像、掛美女照片的人。”她還是改不了習慣要叫他樓上的。她一邊瀏覽一邊嘖嘖議論的說:“真看不出來。”

“我的確不是。相片是她要掛的,不是我。”

星蘋的腦筋還轉不過來。“她?”

常寬從床底抬出兩口大皮箱,打開衣櫥取出衣服。“她是我女朋友,以前的。”他附加一句。

“你們住在一起?”她傻了眼。

“沒錯!”他看她一眼。“說得正確點,這是她的房子,現在我還給她。你也知道她?”

“當然知道,錢嘉薇是很有名的模特兒。如果我夠高,能走伸展台,也是很不錯的工作。”

她怔怔看着他動手整理(事實上他不是整理,只是把衣服塞進皮箱。),不再說話了。

他很快就弄完畢。“行了,走吧!”

臨走前他將房子的兩把鑰匙從鎖匙圈中取下,放在電話旁,沒有留言或說明。但星蘋注意到他停頓了一下,就遲疑了那麼一兩秒。然後偕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廈。外頭的夜已深,星蘋深吸一口夜晚清涼而帶着甜甜氣息的空氣。那裏來的風?這麼香,她陶醉了!

“喂,我覺得你比我原來想像中的複雜多了。”她說。

常寬低頭看她,說:“我還是我,不是嗎?”

“要不要我幫你拿箱子?反正我手空着。”

他笑她,說:“還想拿?這箱子都快比你重了。”

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問:“你還愛她,對不對?”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的說:“都過去了。”

星蘋自顧自說下去:“你要不是還關心她,怎麼還會曉得她今天不在,要利用晚上去拿行李?你還是在乎她的嘍?錢嘉薇很漂亮,報上說她的笑容有神秘魅力,讓很多花花公子都逃不了魔網,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常寬挑了挑眉,他是從不看報章雜誌的;他通稱影藝娛樂版為流言版,是藝人炒作新聞,自娛娛人,又剛好迎合無聊大眾的口味。他納悶,星蘋竟然能將報導里的句子一字不漏,倒背如流。他是注意過嘉薇的行程,這半個月她人在新加坡;然而,愛——怎麼說?此刻他並不想深談。他們倆的事並不是像外人揣測的那樣,也不是小蘋果所想的那樣。

“那不關我的事。”常寬不耐地說。

“事過境遷,你就討厭再提起她了嗎?我相信錢嘉薇的影像還留在你心裏。”

“我承認我們曾要好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可是,都已經結束了。”

“為什麼?是她的因素,還是你?”她就是想問,雖知他可能不耐,但她不管,常寬是奈何不了她的。

“都有。我的脾氣壞,她的性子也烈,又要求完美,兩個人若再在一起只會對彼此造成更大的傷害,分開會好過一點。”

“你會難過嗎?”她覺得問這種話真是蠢。常寬是個寧願把事情埋在心底,也不肯輕易表達的男人。她像在揭人瘡疤。

“知道分手是避免不了的,就沒有什麼好值得難過的。小蘋果,你有沒有談過戀愛?有沒有喜歡過人?”

星蘋被這天外飛來的問題給問得愣住了。“我才不告訴你。”

“隨你。”他抬頭看天上。天邊有一彎眉月,稀疏淡星,簡單得很;一個簡單而安靜、清涼的夜晚。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她咕嚕咕嚕的念着對句。

“你說什麼?”

“我在說你。”她習慣性地踢着石子走。“地上人多心不平。”

“錯了,其實我要的並不多。”

她很直接的問:“那你說,你要什麼?”

常寬想了想,說:“問題就在這裏,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所以說,你騙人,你既然想不出想要什麼,怎麼能肯定你要的不多?”

他被她的邏輯弄得腦筋打結。“好像有理,又好像沒理,算了,我不像你那麼愛動腦筋,這種問題很重要嗎?”

“無聊嘛!隨便問問。”星蘋理直氣壯的回答,存心氣死他。

他也不管箱子了,一把掐住她脖子,親親熱熱地說:“是哦!小蘋果,你真是我的難兄難弟,無聊透頂。”

星蘋料不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驚叫:“啊!痛死了,呼吸困難……”她一時慌張地朝他手臂咬了下去,腳後跟反射地朝他下身一踢,沒想到後果……

常寬哀嚎一聲,放開她,直護住自己。

“小蘋果!你——要是害我以後不能生育,你的罪過可大了!”

星蘋又是愧疚又是好笑,又想察看又要躲。“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真的會踢到……,啊——”更凄厲的一長聲尖叫,因為常寬不顧“劇創”,死命追起她來了,他要追緝“創子手”。

於是一個追,一個跑,跑過整條大街,繞着圈,討債的討債,求饒的求饒。這幕劇是如何個收場呢?由你想像吧!

???

宇斯進董事長辦公室后,才見星雲也在座,有些尷尬,想迴避已來不及了。

堯天卻滿面帶笑地叫住他;宇斯已許久未見何叔如此神采奕奕的笑容了。

“宇斯,我一直想介紹你們兩個人認識,你來得正好,這位是晏小姐……”

星雲開了口,說:“我跟唐先生碰過面了。”如果她順便說出她跟他已有過多次正面交鋒的機會,甚至一起喝過泡沫紅茶、聊天,何堯天會是如何的驚訝?

她跟唐宇斯不愉快的初識是因他而起。

“喔,是這樣嗎?”何堯天非但不感到奇怪或懷疑,還顯得很高興。“那很好。”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宇斯沒稱小姐或叫她名字,只用親切的你字,使星雲感覺熟悉。然而他眼中奇異的亮光一閃,她知道他自己找到了答案;今天或許是她的“上班時間”。

她存心想忽略掉他帶來的壓力,說:“我下了班順便帶幾片CD過來給何先生。”

“星雲要教我覽賞古典音樂呢!”何堯天沒忽略掉兩個年輕人之間微妙而細小的緊張火花。他和宇斯相處廿多年,未曾見過宇斯和女孩子講話是這種態度和表情,他細察玩味着。

“說教不敢當,文化交流罷了。”

“我不曉得你愛聽音樂。”宇斯說道。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太多了。”星雲輕輕一笑。

“這倒是可以慢慢研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跟着她轉,發現每次和她見面,她都有不同的面貌,仿若千面女郎,一次有一次的丰采。那晚着T恤、短褲的她簡樸自然,又活潑俏麗和像要到海灘度假的鄰家女孩;今天的她略施脂粉,格外有精神,有種文雅端麗的氣質;而一身粉紅套裝短裙顯露出娉婷身段,修長玉立,又別有一番都會女郎的風情。

“恐怕你這句話還別有含意。”星雲不慍不火地說。“我以為我們已達成某種程度的共識了。”

“誰說的?”星雲突然面對堯天頗帶研究意味的有趣眼神。“我先走了,好嗎?”

“我順路開車送你?”堯天溫和地徵詢。這是他倆的默契,主雇關係並無損於他倆的友誼。他們是站在平等基礎上相待。

“謝謝你,不用了。”星雲朝他溫柔一笑。“我還有些私事要辦,再聯絡。”

星雲離去后,堯天丟給宇斯一個問題。

“你覺得星雲跟左兒有什麼不同?”

“何叔怎麼會將她們兩個作比較?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典型,話說回來,我還不怎麼了解晏小姐,說不得准。”宇斯避重就輕。

“宇斯,這次你不老實。”何堯天一貫的溫文。

“何叔怎麼——”他失笑了。

“你這孩子向來聰明,有你看不準的事嗎?我懷疑。”堯天坐進沙發里。“宇斯,星雲是個好女孩,如果你喜歡她,何叔絕對鼓勵、絕對贊成你去追她。”

宇斯再驚訝不過了!何叔竟會鼓勵他去追星雲,然而至於何叔與她之間的神秘“微妙關係”……

這未免太不合理了!

何堯天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抬頭望着他,說:“相信你的直覺,宇斯,不要輕易聽信流言和無謂猜忌。它們會蒙蔽你的眼睛。何叔不需要說得太多,星雲是個不可多得、值得追求的女孩——”

“何叔不也希望過我能愛左兒?”他坦率直言。

“那是出自我的私心,左兒是我唯一的女兒,而且她心中只有你;然而星雲又另當別論,如果我年輕個二十歲,也會追求她,可是……”他微笑道。“就是有這個可是存在,情況就不同了。”

不是那個人,就不會有那種心情。曾經滄海,雖已埋入歲月長流的底層,但卻未曾絕滅!這一切無人能解,只有自己明了。一顆心蒼老如荒野,又完整如明月。一種孤寂卻綿延的感情,只殘存甜美凄涼的追憶。

“走吧!時間太晚了。”堯天倉促起身。落地窗外的繁華光影在提醒他底下的世界仍然存在。其實他一點都不急,不急着回家,不趕着去那裏,許多年來的生活都只是連串例行公事般的堆積,沒有真切的感動,沒有一種叫人感到真正活着的力量,很久以來就沒有了。“我該回家了,說不定左兒今天沒有約會,會在家等着陪這個老爸爸聊天。”

???

凱撒三溫暖內,堯天更好衣先圍了浴巾進浴場;宇斯疊好襯衫,卻一眼瞥見深藍色地毯上遺落了一幀小照。

那是一幀陳年舊照,一個秀麗女子的半身像,他一眼觸及照片中人時,就直接喚出了女郎的名字。

是星雲!他直覺地就這樣認為,然而這個猜想馬上就被推翻了。

不可能是星雲,才廿歲的她自然不可能拍出這樣一張起碼有二、三十年歷史的泛黃相片;而且這也不是利用特殊技術做出來的效果,那個年代的髮型,一眼就可區分出來的服裝,說明她和星雲並非同一人。

然而所有的“不可能”都指向唯一的“可能”——

難道是——晏伯母?

再仔細一看,宇斯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測,星雲雖繼承了她母親的姣好容貌,但她們母女最大的差別就在於晏伯母唇畔有顆黑痣,笑時浮在慈藹的小渦中,以微笑代言,同時畫中女子那輕淺卻衷心喜悅的笑——

沒錯,是晏伯母!這個發現一時震驚了宇斯。

他將照片放回何叔置放衣物的長形鏡面櫃,內心卻浮起更多的疑問。

如果照片中的女子真是晏伯母的話,她與何叔究竟有何種關係?

何叔為何要將這張舊照視如珍寶,置於貼身小袋,多年來不肯離身,未曾示人?

他與星雲的交往和這整件事有關嗎?星雲知道有這張照片的存在,知道背後可能隱藏的往事嗎?宇斯懷疑。

既然看來他是第一個發現這個線索的局外人,他又該——怎麼做呢?

???

堯天與星雲的談話被門鈴聲打斷,兩人詫異地對望。這裏未曾有過訪客,更別說是這個時間。堯天去應了門。

霎時,卷進一股紅色狂風,是左兒。

星雲自沙發中站起身,女孩野性的眼睛正冒火地盯着她,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眼裏滿是敵意。

“是你,我知道就是你!”女孩冷冷地說。“左兒,不准你這樣講話。”堯天拉着女兒。“來,我給你們介紹。星雲,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左兒;左兒,這是晏姐……”

左兒掙脫父親的掌握,說:“我不管你是誰,更不想知道。你走!這是我家,不歡迎你來——”

堯天又驚又怒,道:“左兒,你這樣對客人太沒有禮貌了!”

左兒跨向前,燃着怒火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射向星雲。左兒猛力去推她,星雲一時沒站穩,摔在茶几側上。“我說走呀,聽到沒有?這裏根本沒有你的位置!誰都休想替代我媽!休想!你滾啊!我說你滾——”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震住了三個人。

星雲始終未發一語,無言的眼光投向何堯天。

堯天的表情是錯綜複雜的,低着頭不置一詞。

左兒左頰上鮮紅的掌印浮出明顯的紅腫,她的眼神更恨了,那是因為憤怒,氣憤不平的淚水在她眼眶裏猛打轉,卻倔強着不肯落下。她大張着眼,那裏頭交織着不信任與激動。

第一次,父親打了她,而且是為了袒護另一個女人而打她。她是他的獨生女,是何家從小捧在手心裏的珍珠寶貝啊!而那個女人,只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野貨!

“左兒,我不是故意要打你——”堯天又悔又急,他不想讓那個巴掌鑄成大錯,加速摧毀他們父女間原本就不穩定的親情。

來不及了!她已對他關上心門,拒絕任何理由或解釋。

“你為了她而打我!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外人而打我!”左兒撫着臉頰步步後退,委屈的臉上儘是受傷的抗拒。她一把抹掉淚水,不肯哭出聲的說:“你根本不愛我!我再也不承認你是我爸爸,再也不是!我再也不要回家了!”

她比來時更迅捷地奪門而出。

紅色狂風席捲而去,堯天要追,但已不見她蹤影;整個屋子陷入一片寂靜。

半晌之後他頓足,道:“唉!讓她走。星雲,對不起。”他背轉過身,那高大矗立的背影彷彿承受了千斤重擔,掙逃不得。“我總是弄砸每件事情。”他喃喃道,聲音幾不可聞。

而星雲只是靜靜看着他、看着他,然後把手交到他手裏,用這最小的安慰平撫他那不為她完全明了的悔恨與痛苦。

???

左兒在街頭遊盪了一個小時,心情才稍稍平復下來。她第一個想找的人就是宇斯。

電話鈴聲響了五十次,沒人接聽。他此刻在那兒呢?一想,她的眼又紅了,眼淚齊湧上,一咬唇,她又按了另一個電話號碼。

卅分鐘后,小健坐在她身邊,他的臉色因擔心而發白。

“左兒,你怎麼了?你別嚇我,你在電話里哭成那樣,又不肯告訴我原因,我急死了!”他柔聲哄她。“不要哭,我來了,你不要慌,告訴我怎麼回事。”

他不安慰則已,一安慰,左兒的眼淚反而如決堤的洪水泛濫開來。她足足抓着他嚎啕大哭了十五分鐘,像個小嬰兒那般傍徨無依。

好不容易,她終於止住哭泣。

小健遞面紙給她,很耐心地說:“沒關係,你慢慢說,情緒發泄了就好,也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左兒毫不文雅地擦眼淚、擤鼻涕,心裏是寬舒多了,同時也充滿了一股暖暖熱流,感覺有人陪着真好。也只有他,每次不管她有什麼事,一通電話他就十萬火急的趕來,永遠將她的喜怒哀傷擺放在第一位,真心對她好。或許他對她確實是用真心,動了真情,這個乖乖的嫩男生或許對她是有那麼些真心的。

“我沒事,哭完就沒事了。”左兒將面紙揉成一團。

“你如果真當我是朋友,不是就應該讓我分享你的快樂,也分擔你的一切煩惱嗎?也許我沒什麼用,只會聽,實際上幫不了什麼忙,但我真的想知道是什麼惹你這麼難過?你的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他真誠說道。

左兒迎上他清澄坦白一無遮掩的注視,心裏怦然一跳。“我說沒什麼嘛!”

“算了,既然你不肯說——也許你還沒真心拿我當朋友看吧!你從不肯讓我打電話到你家找你,又不能寫信,也不能常常見面;我想找你的時候,也無從聯絡起。”他泄氣地說。

他的“抱怨”引起她幾分不快。“我早說過了,要就照我的規則來玩,否則就拜拜,誰也別想勉強誰……”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忍耐地說。

他是知道所有規則——“她的”規則。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她有所改變,等她看得見他的付出、他的真心,了解他的盼望。只是左兒似乎少了一根筋,總是少將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不是這個意思,也不是那個意思,你的意思還真難猜。你有時候真的很煩呢!”左兒耍着性子。

話一出口,她才感到失言,偷偷細察他的臉色;小健似乎沒真生氣,他從不對她生氣的,左兒鬆了一口氣。

“我不是故意這樣講話的,我心情不好,你不要怪我。”她終於透露。

他搖頭表示不生氣。

“我爸在外面找了新的女人,我當然生氣,所以我們——吵了一架。”她吞了口口水。“我爸媽的感情不好是眾所皆知的事,他根本不愛我媽,我媽有的只是怨,無止無盡的怨。從我五歲我媽去世以後,我爸始終沒再交女朋友,現在卻出現了一個人……”

“你爸應該也算對你媽情深義重,否則怎麼會鰥居十幾年,沒有任何感情生活?”

“才不是這麼回事!”她冷冷地、恨恨地說。“我爸心裏另外有人,一個低賤的小舞女,這是我偷聽我媽對阿婆哭訴時聽來的。一個酒家女,哈!”她鄙夷地譏嘲。

小健不想妄下評論。“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吧!人事是很複雜的。”

“你一定有個幸福健全的家庭,對不對?看你的樣子就知道。”左兒望着他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幸福無邊,哈!”

他不懂她為何要笑。“我們家是很簡單、很樸實,不富有,可是溫暖。我爸媽都是正規上班的公務員,我跟妹妹從來沒吵過架。我們家真的很平凡,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左兒想起每次接電話那個嚴謹有禮的女聲,那一定是他的媽媽。太過正常健全的家庭總會讓她有些畏懼感,也許是自卑感在作崇吧!她自己知道。“的確是幸福無邊。”她看看錶,嘆了口氣。“你應該回去複習功課了,你們學校不是每天都排了一堆考試嗎?”

小健很訝異,這是她第一回沒纏他多留晚點陪她,反而催他回家。如果是體貼,他高興,然而她的冷漠、保持距離和喪氣讓他反而掛心。

“我可以再坐一會兒。”

“不要,你走吧!”她推他。“我會打電話給你的,保證。”

“明天?”

“明天一定打。”她草草允諾,現在她只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誰管明天呢,她連今晚要在何處度過都還懶得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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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感覺你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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