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後下起大雷雨,滂沱雨勢絲毫沒有稍停的趨勢。
星雲已經站在公司門口的大街上等了廿分鐘。公車老是不來,而計程車又輛輛滿載,大雨下得人從腳底發冷,她的裙擺都被濺起的水漬噴濕,卻只得困在原地無計可施。
一輛銀灰色轎車突然停在她面前,喇叭聲引起她注意。
“上來吧。”車窗降下,出現的赫然是唐宇斯。
老天爺不長眼,從沒站在她這邊。他善心,可是星雲不領情。星雲拿起皮包擋掉噴洒在她臉上的細小雨珠。“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等車。”
“這時候叫不到車的,笨蛋小姐。真的要那麼倔強嗎?”
後面的車子不耐地催出長串喇叭聲。
“嘿!快點上車。”
行人側目。星雲只得“受迫”上了他的車,將雨瀑水簾關在外頭,無奈地坐在他身邊。“真巧,人生何處不相逢。”他從鏡子裏瞄她一眼,打了左轉彎。下班尖峰時刻有得塞了;他知道她非常不情願再見到他,但是老天幫忙,註定他們今天要在車廂里共度漫長時光。“你要回家?”
“對!”星雲目不斜視,勉勉強強的說了她家的住址。“是你強迫我上車,我沒感激你的打算。”
宇斯則好修養地笑了,說:“我沒這樣指望。反正順路,送你一程,怎麼都好過站在路上枯等淋雨。喏,給你。”他遞上乾淨的大手帕給她。
星雲接過,拭乾臉上和發尾的水痕,將手帕捏在手裏不講話。他為何對她這麼好?他大可裝作沒看見,任她枯等下去。她記得他並不喜歡她,在他眼裏,她是為了金錢享受,可以犧牲自己的膚淺女人,那麼他還管她做什麼?
驕傲的唐宇斯,他別寄望她會吐出一個謝字。
星雲不擅記恨,卻牢記着他初次見面便不客氣的態度,她無法忘卻那直接又不加掩飾的輕視,他傷到了她——星雲深深在意。
“你剛在忙?”他打破僵硬的沉默氣氛。
“我剛下班。那是我們公司大樓。”當初面談的兩家公司都有意錄取她,星雲先答應了第二家貿易公司的工作,擁有固定而實在的收入,對她來說是第一要務,何堯天給她的那份“工作”在其次。她不想使母親多操心。
宇斯的表情像聽到笑話般,覺得不可思議。
“你還要上班?”
言下之意彷彿說:靠何堯天還不夠嗎?需要再到外頭上班?星雲心裏這樣飛快的反應,不自覺臉上變得更冷漠了。她可以想像他把她看作是怎樣,追逐金錢物質的俗氣女人了。
“是啊!我愛賺錢。”她抬抬下巴。
“你很需要錢?”宇斯的語氣平靜。
“沒有人會嫌錢多的,不是嗎?”星雲轉頭看他。“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我不在乎,也不想解釋。”
他好奇地望她一眼,說:“你確定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當然。”
他搖頭笑了,竟是溫暖的表情;星雲首次發現他不同的一面。她反而不能確定她的想法了。
宇斯是笑了,連他都不肯定自己在想什麼,這個女孩卻斬釘截鐵的說她知道。這實在有意思。晏星雲實在倔強,他早該知道,首次見面時即知。她渾身上下充滿了不肯服輸的氣度,倔強到底。一個特別的小女人,讓人不敢忽視。
她是個小女人了,堅韌而耐人尋味。
可惜他們沒碰對時機,她討厭他的程度已到了寧可淋雨也不願搭便車的地步。這也是宇斯未曾享受過的“待遇”,從沒一個女人令他感到自己彷彿是惱人的臭蟲,教人退避三舍唯恐不及。
“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宇斯忍不住問。“認識了,總算是朋友。”
星雲否決了。“需要玩這一套嗎?”
“你很不友善。”
“要看對象。別人怎麼對我,通常我就依樣回報他。可惜,我們卻有個不幸的開始。”星雲撫撫垂到胸前的髮絲。“我不在意別人或你怎麼看我,正如我說過,別人無權干涉我的事,自然我也無需顧慮不相干的人的看法。我行得正,坐得穩,為我想爭取的東西付出最大的努力,我自信並無愧於誰。”
“聽着,我並沒有暗示你上次那天會面的意……”
“無所謂,是我反應過度也好,是你真有其意也無妨,反正我已清楚表達我的立場。”她要開車門。“我家巷口快到了。”
“還有兩三條街……”
“我自己跑回去就行了,沒什麼雨了。”星雲匆匆望了他一眼,連再見也不說,飛快地衝出車子跑到街上。
宇斯按住方向盤不動,一直看着那白色修長的身影奔進雨中,消失在轉角的那頭。
???
杜平過來幫忙換攤頭的日光燈管,偉如站在一旁看。今天店裏沒有什麼客人,也許是初一拜拜的關係,生意例常清淡些。星蘋在樓上午休,五點過後可能又得開始忙了。
“亮了!亮了!這樣行了。”
杜平幫着擺平交錯的長串插頭和電線。“這樣可以吧?要不要移過來些?這樣?還是這樣。”
“原來的位置好了。”偉如彎下腰清洗抹布,擰乾,攤開,折好。“阿杜,真謝謝你。”“老交情了,說什麼謝。要謝我,請我吃碗面填填肚子吧!”他收起壞了的燈管、螺絲起子和紙盒。“不早不晚,當點心,星蘋不就最愛說那句什麼……”
偉如將火開大,放下寬麵條,說:“有點餓又不會太餓。順便來點配茶,今天的豬心很嫩,還有腸子,你喜歡吃的。”
“都好。你要餓的話,咱們一起吃點。”杜平回店裏放好東西,洗了手就過來。大碗熱面和小菜已經備妥等着他了。“偉如,你看這邊牆上要不要加裝一隻電風扇?最近氣溫那麼高,兩隻夠不夠用?怕客人會熱着。”他觀察盤算過了。
“要添電扇一定得釘那邊牆上,對着攤子吹,行不通,我頭會發痛。我想兩隻電扇應該夠了,最近天熱,常常是外帶的客人比較多,熬一熬,等天氣涼些就不會那麼難受了。”
杜平關切地說:“你前兩天說頸根疼,好些了沒?有沒有找醫生?是不是熱出來的?”
偉如笑着,手上不自覺往後脖根上按。“去給師父推拿過,好多了,說是暑氣逼的,加上勞累,多放鬆、多休息就好了。”
“你要多休息才是。孩子們都大了,星蘋很能幹,大小事都做得來,你不用再事事親自動手;星雲現在也在上班了,可以減輕你一些負擔,你就不要再這麼勞累了。”
“我不累。做事做慣了,你要我清閑下來,我還不習慣。全家人只要齊心,做什麼都好,不累。”
“你就是愛操心,講也講不聽。”
偉如還是笑。“是嘍!做媽的,那個能真正放心呢?孩子長得再大,也是父母眼中小不隆咚的寶貝。如果你自己有孩子,就曉得了。”
“這也有道理。”杜平放下筷子。“偉如,你先別動,你頭髮上有塊東西。”
“那兒?”
杜平縮着手指點她。儘管兩人是老鄰居、老朋友,卻始終維持着矜持的距離,他不碰她,不敢碰她,即使是挑細屑這麼一個尋常的動作,杜平仍不敢逾越。他是這樣的人。
偉如撣下一個白白的粉塊,不知是那裏沾上的灰塵。
“沒什麼,不臟。”他開口道:“這大腸真的很Q,來吃一塊吧!”
“我中午吃過了。怎樣?要不要再來點?啊——”攤子前客人上門,偉迎上前招呼。“坐,請問吃些什麼?……”
???
門沒關,星蘋存心給主人一個驚喜,大喝一聲踢開門。“哈口羅!”卻被裏面那人嚇了一大跳,驚魂甫定。
“你怎麼可以只穿着小褲褲到處跑?”她捂着眼睛尖叫。
常寬受驚嚇的程度不亞於她。“這是我的房間,我高興脫光也可以。”他一邊快速翻上衣、套上牛仔褲。他沒有碰到過被女孩子踢門偷窺查探的經驗。
“你好了沒啦?”她又急又羞。
“還沒,該死的拉鏈!什麼鬼東西!”常寬用力去扯褲子拉鏈,它已經出了兩、三次狀況。“你不懂進人家裏之前要先敲門嗎?”
“你門又沒關,我想讓你高興一下,誰知道會——到底好了沒有?”
常寬沒好氣地說:“好了,遮得那麼密,怕看了長針眼?”
“非禮勿視啊!我家家教好,我媽從小就這樣告誡我們。”星蘋瀏覽四周,他的屋子一點也不亂,因為根本沒什麼東西,跟空屋沒兩樣。除了原有的床和桌子,只有地上散落的酒瓶和泡麵空碗,角落蓋着一大塊花布,是唯一占空間的東西。
“你在指桑罵槐?”常寬說。
“沒有。我才不怕看你穿什麼。”星蘋壯着膽子,說:“就算你光溜溜的,我也不怕。”
“那你幹麼嚇成那樣?”
“是你大叫才害我緊張。”她揚揚手,說:“見怪不怪!你是主人,我會入境隨俗,尊重你。喂,你就吃這些餅乾、泡麵,喝啤酒維生啊?”
“你看到了,還問?”他抓抓頭髮。
“難怪會養成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飲食缺乏營養,加上作息不正常,要健康也健康不起來。”
這個晏星蘋話真多,然而常寬一對照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色和她紅潤潤的蘋果臉,不得不承認她的話有幾分道理。“你坐,沒有水招待你喝。”
“我不渴。”她只是感到熱。他真好能耐,蒸籠似的地方,沒有電風扇還睡得着;難怪他要穿着小褲褲睡覺。星蘋右手閑閑煽着,邊指着那塊大花布,說:“那是什麼寶貝?”“我的琴。”他走去將布掀開。有琴、有鼓,還有些她不認得的小東西。這些就是吵得星雲不得安寧的罪魅禍首。
“要是我姐看到它們,一定會在半分鐘之內通通砸爛。”她心直口快。星雲最痛恨夜半時分,“樓上那個鐘樓怪人”的“魔音傳腦。”
“她討厭音樂?”
“她怕吵!這房子隔音很差,你聽了不要生氣。”
“我習慣了。”常寬大刺刺在床上坐下。“這只是一部分,我只是先把最重要的東西先搬來,連衣服用品都沒怎麼帶。”
原來如此!他這裏連個熱水瓶都沒有,卻將琴和樂器保護得安全周到,它們一定對他意義非凡。“你一定很愛音樂。”
愛字怎夠形容?為了音樂,他不惜與家裏長期革命,甚至失掉健康、愛情與正常的生活,就算他說了,這個蘋果臉女孩能了解幾分?“我是搞音樂的。”
“搞音樂的一定要弄成這個樣了嗎?”她納悶電視上的音樂人為何都是一個樣,就像所有的作家有作家的樣子,算命仙有算命仙的樣子,一個框框,一個樣子。“我還看過一個男生綁辮子,他的發質太差,枯黃乾燥,還燙得很糟糕。他一直不肯讓我玩他的頭髮。”
常寬笑笑沒回話。
“喂,你為什麼搬到這裏來?”她抱着膝蓋問。
“便宜啊!能先找到地方窩着再說。”他直言無諱。
星蘋感到很意外的說:“可是你不像是潦倒的人。我覺得你很有自己的看法,意志力又強,想做什麼都終能如願。你不會是那種永遠窮苦的人。”她是真心的。
她話中的真誠和不掩飾的欣賞、崇拜,讓常寬大大驚動了。她的話對他是多大的鼓勵!他感到一絲飄飄然。“你為什麼這樣說?”
“感覺啊!感覺是最重要的了。”星蘋毫不猶豫的說。
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如今卻從這女孩子口中說出,常寬除了意外還是意外。
“可是感覺不能吃,也不能喝——”他不自覺搬出嘉薇的話。
“但是沒有感覺,什麼都沒意思了。感覺就是感覺,是唯一,是百分之百。”
“你一定是浪漫主義者。”
“我不知道什麼叫浪漫主義者,我不屬於那一類一派,我就是我,是星蘋。”
常寬凝視着這個侃侃而談的美麗女孩,純凈年輕的臉龐,多麼自信,又多麼沉着安定。她有種非常吸引人的純凈特質,晶瑩的眼,光彩流動,像一首風格獨特的歌。“你很好玩。”
“大概吧!我媽說,她永遠弄不懂我腦袋裏在轉些什麼,她叫我皮蛋,全名晏皮蛋。”
“你姐也像你這麼開朗嗎?”
“我們是雙胞胎,個性多少有點相似。可是她就是標準的姐姐樣,你跟我們相處三分鐘就區分得出來了。”
“難怪我昨天跟你打招呼,你瞄我一眼,表情莫名其妙地走開了。我還以為你心情不好,不想理人。”
“我才不會這樣。那一定是我姐,星雲人很好,她是不認識你,才沒理睬你,下回介紹你們認識。”
“你不是說她很痛恨我製造噪音?”
“靠你自己做關係啊!多多少少要做點敦親睦鄰的功夫,我們在這裏住了快廿年,附近全是老鄰居,這兒的人都很好,只要你態度有禮,大家都會喜歡你的。”
“我學不來三姑六婆。”他暗暗嘀咕。
“誰要你當那個了?”她瞥他一眼。他的大手裏全是繭,不知是操琴還是工作磨出來的。“還有,我看你應該添購一些東西,比方說,我不信你這裏沒蚊子。”
“蚊子!”他聳聳肩。“睡着就沒感覺了。大概我皮厚,昆蟲、百毒入侵不得。”
“是蚊子還沒吸到血,先被你的酒氣薰昏了。”星蘋說著說著,自己卻笑了起來。她又扳指頭數着,說:“電風扇、蚊香、插電水壺、鬧鐘,對!就是需要鬧鐘。你不要說我雞婆,我是熱心,當你是朋友才幫你。”
“是,謝謝。蒙你小姐盛情。”
星蘋很開心,他倆已建立起相當不錯的友誼了。“你放心,我不會要你報答的。”
常寬覺得很有趣,說:“你從不怕生嗎?你一定很愛交朋友。”
“還是老話,要看碰上什麼人。不過我媽說,我是這一帶的地下管區,所有的人我都熟,新來的都該先來向我拜碼頭,聽清楚了嗎?”
“是這樣?真是失敬,有眼不識泰山。”常寬朝她開玩笑式的一鞠躬星蘋跳着要躲,怕折壽。他想這女孩子真奇怪,嘰嘰喳喳看似大而化之,另一方面又心細如髮,會嫌他野人似的雜亂頭髮,又興匆匆地跟他交朋友。新來乍到,他已幸運地與“地下管區”交上朋友,獲益匪淺。
“唉呀!我不知道時間這麼晚了,不跟你扯了。我下樓去嘍,我媽一定急着找我了!”她一溜煙就跑掉了,留下一路咚咚敲大鼓似的腳步聲。
???
宇斯開門,飄進來的是左兒着火紅緊身衣的纖麗身影和濃郁的香奈兒五號。
“你沒出去約會?”她的眼因施了彩妝,顯得更大更動人,然而宇斯並不欣賞。這種妝扮並不適合她這種年紀;他的小表妹才十八歲,不是廿五或廿八。
“你不是先打聽過了才來的嗎?”他倒了杯茶給她,並收拾沙發上散置的圖件、紙張。
“又工作?你真是工作狂,一點生活樂趣也沒有。”左兒摸摸左耳的耳環,確定還在。這付耳環的夾子鬆些,很麻煩,只是為了配這套衣裳好看才用。“你看我今天漂不漂亮?我是特地為你花心思打扮的,我爸留言上說,你有話要單獨跟我談。”她的手臂熱情而親昵地搭上他的肩膀。
宇斯有如捏毛毛蟲般移開她渾圓白晰的臂膀,左兒不滿地噘嘴。
“是有重要的事,我幫你申請到兩所語言學校……”
左兒的表情有着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由期盼到失望,有如自天頂墜落谷底。她急急塞住耳朵。
“如果是這件事,不談也罷,我也不想聽你說教,我已經有個口羅唆的老爸了,不需要再添一個。”
“憑你這句話,就該打屁股。何叔為你費了多少心,你從不體諒他的辛勞。”
“你們是一國的,才不會了解我。說什麼關心、好意,我全沒有感受到。你們只會放在嘴上說關心我,實際表現在那裏?我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在那裏?你們心裏根本沒有我,只想把我這個麻煩踢得遠遠的,眼不見為凈。”左兒滔滔不絕。“我才不走,我要過自己的生活,誰也別想干涉我。我會證明給你們看,我已經長大,可以自主了,再也不是你們心目中永遠長不大的左兒。”“沒有人對你不滿意。你是何叔唯一的女兒,他呵護你都來不及了,你怎麼會對他有這麼大的誤解?”
“算了吧!我不信你的話。在我爸的心裏,誰也比不過……”左兒猛然煞住。“如果我在我爸心裏有這麼大的份量,我們父女今天也不會是這個樣子。”
宇斯放了音樂,重新幫她注滿了茶。
“哥,你知不知道我爸最近在忙什麼?”左兒坐在茶几上,疊起雙腿。“不是說關心我嗎?我們同住在一個屋檐下,難得碰上面。”
宇斯給自己斟茶。“最近生意忙,事情特別多,何叔大概是加班吧!”
“我爸從不加班的。”左兒咚咚敲着桌面。“他才不那麼在乎這些事。不像你。”
宇斯停頓了一下,說:“左兒,如果何叔,我是說如果他打算找個新的伴侶,你怎麼說?”
左兒想也不想,就說:“不可能!”
“你反對?”
“當然!我媽那麼愛他,他怎麼可能還有心去接受另一個女人?我媽會永遠活在他心裏,沒有任何人取代得了。再說,有我陪他,還不夠嗎?”
“你總會長大,會結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
她伶俐一笑,說:“所以我嫁給你,就解決了所有問題,不是一舉數得?”
“不要鬧了。”他好氣又好笑。
“誰鬧?真心被狗咬。”左兒側着頭。“你為什麼會問我這個問題?你是在暗示我,還是你聽到什麼風聲?”她懷疑起來。說真的,若非他湊巧提起,她永遠不會考慮到這個可能。爸爸是她的,只能是她和死去的母親的,誰都別想走進何家佔據女主人的地位。
“問着好玩罷了。”
“不可能是好玩,你一定知道什麼,是不是?”她機警地看着他。“是不是爸爸要你先來探我的口風?真的有另一個女人,對不對?我不可能猜錯,你告訴我,我要聽實話。”
“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你不說也沒關係,我自己去問,問不出來,就查。”左兒跳下桌子。“我會查個一清二楚,誰都別想瞞我。”
宇斯擔心自己一句無心的問話,不知又會引得左兒惹出什麼麻煩來“這麼晚了,你要去那裏?”
左兒大驚小怪地說:“回家啊!你不是才批評我生活糜爛、散漫,缺乏目標?我乖乖回家睡覺,當乖小孩,行嗎?滿意了吧?你以為我會馬上衝出去找我爸盤問私生活嗎?我可沒那麼笨,你太低估我了。”她勾住他的臂彎。“別發獃了,送你可愛的小女朋友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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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台上涼風習習,星光燦爛。
“說真的,我並不覺得我比別人缺少什麼。”星雲窩在大藤椅中,清風襲人,格外舒爽。“沒有爸爸,並沒造成什麼障礙或痛苦。”
堯天追問:“你父親他——”
星雲的回答快得驚人。“死了,在我們姐妹出生前就死了,我們甚至不知他長得是何模樣。”
“你會想見到他嗎?”
星雲搖頭,說:“如果我看過他,或許父親這名詞對我而言還有點意義,既然沒有看過,”她又用搖頭代替了答案。“對我們來說,有一個那麼好的母親就夠了;更何況還有杜叔,他對我們的愛不會少過對自己親生的小孩。”
“你的杜叔,跟你母親的感情很好嗎?”
星雲想了想,笑了。“其實我想杜叔是很喜歡我媽的,可是他永遠不會說。每個人都知道,但誰也不可能說出來。”
“他像你們的第二個爸爸?”
“我倒沒這樣想過。杜叔就是杜叔,他是個好人,忠厚老實,有話都擱在心裏,不善表達自己的感情。你們那一輩的人不是大多都這樣嗎?”
堯天淡淡一笑,說:“是啊!我們已經是屬於上一代的人了。星雲,你看,其實我老得足夠當你的父親了。”
“那又怎樣?朋友還分年齡嗎?我不信你那麼冬烘,會介意這種世俗的問題。”
亦師,亦友,亦兄長,星雲並不想去明顯區分這種奇妙的關係。她很清楚自己的感覺走到那裏,她凡事都很有分寸的。
她沒有遇到過像何堯天這樣的男人,成熟、穩重,卻不給人任何壓迫感。他們之間只是一種孺慕情懷,非關男女之情;而他們也已培養出不需言語的默契了。
???
左兒走出“精靈屋”,迎上一雙驚喜的眼神。
“嘿!你總算出現了。”男孩走上前。清秀的臉,土土的平頭,白襯衫和卡其褲,底下是雙大球鞋。
左兒這才正眼瞧他。
“你不認得我了?我叫小健。”男孩有些失望。“我們在舞廳見過。”
她想起來了!那個快樂的夜晚,他這個跳舞神經奇差的笨“學生”曾帶給她不少笑料、樂趣。
“是的。”她嚼着口香糖,右手仍一弔一弔地勾着甩在肩后的背袋,換了條腿保持平衡。
“我找你好久了。”小健的眼睛在金邊眼鏡鏡片后閃着友善的光芒,禁不住的興奮欣喜。“他們說你叫左兒,你好像在那裏很有名。”
想到這小土蛋到處跟人形容她、打聽她,左兒覺得不耐的說:“你找我?”
“是啊!”原來她既不叫珍妮、瑪麗,也不是莉莉或露露;左兒,多美麗的名字?像一輪高掛天際的眉月,閃耀光亮,像她整個人那般美麗閃亮。他曾把她的名字放在心裏念了千遍,左兒,左兒,夢寐難忘,他想再見到她。
“找我幹嘛?”
他搔搔頭,這彷彿是他的招牌動作。“我也不知道。”羞澀的笑,拙拙的表情,令壞脾氣的左兒忍不住的笑了。
小健看見她笑了,臉上也跟着綻出笑容。
“你笑了。”
左兒笑得更厲害了,心想怎麼會有呆得這麼可愛的人,遂馬上正色道:“你不會笑啊?你是人嗎?”
“你笑起來特別好看,真的。我也不曉得急着找你要幹什麼,只是從上禮拜見過你之後,就一直想起你,很想再見到你。你為什麼一直笑?我有那麼好笑嗎?”他忍不住問。
左兒沒去看他,好不容易才憋住笑,說:“你打算就在這裏站下去,到明天天亮嗎?”
“你要到那裏去?回家嗎?我送你。”她沒有一開頭就拒絕,令他欣喜萬分。
左兒偏着頭打量他,說:“你怎麼送我?你有車嗎?”
“沒有。我有機車駕照,可是我爸媽不准我騎車上課,怕在市區騎車危險。叫計程車好嗎?”
“我討厭坐計程車,台灣的計程車司機服務態度最差了。”
“可是這裏好像沒有公車。”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生怕她不高興。他沒認識過幾個女孩子,在他心目中,女孩是種奇異的生物,她們有着男性所沒有的特性。
“我是不坐公車的。”左兒吐掉口香糖,包在紙片里丟掉。“我家有司機,廿四小時待命服務。”
這下小健反而吶吶的不知該接什麼話,長手長腳無處擱,顯得多餘。“那——”
“算了,我們走路吧!”左兒領頭邁步。“晚間運動。”
他們一路走,兩人無言;小健望着投射在地上的兩個並排的人影,不敢看她,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路邊有座小公園,一隻流浪貓怯怯接近左兒腳邊,她蹲下輕輕撫摸它。小健兩手插在卡其褲口袋中,為眼前溫馨的情景所感動。他就知道她有如此溫柔不設防的一面。
“你很有愛心?!”
沒想到他不說話則已,話一出口,左兒就變了臉,也不理貓咪了,自顧自站起來,走開了。小健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心想,女孩子的脾氣都這麼晴時多雲偶陣雨嗎?他拔腿追上去。
“左兒,我說錯什麼話了,讓你生氣?”
她瞟他一眼,說:“誰說我生氣了?”
那你為什麼突然跑掉?”
她索性停下來,面向他,說:“你為什麼不幹脆回家做功課,當你的好學生,當你爸媽的乖寶寶?”
他的臉在路燈下顯得落寞。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
毫不保留的一句表白,直直敲進左兒的心坎里。這句話,早就從他的眼神、言語、動作表現出來了,可是聽到他親口說,感覺就是不一樣。她咬着下唇,開始又往前走,鞋跟叩叩敲着紅磚道。長手長腳的他靜靜跟在她身旁,隔着四、五寸的距離。
“我不喜歡念書。我早讀一年,可是去年畢業后就把課本通通燒掉,再也沒有碰書的打算了。大概上輩子書本跟我結了仇,這輩子才註定與我無緣。”
“不愛念書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罪過。”他朗朗地說。
“可是你是C中的資優生。”
“那不代表什麼。每個人都有他的才能和專長,成績不是衡量人的價值的唯一標準。在我看來,你很好,有你自己的特點。”
她斜睨着他,說:“你這樣想?”
“不蓋你。”
“不會輕視我‘遊手好閒’?”
“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想法。”
看他那張年輕的臉上寫滿真誠,左兒嬌俏地笑了。
小健問道:“我們可以算是朋友了?”
左兒終於首肯的說:“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你說,十個、廿個條件都沒問題。”
“不用,只有一個。”她笑。“以後你跟我出來,絕不準穿卡其褲。”
小健聽了有點難為情。長褲是C中的制服,他沒想到那麼多,以後要多注意自己的穿着才是。然而他除了有很多條牛仔褲外,也就只有一條比較像樣的褲子了。
“我會做到。”
“我改變主意了。”左兒抬抬腕錶宣佈。
“你反悔了?”他急急問。
“不是,我是說我決定晚點再回家,反正你會護送我。”時針才走到九與十的交界。“還早得很,待在家裏多沒意思,我曉得一個地方,有很棒的雪糕咖啡,我請客。”。左兒的玩興又起了;只要有伴,那人又不太討人厭,時間就好打發,做什麼都快活。
“不,我請,可是現在……”他遲疑了。他出門是用到朋友家做模擬考複習的藉口,再晚回去,怕交代不過去。
她的臉色刷地又變了。“不行就算了,拜拜。”她很瀟洒地邁步就走。
小健一時情急拉住她,他算怕了她了。“就當我沒說行嗎?只是我得先打個電話回家,行不行?”“打什麼電話?我是女生,都不擔心了,你一個大男生還顧慮這顧慮那的。”左兒滿臉不高興地批准了。“要打就去打吧!”
“算了,沒什麼重要的。”他不想再引她不快。心想:控制一下時間,不要太離譜,偶爾脫軌一次,沒按規矩來,了不起到時候再補加解釋,應該不會太嚴重。“咱們走吧!”
他真好,不會違逆她;左兒重拾起開心的情緒,道:“就在前面不遠,我們用跑的去,比看誰先到,輸的是小狗!”還沒喊數,她已賴皮地撒腿跑開,拋下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左兒,左兒,她笑時多可愛,好像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全積聚在她那青春洋溢的臉上,嬌媚似春,誘如風。他喜歡看她的笑容,他想讓她永遠這麼開懷。
小健邁步直追,追向那調皮如精靈的嬌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