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當聽到家屬顫抖的道謝聲音漸漸地轉為啜泣,失去家人的痛苦悲鳴與死亡氛圍,讓蔣時予再也忍不住落下眼淚,轉過身離開加護病房。
「你剛才跑到哪裏去了,害我找好久。」連詠旭對着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蔣時予低聲問着,見她哭得眼睛都腫了起來,讓他原本因為找不到她而在醫院晃了好大一圈的着急與不悅都瞬間消失,語氣變得溫和。
他趕緊坐上駕駛座,啟動了引擎離開醫院停車場。
「我本來想去你的辦公室,可是有一些人可能覺得我很陌生,一直回頭看我,最後我只好跑來你車子裏比較安全。」今天的她心虛到最高點。
「因為你還穿着加護病房裏的罩袍,在醫院裏這樣子是不行的,所以一定會引起其它同事的注意。他們不是在懷疑你的身分,而是在想着不知道是哪個蠢學妹,穿着加護病房裏的罩袍在醫院裏亂跑。」他看着她還穿在身上的罩袍,想起剛才忙着救人,壓根兒忘了叮囑她離開加護病房時要記得把罩袍脫掉。
「糟糕,那這隔離衣要怎麼辦?」她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真的還穿着罩袍,詠旭說這是用來保護病人,同時也是保護醫療人員的衣物。
「沒關係,你等一下丟在車上就好,我星期一再拿回醫院。對了,今天你的心情還好嗎?有沒有嚇到?」他沒有看向身旁的她,專心地開着車。
「什麼意思?」
「我急救完出來時,有看到你還在。」
「你有看到我?」她看到他出來時,是直接走向那位病人的太太,並沒有多將目光放在她身上啊。
「有。」他沒有告訴她的是,他一離開那位逝世病人身邊時,眼光不由自主地就往她病床的方向看去,想知道她是否還留在那兒。
「可是我只看到你一出來,就馬上走過去跟他太太說話,沒有看我啊。」
「他太太?你怎麼知道她是他太太?」他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我……我跟你說一件事,你聽了,不要又說我是怪胎。」
「在遇見你之後,還有什麼事比你更奇怪的嗎?」
「你……」
「快說,我不會笑你的。」
「其實……我從小就有陰陽眼,有時看得到,有時看不到。」
「陰陽眼?」他抬起一邊眉毛。
「我是認真的。」他的表情好機車啊。
「你跟智奇可以結拜了。」他說完,果不其然被蔣時予瞪了一眼,不過他怎麼運氣這麼好,一次有兩個陰陽眼朋友在身邊。突然間,他想起了一件事,「小予,這是你讀宗教系的原因嗎?」
「嗯,是啊,而且你知道嗎?你是第二個了解我的決定的人。」他好聰明,不愧是能考上醫學院的聰明學生,連從小養她到大的爸爸媽媽,都還想不透她選宗教系的原因。
當初她的成績明明可以進入國立大學的法律系,結果當她選擇同校的宗教系時,爸爸媽媽一聽到,差點昏了過去。
「第一個了解的是誰?」是她的初戀男友嗎?聊天時聽她提過那個劈腿的傢伙,如果他是第一個發現她內心秘密的人,會讓他有些不是滋味。
不對!他在意這事情做什麼?連詠旭甩了一下頭,讓思緒回復正常。
「奶奶。」
「奶奶?你爸爸不是法國人嗎?」之前聽正平提過她的爸爸有可能是法國人,因為正平曾經聽過她的父母私底下有用法語交談。
「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他太神通廣大了吧?
她雖然是混血兒,但因為爸爸是深棕色頭髮、深棕色眼球,所以她只是比一般人鼻子高了些,皮膚白了些,頭髮是深棕色,不像藍發金眼的混血兒這麼明顯。
「快告訴我為什麼是奶奶,我再考慮要不要告訴你,我是怎麼知道的。」
「我所謂的奶奶其實是外婆,只是我媽媽不喜歡『外』這個有點疏離的稱呼,所以我都叫奶奶,不叫外婆。」
「那你們在講到法國的奶奶時要怎麼說?」
「mimi呀,這是法語對奶奶的昵稱,就像我們在叫自己的祖母時會叫阿嬤或奶奶,而不是對她叫着祖母的意思一樣。」
「嗯,繼續。」他點了點頭。
蔣時予的媽媽是台灣女孩,而她口中的奶奶其實就是外婆。現在越來越多人傾向不用「外」這個稱謂來刻意把同樣血親分化親疏。這樣子他倒比較能理解了,否則一位法國老奶奶能理解東方的陰陽眼,也實在太奇妙了些。
「奶奶說我的能力應該是遺傳自她,因為奶奶也看得到,偏偏媽媽完全沒有遺傳到,所以小時候每次跟媽媽說我看到的『朋友』時,媽媽一開始以為是我虛擬的玩伴,但當我描述得越來越真實后,嚇得她決定帶我去看兒童心智科,為了怕她擔心,後來我就不再跟她說了。
「直到有一次回奶奶家,我在路上看到一個頭歪一邊的紅衣服阿姨一直跟着我們到奶奶家,奶奶在媽媽進門后,才拿東西趕走她時,我才問奶奶是不是也看得到那位阿姨,奶奶才跟我說她也看得到的事,並告訴我以後遇到奇怪的事,打電話跟她說就好,不要跟別人說。」
想起奶奶,蔣時予忍不住又紅了眼眶。不知道媽媽有沒有跟奶奶說她車禍的事?希望媽媽不要說,才不會讓奶奶擔心……
可是,以奶奶那麼聰明的腦袋,只怕媽媽也沒辦法瞞多久。
「還滿可怕的。」聽到「頭歪一邊的紅衣服阿姨」,連詠旭立即聯想到民間廣為人知,穿着紅衣上吊的傳說,莫名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你看得到我們附近有什麼『好朋友』嗎?」
說真的,除了時予,這輩子他真的還沒見過、聽過、感應過任何超自然現象。
「拜託,你車開這麼快,就算真的有,他們也根本追不上吧!」她的視線轉向了車上儀錶板上的時速,趕緊又把眼睛移開。雖然他開車很穩,沒有因為高速而有任何不適,但這樣的速度實在會讓她害怕再撞第二次。
「哈哈……」突然間,連詠旭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迅速又平穩地將車停在路邊,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別說話后,才接起電話,「嗨,媽咪……我剛離開醫院正要回家……不是,是我家,這陣子會比較忙,沒辦法回南投,現在這時間新的住院醫師們……喂?掛我電話。」
連詠旭挑高了眉。他老媽也開始學着亂髮脾氣了?
「怎麼了?」看樣子連媽媽一定很氣吧?
「她這陣子不知道發什麼神經,一直要我帶乾妹去約會,我拒絕她幾次后,今天連掛我電話的招數都出來了,哈哈哈……」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不好笑吧?」蔣時予瞪大了眼看向身旁笑個不停的連詠旭。被老媽掛電話還能笑得這麼開心是哪招啊?
「我媽是很溫和的長輩,她剛才掛電話的舉動是我第一次遇到,光想到那麼溫和有氣質的她要做出掛電話的動作,我就忍不住想笑。」他沒說的是心情好的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不用被強迫着跟乾妹「培養感情」外,還有可愛的她陪在身邊。
「嗯嗯。」她很敷衍地嗯嗯了兩聲。這也沒那麼好笑吧?
「大便嗎?這是什麼回應?」他將一隻手倚在車窗邊,撐着頭看著錶情有些尷尬的她。
「臟。」她撇了撇嘴。什麼大便,亂說一通。
不過他為什麼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有點不太自在。
「小予,我問你,今天你會哭,是不是因為親眼看到一場生離死別?」他甚至好奇着她是不是有看到那位病人的靈魂,看到他所看不見的另一個畫面。
「唉,他其實很難過,他一直哭,一直在道歉,哭到最後,甚至跪在他太太的身邊想要抱着她的腿卻抱不到,只能不停地哭喊着,但可以聽到他的後悔與道歉的人,卻只有我。」一想起方才那對才剛步入中年就失去彼此的夫妻,原本已經平復的情緒又起了波動,她的眼眶又忍不住湧上淚水。
「他比你早入院,酒駕車禍,是我幫他開的刀,而長期應酬喝酒、抽煙與飲食不正常,讓那位病人的心血管、肺臟都出了問題,這一次手術雖然暫時保住他的命,但一直脫離不了呼吸器,反覆的肺炎還是引發敗血性休克,最後還是離開了。」他沒有告訴她的是他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小四,一個小二。
當他看到病人家屬帶着那兩個孩子來為躺在床上的爸爸加油打氣時,紅了眼眶的不只是當事者家屬,還有醫護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