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沒事就好……」連家兩位夫人此時才放下高懸的心。
「只是駿少爺這回情緒激動的原因為何?」全大夫又問道。
「這……」
連老夫人不想口述那件差點氣煞了自己的事,於是朝總管使個眼色,總管立刻善解人意的代主子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沒錯,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真是的,駿兒就此喪失調養健身的大好良機。」荷夫人滿面怒容的附和道。「要不,全大夫,您可有方法能取得「陰素華」的藥方?」
全大夫蹙眉問:「老夫人和夫人是怎麼會知道「陰素華」此葯?」
「是親友告知。」連老夫人這才發現,全大夫注意的重點好像跟他們不一樣。「有什麼不對嗎?」
「大大的不對!」全大夫立即為她們詳加解釋。
原來,「陰素華」這帖葯頗受爭議,一方面誠如桂夫人所言,服用后可以迅速拋開病痛折磨,有其增強氣力,壯身健體的作用,可是另一方面,「陰素華」卻也造成服用者強烈心悸、盜汗,其中最嚴重的後果便是上癱。
全大夫面色凝重地道:「據服用者所言,待強烈心悸、盜汗等情況過去后,接着便有一種宛如飮酒醺醉的陶然忘我感,不吃不喝亦精神抖擻,力大無窮,所向披靡,然而藥效一退,全身火速脫力,甚至倒地痙攣,說是個廢人也不為過。」
荷夫人聞言色變,連老夫人則力持冷靜的追問:「難道無法可治?」
「上癮之人,除非持續服用「陰素華」以維持體力,否則整個人就這麼廢了。」全大夫話說得直接,充滿感慨。
「若要老夫說,駿少爺可說是吉人天相,因禍得福,那壺「陰素華」打翻得好!否則駿少爺此時恐怕已經準備淪落為上癮者了。」
「是這樣嗎?!」連家兩位夫人面面相覷。
這麼說來,辛海棠非但不是犯下大錯,而是無意間為連駿避開一件可能殘害終身的大禍事?
所以,她們以家法責打辛海棠,是恩將仇報?
「為什麼她還沒醒來……什麼叫作讓她再安靜休養一陣子?我不管,我要她現下就起來!起來!」
「駿少爺,全大夫說了,海棠丫頭是因為身上的傷而發燒,讓她多加休息便會好的。」總管努力安撫這位小祖宗,心下卻是無奈得想哭。
當連駿從暈睡中清醒,知道辛海棠被責打一頓后又被關入柴房,因而發起高燒,整個人便像串鞭炮炸開,又叫又跳,任連老夫人和荷夫人再怎麼安撫都沒有用,生她們的氣,不跟她們說話,更守在辛海棠的病榻旁不肯離去。
兩位夫人都覺得他這樣守在一個丫頭病榻前太不像話,可是又勸不動他,只好派總管跟着他守在病榻前,一塊等待辛海棠清醒。
只是連駿愈等愈沒有耐性,從剛開始時一個時辰問一次「海棠什麼時候醒來」,迅速演變為半刻鐘就問一次,甚至因為辛海棠一直沒有醒來而怒罵總管騙人。
總管被罵得滿腹冤氣,萬般無奈的忍受小主子的百般叫罵,也因為忙着安撫連駿而無暇注意四下的動靜,這一老一小就這樣錯過了病榻上的人兒在昏睡中被連駿的叫喊聲吵醒,緩緩張開雙眼的一幕。
「駿少爺……」
明明是氣若遊絲的虛弱嗓音,卻神奇無比地凌駕於連駿的叫罵聲之上,立刻打斷了他的斥責。
「你睡了好久,終於醒了!」火速轉身沖向榻邊,連駿俊美的小臉上洋溢着明顯的喜悅之情,伸出小手探向她的額頭。「可是你還有點發燒耶。」
「難怪奴婢覺得身子有些熱呼呼的……不過,駿少爺,您方才在做什麼呢?」辛海棠既然清醒了,便不允許自己發懶躺在床上,奮力撐臂坐直身子。
「方才?我沒有做什麼啊。」連駿的笑容微微一僵,不太自然的應道。
「沒做什麼嗎?」辛海棠沉吟,「可是奴婢方才好像聽見您在罵人?您的意思是奴婢聽錯了?」
「沒有……」連駿原本見她醒來很是欣喜,可是對她立即恢復平日那種監督他行事的模樣又有些手足無措,但最後還是決定擺出主子架式壓她。「就算我罵人又如何?」
「總管是因為做錯了事而受您責罵?」
「並不是……哼,不過我高興罵就行了。」連駿雙手交疊於胸前,一副
「主子我最大」的神氣模樣。
「嗯,您高興罵就行了。」強忍着初清醒時的虛弱不適感,辛海棠掙扎着下床,雙膝一彎,便跪在總管面前。「奴婢代您道歉就是。」
「喂!你做什麼?」連駿拉住她的手臂,想硬拉她起身,卻又想到她大病初癒而不敢使勁。「你起來啦!」
「不行,由於您亂罵人,奴婢尚未代您道歉,哪能起身。」
「好啦!只要道歉就行了吧?」連駿沒好氣地朝總管一瞪。「對不起!」
「您的道歉不夠誠意,沒有告知對方您道歉的理由為何。」辛海棠又輕聲指正道。
「道歉還講究什麼理由……」連駿不快的嘀咕聲消失在辛海棠愈來愈顯失望的眼神里。
可惡!牙關一咬,連駿再次轉身面向總管,接着正襟斂袖,恭正嚴謹地朝他行謝罪大禮。
「對不起,我不應該一時情急,將怒氣發在你身上,你就……大人不計小頭過?」他忽然轉頭問了辛海棠這麼一句。
「是小人。」小頭是什麼啊?辛海棠不覺一哂。
「嗯,小人。」連駿立即更正用詞。「大人不計小人過。喂,我都道歉了,你還不說話是表示不接受嗎?」
「駿少爺!」辛海棠哭笑不得,撫額低聲嘆了口氣。
「咦?不、大不是不接受……」總管趕忙搖頭。他是震驚過度一時反應不過來啊。
「好啦,他接受啦!」連駿再度轉頭對辛海棠得意地笑道。
您是主子他是仆,他能不接受嗎?辛海棠無奈的這麼想。
無論如何,辛海棠醒了,連駿喜了,連家兩位夫人安心了,連家闇家上下跟着風平浪靜。
經此一事,連老夫人自此開始對辛海棠另眼相看,某天趁着連駿上課時私下喚她前來。
「看來先前「陰素華」的意外就這麼算了。」
連老夫人算是饒了辛海棠失手翻了葯壺的過錯,只是連駿近來維護這丫頭的做法太過明顯,教這位老人家不得不多加留心。
想當初,她不願為連駿找個容貌太過出色的丫頭,便是希望避免丫頭以色事人,讓連駿因而誤事敗家,但現下看來,容貌平凡的辛海棠也很有可能是興浪翻濤之人啊,該如何是好?
「是,謝老夫人仁慈,奴婢銘謝在心。」辛海棠連連叩首。「但不知老夫人喚奴婢前來有何吩咐?」
「沒什麼,我只是想關心一下駿兒最近的情況。那孩子近來在鬧脾氣,不肯跟我們多說兩句話,只好找你來問問。」
「是,奴婢這就向您稟告駿少爺的近況。他近來已經跟夫子習完詩經,已識得近七千字,且已在夫子教導下開始學作詩。他的起居作息正常,就寢必滿四個時辰,三餐定時定量,亦肯食用補品,對強筋健骨很有益助,接下來奴婢準備向全大夫請教,看看駿少爺是否適合開始學習內息調和等入門功夫。」
「喔,駿兒適合學這些?!」連老夫人問道。
「應是可行。奴婢會先教導駿少爺打坐、蹲馬步等基本功,如果駿少爺練習得宜,便可進一步潛修內功,增強內力。」
「接下來駿兒就能正式習武了嗎?」連老夫人又問。
「老夫人,請恕奴婢大膽直言,依奴婢觀察,駿少爺身子骨天生較單薄虛弱,確實不適合習武,但潛修內功以保健強身,少病寡疾,助益甚大,若老夫人允許,奴婢願全力以赴,如是教導駿少爺。」
連老夫人登時不語。
說真的,辛海棠這番話,這些年來全大夫不止對她提過一次,但她就是聽不進去,直到現下,辛海棠也道出相同的事實,教她不得不正視了。
「至少你很誠實,告知我駿兒的真實情況。」半晌,連老夫人幽幽嘆了口氣。「只是,駿兒不能修習武藝實在不像話,哪有連家子孫無法上沙場的?傳出去真會給人笑掉大牙。」
「總比因為打不過別人而死在沙場上來得好。」
「你……」連老夫人起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接着因她出言不遜而光火。
但是,當她想斥責時,辛海棠正好微微抬起臉龐,剎那間掠過的一抹情緒教她陡然噤了聲。
那是種悲傷沉痛的神情,讓辛海棠的小臉看來滿是早熟的哀戚,宛如一個已經品嚐過世間情愛的成年女子。
但那只是剎那間的事,一眨眼,辛海棠的神情又恢復為平日的謹慎,教連老夫人覺得自己方才是一時眼花看錯了。
既然看都能看錯了,那剛剛聽見的也有可能是聽錯了?這麼一想,連老夫人便語氣和緩地提起另一個話題。
「駿兒適不適合習武這事先不提,我此番喚你前來,是另有叮囑。」
「奴婢洗耳恭聽。」
「我要教誨你一點道理,需知世間天地有別,男女有別,士農工商亦有貴賤之別。門當戶對乃常理,紆娶下嫁並非福分……這些道理你可懂得?」連老夫人左拐右彎地說了一大篇,就最後幾句是重點。
「奴婢雖曾識字讀書,但委實年幼,沒能學到多少,所以真的不太懂得老夫人所說的大道理,您是否能解釋給奴婢聽呢?」辛海棠抬起小臉,臉上儘是納悶疑惑。
連老夫人這才想到對方只是個小丫頭,這種要她別痴心妄想打自家少爺歪主意的警告,辛海棠聽不懂也是正常的,那她說個什麼勁?
再說,現下若真的明白警告她不準打連駿的歪主意,這個丫頭會不會覺得受到羞辱,反倒疏忽了對連駿的照料?那就大大划不來了。
不想還好,愈想連老夫人愈覺得自己所想的是對的。真是萬幸,她還沒有真正放話警告辛海棠,現下只要把方才所說的話圓過來打發辛海棠就行了,畢竟這丫頭現下還有留在連駿身邊服侍的必要性。
連老夫人立刻以安撫的語氣道:「沒什麼,我只是心裏有些事,有感而發才會說這些話,你當耳邊風聽過就算了。」
「老夫人的話必定是金玉良言,只怪奴婢遲鈍聽不懂,愧對您的教誨。」
聞言,連老夫人更加放心了。「我所說的,無非是要你好好服侍駿兒罷了。」
接着又說了些冠冕堂皇的體面話,才打發她。「行了,你回去吧。」
「是,奴婢告退。」辛海棠維持着低頸俯首的恭敬模樣,離開連老夫人的院落。
連老夫人再也沒有機會看見辛海棠那一臉早熟的神情。
她知道老夫人說的「大道理」是些什麼。
她知道。
不僅連老夫人難以接受連駿不適合習武一事,連駿本身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