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哇——爛透了啊!
癱在床上,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啊。
熙旺放學了,跑進來看她。「姐姐?你怎麼這個時候睡覺?」才六點呢。
「你乖,姐姐好睏。」
「那吃晚餐的時候叫你出來喔。」
「姐姐要睡覺,不要吵我。」
後來,聽見江品常回來了。傳來廚房的炒菜聲響,他在做晚餐。白雪還聽見他跟熙旺在客廳講話。
他問熙旺:「為什麼姐姐一直在房間?」
「她在睡覺。」
「去叫她出來吃晚餐。」
「她叫我不要吵她。」
「是不是生病了?」
嗟,白雪感到好笑。生病的是你吧?可惡,瞞着我們所有人!
她聽見房間門被推開,忙閉上眼裝睡。她感覺他走近,然後他把手掌輕輕放在她額頭,好確認她有沒有生病,是不是發燒?沒生病,他放心了,就給她蓋好被子,然後悄悄退出去。
一會兒客廳響起電視聲,他跟熙旺吃晚餐,一如往常,熙旺跟他聊學校的事。
後來,白雪聽他罵熙旺。
「不要把排骨吃完,留一塊給你姐姐。」
「可是炸排骨好好吃喔。」
「姐姐睡飽了會餓啊,這塊不準動,要留給她。」
白雪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泛濫起來了。
往被子裏躲得更深,痛哭流涕到幾乎被淚水淹沒。她好害怕,她不敢出去,不敢見他。她怕一見到他的臉,就會忍不住大哭。
這次,跟爸媽出車禍時一樣,白雪又一次被現實嚇倒。
她怔愣,恍惚着,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只要江品常在家,她就盡量躲房裏不見他。他來關心,她就敷衍。直到第三天,終於打起精神,接受事實。
好吧,他就是個長腦瘤的人啦!好吧,她就是個即使他長腦瘤也不想放下他的笨蛋啦!暗!衰斃了。詛咒上天的殘酷,詛咒命運的擺佈,詛咒好人沒好報,組咒夠了沒?夠了。
詛咒也不能改變事實。她開始到圖書館,細讀腦瘤種種相關資料。她到盲人重建院,諮詢照顧盲胞的必要資訊。她偷偷報名閱讀點字書的課程。她要了解他在面對的是什麼?她也要一起面對。
跟以前一樣,她想起爸爸說過的。不要怕,任何事不管多棘手,只要堅持重複二十一次,終究會習慣的。
如果,我在乎的人,以後會失明,以後可能會病重。沒關係,我就先訓練好我自己吧,我來習慣這種狀況吧,我就做最壞的打算吧。
二十一次嗎?如果他失明,照顧他二十一天就會習慣了。如果他病重,持續二十一天對着他憔悴模樣看久了也是會麻木習慣啦。
照顧他需要學會什麼?她就去學,就去練習。開始去盲人重建院上課,錯開跟他一樣的班次。去練習二十一次以上,她就會習慣跟失明的人生活。
說不定還學會特異功能,以後停電時姐也可以在黑暗中走跳自如。有備無患嘛,哈哈。擬定計劃,按部就班,心就踏實,勇氣也回來了。
白雪繼續假裝不知道他的病,但心裏已把照料他未來的任務,當成是必要挑戰。雖然,接受事實.,但情緒上,沒辦法釋懷,開始有種種反常行為——
【第十八章】
江品常發現陳白雪最近對他很歇斯底里。
協助白雪到山裏拍素材時,當他點煙抽,她突然抓住他的手。
「你還抽煙嗎?要不要戒了?」
「幹麼?加入董氏基金會了?」
「我是覺得不抽煙對身體比較好。」
「嗟。」賞她白眼。
一起走山路時,喜歡山中清新的空氣,他大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她突然揪着他雙臂問——
「怎麼了?呼吸不順嗎?不舒服嗎?」拉他去旁邊石頭坐——拉?
不,是好溫柔地「攙」他過去,當他是「老杯杯」。
「有沒有這麼誇張?我是在深呼吸。」
「坐一會兒,不要太累。」
「是你累吧?臉色這麼蒼白,體力很差昀。」
「是是是,我累了,我們需要休息。」
有時,他只是在發獃,所以沈默。
「你不舒服嗎?」她又緊張兮兮。「沒事吧?還好嗎?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哪裏痛?需不需要躺一下?」
你才需要躺吧?神經兮兮的。
最誇張是,當他跟她聊起,他將參與P牌運動鞋廣告,挑戰全台最大的巨型懸吊塗鴉,要高空垂吊,跟一夥塗鴉同好一起攀上士一層高樓外牆,然後繫着高空鋼索,垂直弔掛進行繪畫。
本來是講來炫耀的,想不到白雪簡直崩潰了。
「你如果缺錢我借你,幹麼接這麼危險的CASE?」
「很有挑戰性啊。」
「公開你X的身分更有挑戰性,保證CASE接不完。」明明在塗鴉界已赫赫有名,幹麼堅持隱匿身分不好好利用來賺錢?
他臉一沈。「那不一樣,我不想公開身分。」
「為什麼?」
「違法塗鴉有我的埋由。」是為了跟那女人作對。
「我知道,你對我們市長不爽嘛,可是我覺得她做得不錯啊,她很積極在處理兒福……」
「我不想聊市長的事。」這涉及他跟市長的私人恩怨。
「好吧,不聊這個,但高空塗鴉太冒險了,可不可以放棄?」想到他的病,白雪擔心。一個長腦瘤的人應該多休息養生,怎麼還折騰自己?
「當然要冒險,人家這個活動就是要強調品牌的膽識跟自信,酷吧?」
「酷屁!」她怒了。「真不懂愛惜生命。」
他大笑。「奇怪,幾時變養生狂了你?!」
從知道你有病開始。
唉,她不但得了恐死症還得了恐慌症,無法剋制關注他狀況,無法抑止擔心他身體變化,無法忽視地時刻觀察他,更不能抗拒一直找他,要跟他相處。白雪近乎歇斯底里,自己也隱約感覺到。
可是,她忍不住啊。「好吧,如果你堅持要去,那我要在現場。活動什麼時候開始?在哪裏?跟我說。」
「你去幹麼?」
「我藝術家我不能觀摩嗎?」萬一他有狀況,她要即刻救援啊,姐練就一身功夫,都是為了你這笨蛋啊!
江品常答應了,好好好,讓她觀摩。結果呢?
這傢伙害他出盡洋相。
當他跟一群塗鴉同好,從高空垂吊下來時,本來進行得很好,活動也順利吸引一堆好奇群眾,連電視台記者都來了。
可是,當他們從十二樓往下繪圖,垂吊塗鴉到第五層樓時,他的繫繩卡了一下,急墜了下去——
甭擔心,立刻回復正常運轉。
但是——
「啊……」下方有個女人尖叫。
是怎樣?江品常往下看,陳白雪竟給他當眾嚇昏。
好好的品牌活動,因為她昏倒被迫暫停,耽擱一陣。本來停在大樓下方的救護車,是預備給高空街塗的人有狀況時搭乘的。但是,竟「偶伊偶伊」載陳白雪去醫院。
江品常白眼掀到眼珠要消失了。
擔心他嗎?她自己不出狀況就萬幸了。
活動結束后,他到醫院看她。
她坐在急診室移動病床上,已經沒事了。
但他有事。「你最近很奇怪。」
「呃——有嗎?!」心虛,迴避他眼神。但他目光犀利,盯着她看。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為什麼這麼緊張我?還有,你最近老是黏着我,是怎樣?」
「江品常,我們是好朋友吧?」
「唔。」
「所以我關心你很正常啊。」
「這種關心叫正常嗎?」忍不住大聲叱喝。「喂,管好你的手。」這女人抓着他手臂,一副他隨時要消失的樣子。
「因為你是我很重要的好朋友啊。」
這解釋他不信。「喂,該不會是愛上我吧?」
才沒有,才不是!可是不敢看他,她鬆手,低着頭。「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給你個建議。」
「嗯?」抬起臉,看見冷酷表情。
「不要愛我,我會拋棄你。」如果他失明,如果他病情惡化,他不希望牽連任何人,他不要耽誤誰,特別是……特別是不拖累她。他要申明,要講清楚,不准她纏上來吃苦。
幹麼講得這麼冷酷?白雪低頭,眼眶紅了。
從什麼時候起,開始不能沒有這個人?從得知他生病起,那害怕巨大到淹沒她。竟擔心成這樣,恐懼成這樣,這是愛嗎?真愛上某個人,原來會變得這樣歇斯底里。
「我沒有愛你。」
他怕拖累她,她更怕他因此逃走。
為了讓他好過,她可以永遠不說愛上他,但她微笑着告訴他。
「江品常,我跟你說,你會拋棄我,當然我也會拋棄你,我也會。」她想了個讓他不感到壓力的說法。
「你知道嗎?這世上誰不是在拋棄誰?大家都嘛在互相拋棄。因為每個人都會死,像我爸媽不也是忽然就拋棄我了,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拋棄我,消失不見,我不會怪你。沒關係的,現在大家相處快樂最重要,是不是?」
他無言。
她忽然說出這麼動人的話,她原來很有智慧。
江品常看着她,她微笑,但眼裏有水氣,那大眼睛裏,蘊藏深感情。當下他確定,陳白雪是知道他的病了。
這天,江品常回電器行時,黃西典正拿水柱沖洗屋外地板。
他問老闆。「你是不是跟陳白雪說了什麼?她最近對我的態度很可疑——」
「沒有,我哪有說什麼。」眼神迴避。
「不要騙我了,她知道我有腦瘤的事,她說了。」故意套他話,果然,老闆一臉惶恐,急着解釋——
「我不是故意要講的啊!那天她跑來找你,我說你去盲人重建院,我說溜嘴了
嘛,唉,不能怪我啊,我雞雞生病,雞雞疼的時候腦子不清楚。對不起的——欸,這個陳白雪真過分,我要她不準講的她幹麼——」
「她沒講,是我猜的。」江品常嘆息,坐下點煙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