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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乙,很少聽你贊人。”

“是,願意寫中文的人越來越少,都認為缺乏前程,尚未動筆,便艷羨英文書動輒暢銷三千萬冊。”

“不是時常譏諷暢銷書嗎?”

“英文暢銷書不一樣。”

“心思如此複雜,怎能靜心寫作。”

馮乙答:”那孩子單純,她毫無雜念。”

ICQ,馮乙苦笑。

他擔任當地一份華文報編輯已有兩年,刊登社團消息及圖片實在已經生膩,希望得到新血。

談何容易,在學校裏他們還得兼顧英法兩語。

可是因為教學方式輕鬆,他們並不覺得特別辛苦。

原來只是個小女孩,中文系出身的他頹然。

方倍回到家,神氣活現地對管家說:”從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簽收一隻大紙箱。

“這是什麼?”

“巴黎寄來的古董,你母親的收藏品。”

這時孫女士興奮地推門進來,”寄到了嗎,讓我看看。”

她拆開檢驗,原來是兩幅玫瑰圖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陽光舉起,”小倍,這是路易康復鐵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孫女士吁出一口氣,轉讓給客戶,從中獲利。

她在近郊租了一間貨倉,堆滿類此寶物,囤積居奇,換言之,孫女士是個小生意人,手法有時頗為腌臢。

方倍曾經見過從峇里島運回的壇香木古樸雕刻大門,原來屬於一間廟宇,又有龐貝古城找來的一塊碎石拼圖,是小小愛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們都跑到富豪的家裏去了。

只聽得母親問:”猜猜這些染色玻璃會裝置在什麼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間蘭花種植暖室。”

管家稱讚,”那多美。”

“是,暖室朝東,每天太陽升起……”

小倍沒聽下去,這些都是身外物,她沒有興趣。

她回到房中,問編輯部要了些資料,坤容的電話又來了。

“有空嗎,記得那個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麼了?”那張小臉烙印在方倍腦海。

“她一直叫媽媽,你可以來看她嗎?”

“案情發展如何?”

“原來她母親嗜賭,欠下大量賭債,債主持槍上門,那母親逃逸,父女遭到槍劫,為著家聲,丈夫還得替妻子頂罪掩護。”

“荒謬。”

坤容也這樣說:”幸虧到了你我這一代,已不知面子為何物。”

“抓到兇手沒有?”

“沒有,那女子丟下家人不知所蹤。”

“我馬上來。”

方倍走進病房,看護正在替小孩解換繃帶,尚未發育的胸部傷口是一個洞,即使痊癒,也是終身疤痕殘疾。

看護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輕輕答:”可藉助矯型手術。”

方倍不出聲,握住小朱昌的手。

看護又說:”人類總有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傷口。”

方倍點點頭。

朱昌說:”姐姐你來了。”

“是,我給你帶來星球大戰影碟。”

朱昌立刻被主題曲吸引,”姐姐,說些什麼?”

“旁白說:許久許久之前,在一個老遠老遠的銀河系……”

朱昌興奮,暫時忘記苦楚,捧着小小液晶熒幕欣賞。

方倍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就叫”在一個遙遠的銀河系”。

剛預備修正,身後有人說:”給你帶來咖啡。”

原來是警務人員金彼得,他穿着便裝,一臉陽光。

“謝謝。”

“聽說你在這裏,順便過來看看,案子已經偵被,疑兇落網。”

“朱太太欠債多少?”

“連利息一共七萬美元,警方已逮捕高利貸。”

這筆債一輩子還不清,”找到朱太太沒有?”

金彼得搖搖頭,”這孩子恐怕要交給兒童所。”

方倍心痛,”呵千萬不要。”

金彼得無奈,”社會福利署已經插手。”

“她父親並非兇手,為何要交出女兒。”

“可是他身受重傷,沒有能力——”

這時看護推進一個坐着輪椅的男子。

朱昌叫出來:”爸爸。”

那父親擁抱小女兒,大漢也不禁落淚。

方倍抬頭,”我會替他找市議員幫忙,務必替他尋得代表律師,爭取扶養權。”

那朱先生聽懂了連忙說:“多謝你們熱心幫忙。”

金彼得靦腆地說:“我是韓國人,不諳中文。”

“我立刻去辦事。”

方倍知道這得靠傳媒大能,她致電馮乙,馮乙一聽,連忙答允,”我找華僑中心幫忙,你快交稿。”

方倍回家把稿件寫出來。

管家問:”你忙什麼?”

“打抱不平,即扮演羅賓漢。”

“你當心,凡是替植物動物說話都理直氣壯,人幫人,卻要小心種族問題。”

方倍搭住管家肩膀,”我叫傳媒出面。”

“放暑假以來你反而瘦下來。”

父母出門前給方倍一張備忘錄,上邊寫着詳細指示,還附着律師會計師醫生聯絡號碼,”有事廿四小時與父母通話。”

???“明白,我稍後來看你們。”

孫女士凝視女兒,”你幾歲了?”明知故問。

“媽媽,二十歲。”

“為什麼在母親眼中,你永遠只得六歲。”

方倍無奈,”爸比你略好,爸永遠當我九歲。”

第二天方倍送父母往飛機場,原來客戶派私人飛機來接王氏夫婦。

在世俗眼中,這叫做尊重,這叫做排場。

方倍走上飛機艙參觀,飛機師是個年紀不比她大很多的金髮女,向她介紹:”這十二座位飛機叫海灣暖流,十分舒適安全,有兩張卧鋪,一個廚房,通訊設備齊全。”

方倍朝父母擺手,”“順風。”

小小飛機朝蔚藍天空仰衝上去,地勤人員向方倍笑說:”有錢真好。”

方倍也客氣地回答:”那不是我。”

她把車朝家駛回去,忽然心血來潮,她找出電話,撥過去:”我是新明日報記者王方倍,請問,你找到紅胸鳥餐廳那個人嗎?”

原先以為那位女士不願回答,誰知她毫不猶疑告訴陌生記者:”我沒有找到他。”聲音里有許多遺憾失望。

“可以來採訪你說幾句嗎,或許我可以幫你。”

“舍下十分狹窄凌亂,孩子吵鬧頑劣,不過,有什麼關係呢,你過來吧,地址是六福路三七三號。”

方倍立刻把車子轉彎。

六福路是中級住宅區,治安普通,婦女要份外當心。

一按門就有人來應門,一個略胖的年輕女子說:”我是阿琳,你是王?”

她們互相握手。

屋內並不如她形容那樣不濟,她有一個幼兒,坐在高凳上吃胡蘿蔔。

阿琳頹然坐下,”你讀到廣告,他卻沒有。”

“廣告只有兩行細字,不易看到。”

“我不敢刊登半頁紙。”

“我幫你寫一段特寫,或許他會看見。”

阿琳揚揚手,”算了。”她斟出紅茶,剛剛烤好的巧克力餅真香脆可口。

她說:”我是個單身母親,在家工作,縫製設計女裝晚禮服,兼照顧一個小女作,我沒有機會接觸男性,我深感寂寞,我並非輕薄女子。”

方倍卻微笑,”女子偶爾輕薄又有何妨。”

阿琳一怔,”你似乎是個明白人。”她笑了。

她給孩子一塊餅乾,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多大了?”

““十五個月。”

“應該會走路了。”

“是,到處亂跑,一日,想吃雪糕,便到紅胸鳥餐廳去,碰見那個男子,或許他已有妻子,或許……”

“那男子為何吸引你?”

“他十分乾淨,有極友善笑容,還有,他喜歡孩子,替小琪拾起外套。”

“就那樣嗎?”

“王小姐,‘就那樣嗎’,你還年輕,不諳世事,這樣的男子,已經十分難得。”

方倍笑,”相信我,我有不少男同學,我對男兒本色略知一二。”

“加上他眼神中有一種我嚮往的機靈神采。”阿琳嘆口氣。

方倍問:”可以參觀你的工作室嗎?”

她帶記者進走廊。”這裏。”

啊,方倍意外,工作室寬大明亮,兩張大方桌上遍佈綾羅綢緞,紙樣軟尺,有些已經完成大半,穿在人型模型上,美不勝收,全是跳舞宴會時穿的晚服,但是它們的創造主卻寂寥不堪。

“多漂亮。”

“謝謝你,我特別喜歡灰紫色奧根地紗這件。”

“都是你本人設計?”

“有些客人帶了樣子來,我通常說服她們用我的設計。”

“相信我,阿琳,你很快就會成名,你有天份。”

阿琳苦笑,”承你貴言。”

方倍帶着照相機,順手拍了幾張照片,”你是華裔?幾歲?移民多久?”

“家母來自汕頭,我不諳中文,今年二十九歲。”

“我幫你寫篇特寫,如獲刊登,可能那人會看到。”

“你真是好心人。”

“舉手之勞,不用客氣。”

阿琳忽然說:”大家都是手作者。”

方倍這才發覺,”你說得對。”她嘆口氣,縫紉及做特寫是何等相似的工作。

回到家,她開始寫這篇叫做”當你寂寞時候”的人物素描,傍晚馮乙收到她的稿件,給她意見。

“首先,中文裏沒有‘當‘這個字眼,那是英文文法。”

方倍不服氣,”首先,中文開頭都是用之乎者也,接着,章回體跑出來,後來,又演變成白話文,今日,滲入外來語,有何不可?”

馮乙意外,”唷,你還知道得不少。”

方倍笑,”不敢不敢。”

“那麼,猜一猜,我家一共三兄弟,其餘兩人叫什麼?”

方倍衝口想說甲乙丙,可是腦筋一轉,題目哪有如此簡單,她略加思考。

“嗯,上大人,孔乙己。”方倍鬆口氣。

“你十分聰敏。”

“謝謝你,請把特寫讀完。”

“下星期三刊出。”

“我會知會當事人,她一定十分高興。”

“或許你還可以告訴她,當日她在紅胸鳥餐廳遇見的人,正是我,叫馮乙。”

“什麼,是你?”

“是,我記得她是一個鵝蛋臉豐碩的美女,左頰有一顆痣,極短髮,那小女孩約一歲余,梳兩角辨子。”

“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把那則尋人小廣告也找出來讀過,可惜不是登在我報上。”

方倍十分興奮,不過小心翼翼,”馮乙,你可有家室,或是要好女友?”

“兩者均無,光棍一條,去年女伴因我沒有出息拋棄我,我心仍在滴血。”

一聽就知道是個文人。

“馮乙,我幫你倆安排約會。”方倍興緻勃勃。

“呵不,我不想與她有普通朋友以外的關係。”

方倍失望得張大嘴,眾里尋他,好不容易找到此人,該君卻婉拒約會,”為什麼?”

他輕輕答/:”她是一個單身母親,愛屋還需及烏,我哪有這種能力。”

“孩子可不是烏鴉。”

“這是一種比喻。”

“你嫌她身份?”方倍頓悟,”我猜你一早就看到那則小啟,你不想行動,你計算得失,你覺得不值。”

他不出聲。

“馮乙,感情怎可用算盤,你會損失一名紅顏知己。”

他仍然不出聲。

方倍一氣,咚一聲扔下電話,在她眼中,阿琳並無不妥:自力更生,又有腦筋,那小孩活潑可愛,不是任何人的負累,可是很明顯,工心計的男子卻不那樣想。

他們覺得與阿琳配對是種委屈。

這些人全部該掉眼鏡。

方倍代阿琳不值。

這下子,怎麼向阿琳交待?

方倍必需想個對策,成人的世界便是如此你虞我詐,虛偽不堪,方倍,歡迎成為它的一份子。

過兩日,特寫刊出,最惹人注目的是阿琳設計的那襲灰紫色奧根地紗裙,據說漂亮得叫報館女同事倒抽一口冷氣,各人立刻決定要訂做一件。

阿琳向方倍道謝。

方倍訕訕問:”收到許多電話?”

“接到若干訂單,有人訂製聖誕舞會晚服,我忙得透不過氣來呢,真沒想到你的文字有那麼大魅力。”

“別客氣,是你的真材實料。”

“真可惜要推卻一些生意。”

也好,收之桑隅,方倍靈機一觸,”阿琳,雇夥計幫手,來者不拒,擴展營業。”

“什麼,我?”阿琳似十分意外。

“是,你家有足夠地方請兩個臨時工幫着釘珠片剪線頭,否則你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

“對,對,我怎麼沒想到。”

“記得嗎,雅詩蘭黛第一管唇膏在廚房用一隻小鍋煮成,也不過從家庭手工業開始。”

“方倍,你對我的鼓勵,我十分感激。”

方倍哈哈大笑,”去,去,飛向天際。”

阿琳卻問:”那人可有音訊?”

方倍頓時收斂笑意,”呵,還沒有消息。”

那邊有人叫阿琳,”對不起,我的保母來了。”

才掛上電話,它又響起來,這次是馮乙。

他的聲音訕訕,方倍對他冷淡。

馮乙輕輕說:”我想解釋一下。”

“對,副刊改版,從此不需要我的搞件。”

“不,不,我一直沒看到那段尋人小啟。”

方倍嗤之以鼻,”永不解釋,永不抱怨。”

“況且,我心裏早已有一個人。”

方倍意外,”呵,是嗎。”這倒不好怪他了。

方倍臉上肌肉鬆弛下來,這倒情有可原。

“方倍,那個人是你。”

方倍跳起來,什麼?這是第一次有異性向她表示愛慕。

“我先是喜歡你文字真摯,然後,第一眼看到你就欣賞你氣質清秀,所以,不打算另外結交女友了。”

方倍緩緩放下電話,她不知道如何應付,什麼都有第一次,這便是她的第一次。

在學校她重女輕男,時時叫男同學難堪,冷淡他們,有事呼呼喝喝,從不假以辭色,方倍沒打算做友誼小姐,人緣頗差,小器男生對她敬而遠之,大方男生把她當作兄弟,真沒想到馮乙會對她示愛慕之意。

電話鈴又響,平日,方倍甚少電話,她對某些女同學有一隻耳朵永恆貼在手提電話上表示詫異,而且惡作劇地恐嚇她們:”輻射,腦癌”,沒想到今日聽完一通電話又是一通。

這又是馮乙,他這樣說:”我今年三十歲,並非廣告上形容的四十歲。”

方倍在家發獃,管家起疑,”這是怎麼了?”

方倍問:”男人喜歡什麼樣的女性?”

管家哼一聲,”你讀心理學,你應知端倪。”

方倍陪笑,”還是經驗可靠些。”

管家坐下來,”他們都喜歡有妝奩的女子。”

方倍大吃一驚,”不會吧,你太悲觀了。”

“像你這樣女孩最受歡迎:父母有學識,是一對專業人士,開通,大方,又有積蓄,卻沒有富人的勢焰架子,你本身又平易近人,斯文勤學,最理想不過。”

方倍笑起來,”這麼好?”

管家端詳她,”你若長得像艷星,反而嚇壞男生,美女並非賢妻。”

方倍啼笑皆非,”謝謝你。”

這時門鈴響起,管家去應門。

客人是坤容,她一臉倦容,坐下不說話。

管家立刻端出茶點,給她加油。

坤容說:”這奶油卷真正可口,管家你的巧手值千金。”

管家眉開眼笑地幫她添咖啡。

方倍看着好友,”你怎麼了,彷彿氣餒。”

坤容吁出一口氣,”有一位腫瘤科醫生作出統計,百分之四十七醫生得知病人救治無望,仍會得流淚。”

方倍勸說:”你不如調到別處做義工。”

“朱昌可望與她父親團聚。”

“那是好消息。”

“她母親仍然潛逃,兇手亦未曾歸案。”

“凡事往好處想,坤容,世界本非完美。”

“小倍,你便是完美世界居民。”

方倍笑出來,”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家母時常希望我把平均分提高十分。”

坤容大吃一驚,”什麼,十分?怎麼可能。”

“我看過她的分數,好可怕,全是一百,九十九,九十八,最低九十二,那還是法文。”

“可是伯母並無給你壓力。”

“你開玩笑,坤容,看過那種分數都會做噩夢。”

“真高興知道你亦有煩惱,平日就你一個人嘻嘻哈哈無憂無慮,舉手投足不費吹灰之力便有優雅氣質。”

方倍笑問:”你在說誰?”

“你家玄關地磚都自十六世紀英國堡壘運來,自幼耳濡目染,不同凡響。”

“那是家母的特殊品味,與我無關。”

“你們都那樣說:家中司機保母與我無關,可是每天都用車子往返,不用擠公車。”

“坤容你今日牢騷特多,何故?”

“我下個學期學費尚無着落,看樣子得打工賺最低工資。”

方倍吃驚,”政府貸款呢?”

“今年申請比往年困難。”她雙手捧着頭。

“不怕,我來幫你。”

“不,方倍,窮學生有的是辦法,我已決定下周起到餐館打工。”

方倍還想說話,被坤容一個手勢阻止,”你只需時時請我吃下午茶就好。”

“一定一定,隨時歡迎,當是自己家好了。”

坤容告辭,管家把藍霉鬆餅裝在盒子裏給她帶走。

關上門,管家嘆口氣,”看,人長得秀麗,又品學兼優,可惜家境欠佳。”

方倍答:”不過,也不會阻止她成為社會成功人才。”

“可是,她得多費多少力氣。”

方倍笑,”多勞多得,似我這般懶散,則一無所得。”

管家卻笑,”小倍,你無求無欲,你已得到最大福氣。”

方倍一笑置之。

她打開報紙,繼續尋人。

啊,她聳然動容。

“柏薩那夫婦在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四日結婚,共有兩名子女五名孫兒及十名曾孫,家人與親友祝賀他倆結婚七十周年”。嘩,照片中兩老精神閃爍,認真難得。

方倍立刻打電話到花店命人送上一株橘子樹。

還有更比這驚人的故事。

接着一段標題是”八十年婚姻,兩百零五年歲月”。

方倍驚呼:”什麼?”連忙叫管家來奇聞共賞。

“北區的愛路史蔑夫婦,他一百零五歲,她一百歲,結婚八十周年,也許是世上最長壽夫婦,祝他們永遠健康快樂”

連見多識廣的管家叫出來:”驚人。”

方倍大笑,”愛情小說中吹噓”愛你一百年”原來是真的。”

她倆像是在烏雲密佈的雷雨天看到一絲金光,快樂興奮,摟在一起跳起舞來,半響,又拾起圖片仔細看。

方倍說:”看上去不似百歲老人,就同八九十歲差不多,可能人老到一個地步,會得停止。”

“不,是他們保養得好,不過頭頂已經像火雞了。”

方倍站起來,”我從沒見過百歲老人,我要拜會他們。”

管家說:”我也沒見過,他們頭髮是真的嗎,耳朵及眼睛還靈敏否?”

“回來我向你報告。”

方倍勿勿趕到報館。

馮乙正在黯然神傷,忽然看到方倍出現,大喜過望,方倍把那段祝賀啟示放在他面前。

“呵呵,”馮乙也笑出來,”人間有希望,你看他們,還緊握着雙手呢,老先生的耳朵幾乎有巴掌大,聽說人的耳朵會一直生長……”

方倍笑說:”請代為聯絡,我願意做一個訪問。”

馮乙巴不得為這名小女生服務,立刻去撥電話,表明身份,要求做訪問。

半晌回復來了,”他們住老人宿舍,主任看護允許我們做一個二十分鐘談話。”

“我立刻去。”

馮乙說:”我與你一起,我攝影技術不錯,這次不用閃燈。”

方倍笑,”還在等什麼。

到了老人院,發覺整排小小花園鎮屋叫做芳園,老人有獨立住所,可是大堂左邊即是飯堂及休息室,當中平房設有泳池及健身室,園子後方通往高球場。

馮乙輕輕說:”像度假村,我也即時可以搬進來。”

方倍悄聲回答:”原來長壽與私人財富頗有關連。”

馮乙感嘆:”英國十九世紀初葉,工業革命時期窮人平均壽命只得二十二歲。”

方倍吃驚,”這是真的?”

“正確,數字記載在教科書中:平均五個嬰兒,只得一名存活,每二百五十人,才得兩個衛生間,環境惡劣,得利奸商。”

方倍不出聲,迄今,資本主義已經改善,可是,社會仍然貧富懸殊。

他們坐在佈置精緻的會客室等候。

忽然,方倍看到一道染色玻璃門通向小小禱告室。

那花紋顏色十分熟悉,方倍肯定見過,她站過去細細觀賞,呵是,母親說過,這是鐵芬尼廠所制,可能自哪間二十世紀初華廈拆下。

接待處人員微笑,”請用咖啡。”

“呵謝謝,我在欣賞這染色玻璃呢。”

“客人都很喜歡,這是三角洲一名工匠所制,是我們住客的兒子,價廉物美。”

不知怎地,方倍有點不安。

她取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這時,史蔑夫先生太太出來了,手牽手,與他們招呼。

方倍的注意力又扯回來,她發覺老人相當清醒靈敏,十分歡迎客人到訪。

她怕老人疲倦,搶先問問題:”在你記憶中,印象最深刻有什麼事?”

史蔑夫先生看看妻子,”結婚那一天,在我眼中,她與當日一般美麗。”

方倍忽然深深感動,鼻子發酸,她微笑聆聽。

“還有,就是孩子們出生,我在二次大戰曾出征荷蘭,其餘小事,都無關重要了。”

他回答得真好。

“可以握你的手嗎?”

老太太先伸過手來,方倍雙手罩住,覺得十分暖和。

“對我們有什麼忠告?”

“誠實、相愛、努力。”

馮乙笑,”我彷彿在什麼地方聽過這些訓話。”

大家都笑起來。

看護過來說:”散步時間到了。”

方倍知道二十分鐘談話時間已屆,到底一百歲了,看護不想他們太累

方倍吁出一口氣,覺得不枉此行。

馮乙問:”你想活至耄耄嗎?”

方倍答:”沒想過,如像他們那樣有伴又有積蓄,何樂而不為。”

馮乙說:”也許,會有點累。”

他們走出安老院,小路上兩邊都是玫瑰花,馮乙忽然捧起花蕾趨近鼻子常常聞那花香。

馮乙說:”我是苦出身,今日有頓悟:腳步仍未能鬆懈,但是,卻需調劑精神。”

他們回到報館把照片印出。方倍取了照片就走。

“喂,你去哪裏,還不坐下寫稿。”

“我先回家一轉,很快回來。”

方倍到家走進母親書房,看到拆開的染色玻璃已經不見了,方倍問管家可有見過。

管家答:”都帶往紐約應用。”

方倍”嗯”了一聲。

“叫你有時間去看他們。”

方倍答:”明白”,她回到房間,凝視照片里史蔑夫先生太太。

呵,做了八十年夫妻,彼此心靈已融匯,舉手投足,渾為一體,他們倆都戴着雙光眼鏡,衣着絲毫不馬虎,時時相視而笑。

也吵架嗎,倆人肯定有相反意見,但無礙大事,經過八十年歲月,仍在一起,難能可貴。

她做好特寫傳真到報館。

馮乙收到稿件,”今晚請你到星馬印餐廳吃咖喱羊肉串可好?”

這是約會嗎,方倍最愛吃咖喱。

專程來接,一定是約會了。

好友坤容說過,如果他們來接,一定要他們做足全套,千萬不可讓他們在門外亂按汽車嗽叭便撲出去,要等他們上門按鈐同家長打招呼。

坤容好似經驗豐富,值得尊重。

馮乙六時就到了,小汽車停在路邊,沒有響號,走近,抬頭打量王宅,然後按鈴。

管家尚未收工,給他開門,請客人到會客室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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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里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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