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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人群已開始騷動,“誰報警?快疏散。”

“我媽會殺死我,快走。”

“逃呀,還多嘴?”

傢具雜物被推倒在地,人群互相推撞踐踏。

慌亂中子山已與她們母女從後門奔出。

小霖痛叫:“我扭到足踝!”

子山一言不發背起她,奔過馬路。

這時只見三四輛警車已經包圍住宅,喝令裏邊的人逐一舉手走出。

小霖變色,伏在子山背上動也不動。

家華喃喃說:“我的天,當賊一般辦。”

子山兜回車前,把小霖放在後座,他脫下外套,遮住小霖肩膀。

家華大惑不解,“你出門時並非穿這套裙子。”

小霖說:“每個人兜這樣穿——”

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響,小霖臉上已經着了一記,家華舉起手,還要繼續打,被子山奮力擋住。

他喝止:“打幾時曾有用?”

小霖臉上腫起,痛哭失聲。

家華捧着頭大聲尖叫:“我不稱職,我不幹了。”

就這樣,他們回到了家。

珍珠出來看見,連忙問:“什麼事?”

她與子山有默契,一人拉一個,她把小霖擁在懷中,拖到樓上,用冷水敷臉,幫她抹去濃妝,換上便服。

小霖不住哭泣,珍珠訝異:“何來這許多眼淚,將來要哭的時候還多着呢,一點點小事哭這麼久?大不了被媽媽責打,家常便飯而已,可見你已被寵壞。”

沒想到珍珠這次做了少女輔導,小霖哭聲漸漸平靜。

珍珠嘆口氣:“我告訴你我為什麼哭,”她緊緊摟着小霖,低聲傾訴:“有一次,是我母親辭世,我那年十二歲,她患癌,病了許久,我以為我已沒有眼淚,可是還是哭個不已,又有一次……”

她們抱得很緊很緊,聲音越來越低。

在地庫,子山斟出拔蘭地給歇斯底里的家華。

家華不住說:“我做得不好,我已力竭,筋疲力盡,再也不能夠,我還是做不好……”

子山用手堵住她的嘴,“家華,靜一靜,我們已經到家,我們沒事,有話慢慢說,你是斯文人,平日比我理智,怎可伸手打人?”

“是我的孩子——”

“許多母親都這樣想:我的子女我的骨血,但是他們已經成人,你不會打罵途人甲乙,你也不能對子女動手,有話慢慢說,而且,不要恐嚇,不要侮辱,說明你的意思即可,數千年來,打罵什麼時候生過效,你說。”

家華痛哭。

“我知你這些日子吃盡咸苦,但不可以計算到於霖頭上,那是你的路你的荊棘你的意向。”

子山也喝一口拔蘭地。

他自嘲說:“我都快成為電台心理輔導專家。”

家華把臉埋手心裏。

“雨過天晴,言歸於好可行?把女兒逼走,她有她的前途她的生活,你的損失可大了。”

家華不再言語,子山把她自崩潰邊緣扯回,她越想越害怕,嚇得半死就是這個意思。

子山替她蓋上毯子,她在舊沙發上睡着。

子山鬆口氣,到廚房去斟咖啡,遇見珍珠。

兩人一起問:“家華/小霖怎樣?”

“都睡了,她們也真辛苦,唉。”

“做人太難,其實母女都沒錯,其中太多誤會。”

珍珠說:“我同於霖說,以後,任何聚會,十五歲的你一看到有人拿酒出來,立刻退席,還有,飲料握在手裏,以免壞人下藥。”

子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你教得很好。”

珍珠很高興,“我有用?我不走了。”

“這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地庫租客。”

“你搬走,我住這個地庫。”

子山沒好氣,“珍珠,你故態復萌。”

她卻說:“我要上樓陪小霖,不與你多講。”

角色又調轉了。

幸虧是周末,母女睡得很晚才醒。

小霖問珍珠:“我怎麼見媽媽?我只好離家出走。”

“你認錯沒有?”

“我知道我不該在那幢屋子久留飲酒。”

“那麼,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假裝沒事,一切如常。”

“這是什麼?”小霖懷疑,“這是孫子兵法秘訣?”

一邊家華也說:“我做不好母親。”

子山勸:“單身母親難做,有夥伴即丈夫比較好: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配一搭,一正一副才能演好一齣戲。”

家華嘆氣,“一會見到,我該怎麼辦?”

“你是她媽媽,唯有老着麵皮,假裝沒爭吵過。”

“這次裂痕,需時修補吧。”

“不要緊,會得痊癒。”

經過這次,母女總算知道,誰也不擁有誰,更應珍惜現有關係。

珍珠一定要留在於家,家華不贊成。

珍珠問:“你怕我搶走子山?我才不會喜歡他。”

子山瞪她一眼。

“不不,子山像我大哥。”她越描越黑,“可是他人像一塊木頭,不,我指他四平八穩,不懂生活情趣……”

家華說:“別多講了。”

珍珠說:“你們是我唯一唯二的親人。”

家華答:“我們永遠是你朋友。”

珍珠沮喪:“你們對我留有餘地。”

子山說:“珍珠得寸進尺的脾氣永遠不改。”

珍珠佯裝嗚咽。

家華坦白的說:“珍珠,你是危險人物,我不便留你,即是親妹子,我也得忌你三分。”

珍珠嘆息:“我希望戒酒戒煙,有你們看管,事半功倍。”

“聽說經理人幫你接了幾則廣告,你起死回生了。”

珍珠點頭:“我再也不必到便利店偷三文治吃。”

子山心痛:“怎麼會去到那種地步!”

家華答:“一不小心就可以做到。”

“不過同從前風光日子,那是不能比了。”

家華勸說:“那些是夢境,多想無益。”

珍珠說:“家華你真是腳踏實地。”

家華苦笑:“小霖出生時我十多歲,住在婦孺收容所,做最低工資勞工,晚間讀文憑,我能飛嗎?”

珍珠問:“為什麼生下小霖?”

子山生氣:“因為她不像你那般聰明,沒你那麼自私,她愛孩子,她愚蠢,可以了吧。”

珍珠也生氣:“對不起,我一早就走。”

家華卻笑:“趁今晚,把故事說完走吧。”

珍珠悶悶不樂,“我的故事早已完結。”

“你的男朋友,沒有留珠寶給你?”

“我不要那些東西。”

子山問:“那枚雙手握着一顆心的指環呢?”

“早已拋入大西洋。”

子山點頭,“這是一篇小說的好名字,早已拋入大西洋或是太平洋,或是北冰洋,看女主角住在什麼地方。”

大家都笑了,取出廉價但美味的葡萄汽酒,碰杯痛喝。

珍珠說下去:“我一直等他叫我回去,可是一年很快過去,我的錢用光了,本想問他討,可是他的律師說,他已經到歐洲隱居,他吃了敗仗,完全退出,統元地產已經與他無關,但是說也奇怪——”

家華脫口問:“你注意到什麼?”

珍珠側着頭想一想,“他們都變了。”

“誰,他們是誰,什麼人與以前不同?”

珍珠像是形容不出,欲言還休。

“慢慢講。”家華想聽故事。

“他大哥本來待我相當客氣,可是忽然生了一場急病,再次出現,他坐在輪椅里,一直微笑,像個機械人。”

子山嘀咕:“喝太多了。”

“也幸虧有酒,她告訴我,她曾經有一個男友,駕私人小飛機載她往加州葡萄園品嘗新酒,她年輕時極之風光,也不枉此生。”

“那樣的故事拍成電影或電視,立刻庸俗老套。”

家華笑盈盈,“你想拍什麼?”

“且聽她把故事說完。”

“珍珠說起碼要在這裏講兩個星期,以便騙吃騙喝。”

“她會成名嗎?”

子山答:“一萬人也沒有一個能夠成為明星,不過,萬一成名,我們可以把她睡過的這張沙發當紀念品出售。”

家華笑,“趁今日快印些照片叫她簽名,我覺得她會有機會,才二十二歲,什麼都有可能。”

子山意外,“玩那麼久,才二十二歲?”

“子山,我有話說。”

他跟她到樓上,家華告訴他:“我想回去處置船屋,正是在洛城落腳。”

子山點頭,“女子都喜歡四平八穩的生活。”

“也有些流浪玫瑰型女子,去到哪裏是哪裏。”

子山說:“成家、積蓄、養老,多麼沉悶。”

家華詫異,“你還沒有吃足苦?”

“不知怎地,我不嚮往在平凡端莊的公寓:玻璃吊燈、大理石地台、真皮沙發,按摩浴池......我喜歡船屋,或是燈塔,或是搭一隻木筏,住在上邊。”

家華沒好氣,“或是山洞,或是帳篷。”

子山笑,“對不起。”

“不必向我道歉,我不打算與你結婚。”

子山說:“老了才搬到舒適的公寓,每日用一小時淋浴刮鬍須,換上雪白筆挺襯衫讀報喝咖啡。”

“誰照顧你舒適生活起居?”

“所以這幾年還得庸俗地為經濟籌謀。”

家華恐嚇他:“男人老了,一旦退休無所事事又乏人照顧的話,一下子變得潦倒襤褸。”

“彼此彼此。”

家華感慨:“我也對生活的重擔吃驚:要求稍微合理一點,就得整天應付洗燙煮,每個月起碼十多二十章帳單,汽車轉眼又需交保險,油價與電費已是三年前雙倍,這些年我一個人撐着,幸保不失,我有時都覺自傲。”

子山由衷地說:“你是好女子。”

“多謝你介紹工作給我。”

“嗨,每天去上班的是你,大家都稱讚你能力高超。”

家華伸一個懶腰,她寂寥地放下雙臂,誰,有誰會趁她不在意輕輕吻她耳畔?她嘆息一聲,那人近在眼前,卻只把她當手足看待。

子山說:“我陪你回去處理船屋。”

過兩天,他們帶着小霖出發。

子山堅持去哪裏都帶着孩子,“一家人最重要是在一起,吃粥吃飯,又是另外一回事。”

家華笑,“也可以說是衣錦榮歸了。”

兩間相連船屋很快轉讓,鄰居抱怨治安日差,河水有股異味,但是仍然欣賞那份不羈自在。

小霖卻說:“當時同學都笑我住不起屋子,我不要再回到船上。”

子山說:“世上一半壞人都在小學課室里,不住踐踏侮辱我們。”

家華笑答:“那麼另一半壞人在文娛界,高拜低踩,都是牛鬼蛇神。”

小霖看着他們,“這樣談得來,為什麼還不結婚?”

兩個大人不出聲。

小霖徹底失望,“你們是不打算結婚了可是?”

他們陪她到舊校探望同學,物是人非,他們都已經不記得她,小霖悶悶不樂。

家華勸女兒:“天色忽明忽滅,朋友忽聚忽散,無可避免,必須看開。

子山回到那片濕地去,坐在當日那搭泥沼旁邊,那處正是他與伍福怡邂逅的地方。

傍晚,附近的蝴蝶都飛來濕地喝水,靜靜地停在泥地上。遠看,像大片淡黃淺紫小花,一覺聲響,這些花立刻振翅飛走,遊人嘆為奇觀。

家華說:“真美,就在城市後園,十分難得。”

“比洛城更為山明水秀。”

“那麼:置地,讓小霖回來讀大學。”

“華人一向愛買地買屋作為百年基業。”

子山喃喃說:“地球上只有那麼多陸地,華人五千年的智慧哪裏錯得了,有屋遮頭,進可攻,退可守。”

家華問:“你呢,子山,你有何打算?”

“我然一人,無所謂。”

“我不希望將來在公園遇到的流浪漢眼熟,‘是子山嗎?’,果然是你。”

子山啼笑皆非,“謝謝你的善祝善禱。”

“合股到大學區買幢房子好嗎?”

子山說:“恐怕不夠。”

“做按揭,收租金幫補。”

子山搔頭,“真無法免俗。”

他們成功做了小型投資,回到洛城,發覺赫珍珠仍然住在他們地庫。

子山納罕問:“你為什麼不回家?”

“我願意付你房租。”

“珍珠,你已脫離險境。”

“不,子山,你知道狐群狗黨?小動物群居比較安全。”

子山啼笑皆非,“在你眼中,我是狐還是狗?”

“我每天晚上仍然驚醒,子山,我曾在小汽車旅館居住,交不出日租,老管理員建議我用肉體替換,那晚我被逼到街上過夜,我渾身顫抖,至今我還做夢:在小巷踟躕,漫無目的,不知何去何從。”

珍珠掩臉,靠着子山肩膀。

家華進來聽見,輕輕說:“既有當日,何必當初。”

見到他倆親熱,家華毫不妒忌,是因為她夠信心。

子山愣住,“你沒看錯吧。”

“我形容的不大好,總而言之,他彷彿失去反應。”

子山若有所思:自醫院出來,林智科情況並無改進。

“他大哥仍然穿着誇張的服飾,我記得是一件閃閃生光的織錦袍子,他還戴着絲絨軟帽,像莎劇里的角色,正嫌他呆,每隔一段時間,他卻會對着未婚妻微笑,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但前幾天我看到他的結婚照片,他又站起來了。”

子山輕輕說:“我也在報上看到那張照片,他好似相當健康。”

珍珠抬起頭,納罕地問:“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家華也看牢子山。

“你的男友叫林智學,他大哥是林智科,林氏是著名地產商人。”

家華點點頭,“原來是他們,關於林氏,傳聞頗多。”

珍珠頹然,“瞞不過你們法眼。”

家華說:“珍珠,真沒想到你曾經是林家的人。”

珍珠搖手,“不,不,我未敢高攀。”

家華說:“小報傳林智科幾乎未能自醫院直着走出來。又繪形繪色傳他往歐洲,抑或是美東岸求醫。”

子山又輕輕問:“珍珠,你見到伍福怡嗎?”

珍珠苦笑,“福怡,眾人的女神。”

家華心一動,凝視子山。

珍珠說:“那天,他們宣佈全盤接收統元地產,我看到伍福怡,他們每個人臉上都似罩着一層死灰煙霧,陰森森,十分可怕,除了林智科,沒有人有笑意,無人高興,我記得我很害怕,智學氣得全身出汗,握緊拳頭,青筋爆綻,我恐怕他們會互相撕殺,張開嘴來,露出獠牙,咬死對方。”

珍珠打一個冷顫,猶有餘悸。

“不。”子山說:“福怡一定不會那樣。”

“你錯了。”珍珠說:“那天,伍福怡扯緊着臉,她長得白晳,你可以看到她脖子上青色筋脈,她一反常態,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緊張。”

子山不信,“你看錯了。”

珍珠說:“我看得再清楚沒有。”

家華拉一拉子山,“珍珠是目擊證人。”

珍珠興緻索然,“我已經說完。”

家華微笑,“伍福怡可是小霖在船屋上見過的那個白皙女子?”

珍珠說:“福怡從來不曬太陽,我見過她沒有化妝的臉,那簡直像白玉一般。”

家華脫口說:“那豈非可怕?”

“不,晶瑩細緻的美玉,給人難以形容的好感,所以每個人都喜歡她,可是,那天,她似變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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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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