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濤天倒抽了口涼氣,俊美妖孽的臉龐忙堆滿諂媚殷勤,陪笑道:「累及您老了,不過主子為先,小的們不急,一點兒都不急。」
「這話你自個兒同太夫人說去。」嚴嬤嬤似笑非笑的說,「老身可不敢作這個主。」
濤天一想起燕國公府中那位慈祥和藹、熱衷作媒的老公主,祖奶奶,登時啞口無言。
將軍府另一端……
玉米抱膝坐在屋檐上,對着高高大牆外的東疆鎮一景發獃。
從這個方向再過去、再過去……便是燕家軍駐守的大營了吧?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三餐在大營里都吃了些什麼?那些伙頭兵又能做出什麼好吃的菜飯,他那麼挑剔麻煩的口味,怎麼吃得慣呢?
每每這樣想起,她又會忍不住暗罵自己咸吃蘿蔔淡操心。
吃不慣又怎樣?是他自己不讓她送飯去的,難道她還能忝着臉巴巴兒地自個送上門去求他吃嗎?況且不是都已經下定決心,只管數着日子,等出府期限一到就立馬走人嗎?
那像現在這樣子神思惘然,顛顛倒倒的,又算什麼呀?
她一手撐着腮,咬着下唇,眼眶不知怎的微微濕熱了起來,心底泛起一點點的酸,一點點的疼,還有更多的氣苦和委屈。
「玉姑娘。」一個蒼老嚴肅的聲音在底下響起。
她一怔,傾身探頭一看。
四周暗處紛紛響起了抽氣聲,本就提心弔膽的暗哨們更是個個嚴陣以待。
「嚴嬤嬤?」她打了個哆嗦,乾巴巴地道,「您、您老早呀!」嚴嬤嬤該不會和劍蘭一樣,也記怪上了她,所以現下來找她算賬了?
「下來。」嚴嬤嬤皺眉。「誰家好姑娘會爬屋頂,危危險險,也不怕摔了。」
「沒關係,我手腳很靈便的,不妨事……呃,我馬上下來。」玉米只得認分地手腳並用慢慢爬了下來。
她不知道的是,周圍有多少人正捏着把冷汗。
連嚴嬤嬤也在她平安站在地面上后,不可細聞地暗吁了口氣,蒼眉卻是皺得更緊了。
「將軍府屋檐乃屬軍事制高禁處,非護衛、親兵不能擅登其上,違者杖責八十軍棍。」嚴嬤嬤板著臉道。
「對不起。」她一抖。
「若是人人犯下大錯只以一句『對不起』便作打發,那我鎮東將軍府還有規矩紀律可言嗎?」嚴嬤嬤冷哼了一聲,決定先打一記棒子再賞一口甜棗。「你當府中是什麼地方了?嚼?」
只要小姑子率先低頭,身段放軟了,還怕青哥兒不回頭嗎?
嚴嬤嬤字字如刀似劍鋒利無匹,嚇得玉米瞬間驚恐地呆住了。
她抖着唇兒,本想求情告饒,可許是連日來的不安、無助、擔憂和委屈,讓她的情緒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此時嚴嬤嬤這厲聲疾喝一出,她再也憋不住哇地哭了起來!
「哇……這、這將軍府根本就是成心欺負人的地方……嗚嗚嗚……騎個馬不高興就撂臉子……爬個屋頂也要打……嗚嗚嗚……動不動就要幾十幾十軍棍……還不如乾脆賞我個痛快得了……哇啊啊啊……」
見她放聲大哭,嚴嬤嬤登時慌了手腳。
「噯噯,我說你、你怎麼跟個孩子似的說哭就哭,老身也不過就說了那麼一兩句,又沒要真打你,你哭什麼哪?」
情緒一旦潰堤大崩山,哪裏還管得住?玉米嚎啕痛哭,哭得沒形沒像、涕淚縱橫,抹都抹不完。
嚴嬤嬤急得團團轉,素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早不知扔哪兒去了,巴巴地急道:「你,你,噯,還哭,也不怕人笑,好了好了,只要你不哭,嬤嬤什麼都依你。」
「哇……」哭得頭昏腦脹鼻紅眼腫的玉米哪裏聽得見人說話,一古腦兒撕心裂肺地狂哭,彷佛連多年來壓抑在心底的苦楚、煎熬全都要瘋涌而出了。「我……要……回……家……」
嚴嬤嬤又是焦急又是苦惱又是心疼,忙把她攬進懷裏拍撫起來。「傻姑娘,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麼一點事兒就哭着嚷着要回家呢?將軍府里有什麼不好?」
在久違的長輩溫暖撫慰的懷裏,玉米勉強忍住的淚水不禁落得更厲害了,抽抽噎噎,凄苦難言。「我……我要回……嗝!回家……」
可憐的孩子,平時再怎麼伶俐能幹,可也只是個十六歲的丫頭,都還是半大孩子呢!
青哥兒也真是的,鬧彆扭折騰那些兵蛋子也就是了,怎麼把人家小姑娘嚇成這樣,造孽喲!
嚴嬤嬤完全忘記自己也是嚇哭人家小姑子的兇手之一。
「別怕,別怕,有嬤嬤在呢,誰給你委屈受了,看嬤嬤罵他。」
二十幾年來燕國公府孫子輩里就沒出過小女娃……男娃長孫也就燕青郎一個……所以此刻嚴嬤嬤眼見原是生氣勃勃的玉米竟是面有憔悴,還哭得紅鼻子紅眼睛,凄凄慘慘的模樣兒,一顆心登時都快疼化了。
「嬤嬤……」玉米忘情地緊緊抱着她,淚水滾滾落。「嗚嗚嗚……」
嬤嬤身上好似有娘、有嬸嬸的味道,有她小時候還被家人親昵環抱、愛之珍之的幸福氣息……
……如果,她不曾家破人亡,如果她和弟弟還有親人尊長在,那麼是不是她就能離自己奢望的、夢想的……近一些?
……而不是像現在,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死死地壓抑着自己不能去貪戀、碰觸那……不屬於自己的遙遠美好?
如果她還是當年錚錚風骨葉御史的寶貝孫女,那麼是不是就有一點點的資格可以去傾慕、期盼自己和大將軍能有未來?
可是,不可能了……
玉米越想心越酸,越是心灰傷痛,頓時生起了不如現在就遠遠逃離這一切……尤其是燕青郎……的念頭。
「嬤嬤,我……」她吸着鼻子,低聲抽噎哽咽地道,「我要回去了,您老,保重。」
「什麼?你要現在就回?」嚴嬤嬤一時傻眼了。「不不不,不能回,噯,不過就是小兒女家家鬧鬧意氣罷了,多大點事兒,值當你這麼不依不饒的?」
「玉米都想明白了,是認真的,還請嬤嬤代我向大將軍告罪一聲,剩下半個月的庖食活兒我是做不了了,玉米自請認罰,明兒便會請弟弟把罰銀送來。」她冷靜下來,淚痕斑斑的圓臉上透着深深的堅定。「謝謝嬤嬤和將軍這些時日來的照拂,玉米在這兒跟您辭行了。」
情勢急轉直下,打得嚴嬤嬤一陣措手不及。
「不成!」嚴嬤嬤老臉一沉,「你是大將軍親自請進門的,要走,你得自個兒向他辭行。」
「我……」她鼻頭一酸,啞聲道:「本就惹將軍不高興,現在走了他倒還能賺些清靜,這樣對誰都好。」
只要各走各路,他和她之間就不再有任何糾葛,這混亂的局勢也就不會繼續失控,她心裏更不會一日日攀藤蔓生出那不該萌芽的非分之想。
「這老身不管。」嚴嬤嬤哼了一聲,「總之誰鬧出的就誰來收拾,老身一把年紀了,只管養好身子便是,就不攙和你們年輕人的事兒了。」
果然薑是老的辣,嚴嬤嬤這招「以彼之言還諸彼身」一出,登時堵得玉米無言以對。
「可是——」
「沒有可是,你只管回房去,將軍未回,你就不能走人。」嚴嬤嬤一聲令下。
「來人,押……送玉姑娘回屋!再讓她上一次屋頂,仔細你們的皮。」
「是!」一下子幾名暗哨冒出來,一副拿人的陣仗立現,神情語氣卻是恭敬得令人發毛。「玉姑娘,請!」
「嬤嬤!」她一張小圓臉瞬間急得變色了。
待玉米被「押」回屋后,嚴嬤嬤立時臉色一變,急急招手道:「那個誰誰誰,快去通稟將軍!」
倔頭倔腦的傻小子再不回來,事情可就刁大發了,到時看還有誰能幫着他把人家小姑子哄迴轉來!
「是,屬下馬上去。」刀三領命而去。
大營主帳中。
燕青郎臉色鐵青地瞪着面前那盤顏色不清、口味不明的飯菜。
以前他怎麼從沒發覺軍中的伙食這麼差?
青菜葉子都能給炒黃了,半點也不像小米炒的那樣青翠翠水靈靈的,還有這饅頭,要發不發似硬非硬,這是饅頭還是大餅?小米雖然總愛在饅頭裏塞些奇奇怪怪的花樣餡兒,可她做出的饅頭無論大小滋味都是上乘,面香陣陣,越嚼越回甘清甜……
「這就是有心和無心的分別,高下立見!」砰!他大掌用力一拍桌面,滿桌飯菜跳了跳。
守在外頭的軍將們的心也驚跳了下。大將軍一日日火氣見漲啊,嗚,玉米姑娘到底什麼時候要主動送飯來?
老軍師不是說要把求救紙條夾帶出營到將軍府給她嗎?難道說最近全營升級至一級戰備,就連軍師也捎不出隻字詞組?
面對活似被困在籠中的猛獅般煩慮焦躁的大將軍,所有燕家軍上下人等心裏沒有絲毫怨慰,只有滿滿的同情、懊惱和擔憂。
是說,這玉姑娘未免也太會折騰將軍了,想他們將軍這等戰神天人般的大人物,平時眼裏就沒瞥見過哪個姑娘家,偏偏就相中了這個難搞的野店小姑子,你說她不受寵若驚、感恩戴德地從此好好兒同將軍你儂我儂去,反而還把大將軍搞得這般失常炸毛,這小姑子戰鬥力還比大碩國當年號稱第一殺將的耶律不魯還厲害,當年常山一役,耶律不魯在大將軍手下還走不過三招便人頭落地,可是瞧瞧現如今,
小姑子眉也未挑手也未抬,輕輕鬆鬆就把將軍撂倒。
哎,只能說上天生什麼克什麼,都是命中注定啊!
「報……」帳外遠遠一個氣喘如牛的傳令兵揚着手,手上拿了卷物事沖了進來。
「噓,噓,將軍現在心情不好,你就別進去添亂了。」門口的軍將忙對着他猛搖手。
「將、將軍府中急報!」
軍將們一呆,立刻大喜過望,急急掀開大帳門幕喊道:「大將軍……」
「拿進來。」裏頭已響起燕青郎低沉的嗓音。
若細聽,彷佛還有絲微喜的顫抖和緊張,不過軍將們當然選擇裝死狀態……俺們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
然而傳令兵才一進去,下一瞬間就見大將軍煞氣騰騰地沖了出來,聲勢速度之快,軍將們幾乎是只感覺到一陣刀鋒般利風刮過,眼前已無蹤影!
跳上追霄的燕青郎臉色黑如鍋底,濃眉打死結,額際青筋浮起,雙腿一夾馬腹,如怒龍捲雲般疾射出大營。
「天殺的回什麼家?辭什麼行?我不過生了幾日的悶氣,她就給我撂挑子走人,這般任性,當我是死的?」他幾乎氣瘋了,在疾疾風聲中低咆。「說不用送飯她便當真不送,女孩子家倔得跟頭強驢子似的,現在還說要走……走什麼走?成心氣死我嗎?」
他為她窮盡心力,搜腸竭肚、百般迂迴行事,就是想能不動聲色地讓她自然而然親近他,別一見到他就滿臉防備,好似他會吃人似的。
就算……就算他手段是生澀、僵硬了點,可他燕大這一生還未曾追求過、喜歡過哪個姑娘家,他也就只對她「這樣那樣」的。
可瞧瞧這可惡的小姑子心是老牛皮縫的不成?他都這樣了,還做了許許多多他平生不曾干過的蠢事,她就一點都不感動嗎?
現下還說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