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對,肯定是在做夢。
威風凜凜、深沉內斂又腹黑傲然的燕大將軍怎麼可能會對她這麼溫柔入骨,舉止輕憐,像是害怕手下一個稍稍用力便會弄疼、碰碎了她。
「小米。」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輕聲低喚。
「嗯?」她聽見自己着魔般嬌憨地、小小聲地應了。
月色如醉,晚風迷茫,在這麼美的夜裏,像是什麼都可能發生,什麼都能實現。
「你可願意……」他聲音低啞,緩緩地、慢慢地俯身低下頭去。
追霄恰好在此時大煞風景地打了個重重的噴嚏!
剎那間情霧盡散,氣氛完蛋……他倆臉幾近貼近臉,卻是尷尬地僵在當場。
追、霄!
燕青郎暗暗咬牙切齒,面上卻還得裝作鎮定自若,大手略顯僵硬地在她臉上虛虛地輕拂了一下,「呃,剛剛,沾到草屑了。」
「謝、謝謝大將軍舉手之勞……」她臉上紅霞未褪,卻是訕訕然地配合道:「哎呀,草原就是風大,草多……哈,哈哈。」
自知闖禍的追霄忙縮頭縮腦地蔫了,模樣看起來真是好生憋屈可憐。
玉米見狀反倒被牠逗笑了。
「乖啊,回去姊姊煮紅糖薑汁圓子給你補補,你就不怕夜涼了。」她疼愛地輕拍追霄的大腦袋。
被撇在一旁的燕青郎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皺着眉頭悶悶道:「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那明天再來?」她滿眼巴望。
「明天再來。」他嘴角總算出現了一絲笑意。
「我要自己騎一匹。」
他的臉瞬間又黑了。「不行。」
「可、可是我們好歹,也那個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她鼓起勇氣抗議,卻在他的瞪視下聲音越來越微弱。
「現在才想同我撇清關係,不覺太晚了?」燕青郎只覺胸口有說不出的憋悶,聲音也緊繃粗啞了起來。
「才不是假撇清,而是我們本來就……」不知怎的,她怎麼也說不出後頭那「沒關係」這三個字。
他卻聽出了她的未竟之詞,心中一痛。「小米。」
「噯?」
「你就這麼討厭我嗎?」
玉米睜大了眼,一時被問住了,下意識閃躲着他灼灼迫切的目光。「我沒、沒有呀!」
「那你……」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更加沙啞:「你,喜歡我嗎?」
她腦際轟地一聲,張口結舌地瞪着他。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熱烈期待的臉色漸漸蒼白,她圓圓眼兒里的迷惑、
驚呆、茫然和無措,彷佛他正在強人所難,彷佛這一切全是他自己的一頭熱!
燕青郎胸口霎時劇痛難當,驀然抓起馬韁,大腿猛地一夾馬腹!
「大將軍……」她驚叫了一聲。
「沒事。」他冷聲道:「回府!」
在風馳電掣疾如流星的狂速中,玉米嚇得閉緊雙眼死命抓着馬鞍,縱有滿腹疑惑不安,也全被驚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大將軍他、他到底怎麼了?
隔天,玉米才走出房門要到小廚房做飯,卻被劍蘭告知將軍到大營去了,因近日忙於操練大軍,不知何時才會再回將軍府。
聽見這個消息,她卻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相反的,她的心卻重重一沉。
他一定是生氣了。而且這次是真的。
她眼神迅速黯淡了下來,有些不安地咬着下唇,「劍蘭姑娘,那、那以後將軍每天的飯菜還是我做了送到大營,對不對?」
玉米未曾察覺自己的語氣裏帶着一絲急切和希冀。
「不必。」劍蘭注意到了,柳眉卻抬也未抬,淡聲道,「將軍交代,這段時日都會在大營中與士兵同卧同食,所以請玉姑娘不用多勞了。」
她臉色一白,嘴兒囁嚅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來。
「玉姑娘請回房休息,奴婢待會給您送早飯來。」劍蘭欠身一福,話畢甩袖自去了。
「等等,劍蘭姑娘……」
劍蘭明明聽見了,卻是置若未聞,腳步不停。
自知不該如此失禮,然今早一見主子高大頎長的身影,默默負手佇立在窗前,神情沉鬱地注視着外頭景緻,向來挺拔雄渾陽剛的氣勢彷佛消褪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說不出道不盡的落寞。
他們偉岸英焊霸氣的大將軍,燕家軍與全東疆百姓心目中最崇敬仰望的主子,居然寂寥至此?
劍蘭驚心之餘又感酸楚難當,更是滿腹怨憤不平。
這天下間唯一能令主子心神受擾、喜怒紛亂、不得安生的人,就只有東疆野店這位玉米姑娘!
難道這些時日——不,是這兩年來主子待她的心思,她一點兒也感覺不出嗎?
抑或是明知主子待她上心,所以才這般假作不知的矯情裝憨、故意折騰他?
果然越是面上單純之人,心思越發奸狡可恨。
玉米看着劍蘭渾身抑不住怒氣地離去,心裏一片慌亂。
「連劍蘭也生我氣了。」她頹然坐倒在高高的門坎上,手掌有些發軟無力地扶住門邊。
為什麼?是因為她惹了將軍生氣,所以連帶這府中所有人都不願再給她一絲絲好臉相看了嗎?
可她又該怎麼向所有人解釋,將軍只是因為問了兩個她猝不及防,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問題,得不到她的答案,這才一怒之下去了大營的?
她直盯盯地望着天際漸漸明亮的曙色,心裏卻亂絮如麻,惶惶然不知所以,腦中卻自有意識地不斷重複出現他昨夜切切追問的幾句話……
現在才想同我撇清,你不覺太晚了?
小米,你就這麼討厭我嗎?
那你,你喜歡我嗎?
「難、難道他昨夜那是在對我……」
訴情?
「等等!」玉米錯愕地抬手搗住了嘴兒,眼裏不知是驚是喜還是慌亂。「難道他……他喜歡我?」
可是,怎、怎麼會呢?
她性子粗魯又長得不嬌不媚,說身份沒身份,說地位沒地位,也不溫柔又不體貼,他怎麼可能會心戀上她?
但回想起這些時日來的點點滴滴,他眼底眉梢舉手投足間的種種特別異樣……她的臉沒來由地紅透了,忽然有種暈眩的感覺。
所以他這麼陰陽怪氣,焦躁易怒,也是因為「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緣故了?
「他喜歡我……」她忍了忍,最後還是忘形地傻笑了起來,可又忙咬住下唇,生恐給旁人聽見了。「他,他好像喜歡我欸。」
等等,不對,他過去兩年來,在野店裏可是對她極盡找碴之能事,簡直令她吃盡苦頭,那究竟他是什麼時候對她生起了別樣心思的?他又是幾時搖身變成一個開始懂得憐香惜玉的痴情漢子了?
玉米只覺得一顆心才熱烈鼓噪地驚喜飛揚、好似飛上了雲端,可轉瞬間卻又重重跌了個七零八落。
「大將軍心悅小廚娘?」她的笑容消失,神色越發黯淡鬱悶。「這種怪事只怕
傳奇戲本子都不屑演,又怎麼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呢?」
古往今來,令人嘖嘖稱奇艷羨的都是英雄配美人,要不就是貴冑公子配名門千金,若想揪心虐戀一點的,便是痴情大少愛上傾城名妓,廚子又來跟人家湊哪門子的熱鬧了?
他和她,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縱是當年她家還未遭逢大變時,也配不上燕國公府這等高貴門第。
現在……就更不用提了。
就算他們之間確實纏繞過一絲若有似無的什麼,可那一丁點的「什麼」,在現實面前也不過只是一縷暗香,轉眼即逝。
註定不會開花的種子,還有萌芽的可能和必要嗎?
「玉氏阿米,怎能人家對你一點點好,給了你一些些溫暖,你就把自己是誰都給忘了。」她鼻端酸酸的,驀地自嘲笑了起來。「你可千萬爭點氣呀,別學那些中了傳奇本子毒的傻姑子,男人拋來個媚眼兒,就能為了人家要死要活的,丟人啊!」
都是最近日子過得太快活,以至於警覺心大失,渾忘了主上和奴下的分際,她實在是腦子不清不楚,該打。
「我說你就該乖乖認分過日子,一天過一天,等一個月期限一到,立刻收拾包袱走人,不管他大將軍究竟是存着什麼樣的心思,是真心還是作耍的,都與你一點干係也無,切記切記呀!」她喃喃自語,警告了自己一回又一回,語氣卻越發苦澀。
就好似,她剛剛逼自己親手掐滅了什麼……
鎮東將軍府這幾日裏的氣氛處處透着誰異。
先是大將軍日日住在郊外大營,而玉米姑娘則是天天窩在房裏,再無涉足小廚房。
有府中悍衛受不了跑去找劍蘭打探消息,換回的卻是劍蘭一記玄玉寒冰掌,外加一記殺人大白眼。
「這麼八婆還當什麼男人?本姑娘助你下輩子投胎當娘兒們去!滾!」
至此,將軍府上下人人噤若寒蟬,不敢再深入探究個中情由。
一晃眼,七天過去了。
根據悍衛們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指出,大將軍七天來在大營里操得眾人哭爹喊娘,幾個副將也叫苦連天,卻在對上將軍的冷臉之後,又嚇得個個抱頭鼠竄老實操練去了。
由此可知,求愛失敗的將軍大人怨氣有多重、煞氣有多驚人了。
最後,連一向負責管轄外院而不問內院之事的總管濤天都受不了了,這天晚上特地跑去搬出大山來。
「嬤嬤,聽說大營今日又操掛了兩支虎軍。」俊美無儔的濤天本該會是姑娘家們最痴迷愛慕的那一款,但因出身自燕國公府刑堂掌事,就連笑起來也是煞氣惻惻,令人生駭,是故到現在仍舊「小郎獨處」。
「燕家軍幾時這麼不濟事了?」嚴嬤嬤嚴肅的老臉微一蹙眉,哼了聲。「那是該讓青哥兒好好練練了。」
老太太,再練下去就死人啦!
濤天忍住一聲嗆咳,穩住一貫眯眯笑的狐狸表情。「主子心中不快,若能因私致公,錘鏈出燕家鐵軍中的鐵軍,那倒也是好事一樁,只是怕主子這心結不解,終非長久之計。」
「青哥兒生平首次心儀一個姑娘家,因情生怯,方寸大亂,也是常理之事。」
嚴嬤嬤面無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欣慰的微笑。「青哥兒真是長大了,太夫人知曉了,肯定極是歡喜的。」
看來,也該是飛鴿傳書回燕國公府的時候了。
「嬤嬤……」現在應該不是忙着感嘆高興「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時候吧?「沒事。」嚴嬤嬤睨了他一眼,「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
「是、是。」濤天有些尷尬的苦着臉,「不過再這般僵持下去,萬一人家姑娘一時想不開,跑了,又該如何是好?」
到時候主子沒處叫悔去,折騰的還不是他們這些忠心耿耿下屬肉做的心哪!「那倒是。」嚴嬤嬤沉吟,終於肅然地點點頭。「交給老身吧。」
「有嬤嬤出馬,必定風波抵定,大事可成。」濤天鳳眼兒一亮,止不住地喜意蕩漾。
饒是嚴嬤嬤鐵血冰心數十年,也還是被這臭小子的美色眩目了一下。
「一個個光棍兒成天杵在我老婆子跟前閑晃,着實礙眼。」嚴嬤嬤眯起眼,「你等若不娶房正經媳婦兒,那先納房知疼着熱的小妾也好。太夫人可說了,命老身盯着,你們一個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