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大將軍,您現在過去營里審那鐵里木嗎?」

「你先去,我隨後就到。」蕭翊人低頭看着手上那張未乾的墨信,聲音低沉而沙啞。「等……我把信送出,我就來。」

趙副將看着他憔悴的神情,低聲道:「是,末將先行退下了。」

走出門外,趙副將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在微暗的屋內,那個高大挺拔偉岸如山的身影,脈脈溫情中,卻是無限寂寥。

烏水鎮外秦家葯田傅良辰清晨便起,帶了鋤頭到她負責種植看顧的那畝川芎田除草翻土。

川芎,味辛,性溫,歸肝、膽、心包經,可活血散瘀,行氣開郁、散風止痛。

根狀莖黃褐色,羽狀複葉,花白色,喜溫暖濕熱之地,又怕暴熱、高溫、較耐寒,能在田間越冬……秦家做事仔細,先安排了個老農教導她養顧川芎須注意的種種要點,她也學得極快,很快便把握了個中訣竅。

川芎喜排水良好、疏鬆肥沃的泥土,她每天都會小心輕手地翻着土,用小網子網去害蟲,她甚至還去附近村落捜集鴨鵝糞便,挑回來自己埋堆成肥料。

半年下來,她晒黑也變得更瘦了,可是精神卻很好,:雙纖纖玉手也磨出了薄繭來。那是一開始操持農具時磨出了滿手的水泡,把泡挑破了敷上藥,綑上布條再繼續做事,一天一天地磨練下來,她便不再那麼容易受傷了。

冬去春來,轉眼已是初夏,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綠意盎然,就連日頭也變得極為溫暖,她常常被曬出了一身的汗。

日正當中,傅良辰停下了摘除雜草的動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抹了把汗,這才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到石屋。

石屋本就不大,裏頭只放了張木板做床,一張小方桌,一個簡陋的木架子擺放衣裳,就已差不多佔滿了。

做飯則是在緊挨着小石屋旁的一角,僅用簡單的木頭搭出來,下雨天的時候濕答答的到處漏水,所以她只能把小火爐拿進屋裏,勉強搓些麵疙瘩胡亂煮一小鍋填飽肚子。

她將鋤頭擱在牆邊,先到水缸舀了瓢清水,一口氣喝了大半,總算稍稍解了渴熱,正放下葫蘆瓢要去做飯,身子卻突然一僵,慢慢地低下頭來,看着滿滿的水缸。

是她累昏頭,記錯了嗎?

明明昨天水缸已經見底,才想着今天要抽空到兩裡外的小溪挑水回來的,為什麼現在水缸滿了?

她疑惑地左右張望,又抬頭看了看晴朗無雲的天空,難道昨晚下雨了?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得揣着濃濃的疑惑,放下葫蘆瓢,先起了火爐里的炭火,再去洗了黃瓜和白蘿蔔,切成薄片,隨意用點鹽花腌了,然後翻找出一枚雞蛋來,打入一小缽的麵粉里,和着水攪拌成了雞蛋麵糊,又撒了點蔥花,用少許的油抹在鍋底烙成了一張噴香的雞蛋餅子。

傅良辰就着一碟子涼拌腌菜,慢慢地吃完了一張雞蛋餅子,就這樣打發了午飯。

當她坐在樹下那截充作椅凳的圓木上吃飯時,一個高大的身影藏在石屋暗影處,目光熾烈而心疼地注視着她。

……又令她受苦了。

無數次,他心神澎湃得想衝動出現在她面前,懇求她的原諒,並且緊緊將她攬入懷裏,圈得牢牢的,再也不放手。

可是他不敢。

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平北大將軍,此時此刻,卻捉不起一絲絲勇氣出現在她眼前。

他害怕,看到她滿眼恨意的眼神,但更害怕,從她眼裏只看見陌生……蕭翊人到死的那一天,也決計忘不了她墜崖前說過的話、看着他的目光。

每每想起,心如刀割,手腳冰涼得彷佛置身寒窟,通身上下再無一絲可供活下去的暖意。

他……還有什麼資格求她原諒?

蕭翊人兩手緊握成拳,用力到指節都格格作響,眼眶灼熱,卻連喘息也不敢稍稍大些,就怕驚擾了她,又嚇跑了她。

他心亂如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消瘦的她吃完簡陋的午飯,在冷冰冰的水裏洗完碗筷,而後又扛起那沉重的鋤頭往葯田的方向走。

良久、良久后……

「主子?」隱於暗處的蕭一再也忍不住現身而出,有些焦急地開口,「您既然昨晚便已趕到了,為何不前去與少夫人相見?」

「蕭一,事到如今,你以為我還有何資格站到她面前?」蕭翊人喉頭髮緊,瘡啞傷感地反問。

「主子?」蕭一一愣。

「要是能這樣暗暗護着她,時時看得到她,我便也心滿意足了。」他低聲道。

蕭一啞口無言。

自家主子又幾時這麼頹喪失意沒志氣過?

「你們統統回去吧,我在這裏守着她就好。」他低聲道。

「可是主子——」

「去吧。」

「是。」蕭一隻能吞下所有想勸的話,默默拱手離開。

但願,主子和少夫人夫妻早日破鏡重圓……

主子擒拿北戎攝政王后,攻克了大半個北戎國土,致使北戎幼主及太后嚇得忙獻上錦帛降書,並願割讓五座城池予朝廷,歲歲加倍進貢。

主子本想一舉滅了北戎,可也深知當今皇帝疑心甚重,未必做不出狡兔死,走狗烹之舉,故而留着北戎這個敵人,似是威脅又似保障,閑來充作練練兵,還能遮遮朝中帝王的眼,如此也好。

其實鎮守四方的大將軍們情同手足,手掌天下兵馬,就算是皇帝想妄動,恐怕也得先好生惦量惦量自己的能力,只是如今君臣之間保持着微妙的勢力平衡,若是可以,大家自然寧可天下太平。

半個月前,在打完一場漂亮的勝仗后,主子卻只以部下用心呈朝廷,便將北地軍務,連同朝廷犒賞賜封全部交由趙副將暫時全權統籌,而後自己單人獨騎,奔馳千里趕到了南方,到少夫人在的常州烏木鎮上。

昨晚,蕭一是親眼見到的,主子風塵僕僕地抵達時,原本俊朗的臉龐滿是鬍子拉碴,整個人活似在荒山大漠流浪打滾了大半輩子的草莽漢子,哪還有半分名門貴公子、偉丈夫的瀟洒颯爽?

而且他一個強悍的男人,手足無措地佇立在熄了燭火的石屋外,一站就是大半夜,怎麼也不敢伸出手去敲門,看得蕭一和一干暗衛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後來主子瞥見水缸里的水已快空了,又不顧他們的攔阻,親自去挑了幾趟水把水缸注滿,而後才沉默地躍上石屋屋頂,就這樣呆坐了一夜。

蕭一如今只盼,主子能想出更好的辦法挽回主母的心。

傅良辰開始覺得自己出現幻覺,要不就是附近鬧狐大仙了。

起初,是水缸的水常常用不盡,天天都是滿的。

接着川芎田裏的雜草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半。

再來是屋頂上破了的兩片瓦突然修好了,連那床棉被裏的棉花都像是突然變厚了、暖和了不少。

而今天,她盯着柜子裏滿滿的雞蛋,驚疑不定許久。

「是誰在同我玩笑嗎?」她喃喃自語,忍不住再去掀開下面那一格放置菜蔬的地方。

果不其然,裏頭滿滿當當裝的都是新鮮脆綠得彷佛能滴水的菜,而且上頭還用竹葉包了一大條的臘肉。

她霍然起身,驚悸又忐忑地環顧着四周。

是誰?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難道是老管事吩咐人送過來的?或是那位阿榮哥?可是葯田離這裏不遠,她並沒見過有誰人自葯田邊的小路經過。

「請問是哪位好心人,特意為小女子送這些菜蔬食物的?」她吸了一口氣,揚聲問道。

山風徐過,四周靜謐。

傅良辰心下越發疑惑不安,蒼白的面色微微緊繃著,帶着戒慎之情慢慢地退入石屋裏,砰地關門落閂。

「該死!我嚇到她了。」蕭翊人滿臉胡碴,一頭黑髮隨燈灰在腦後,悄然自屋頂上探出臉來,懊惱不已。

他已經在這兒守了半個月,卻始終不敢露面,可要他眼睜睜地看着瘦弱的妻子挑水、除草、翻土做着粗活兒,還吃不飽穿不暖的,他怎麼也忍受不住。

可是趁她去葯田的時候,趁她睡着的時候,偷偷做的這一切,卻又嚇着她了。

「小辰,我真沒用。」他伸手爬梳着頭髮,俊朗的臉上越見沮喪和無措。「我要怎樣才能算是待你好,才能稍稍彌補你,能讓你高興?」

他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原來是這麼無能!

蕭翊人濃眉緊蹙,失神落魄地坐在石屋頂上,縱然身曝在當空烈日下,依然覺得心口空蕩蕩的,一絲暖意也沒有。

又過了幾日,他強迫自己別一下子便將東西補足得太刻意,所以她用了兩三枚雞蛋后,他再偷偷地補進一枚,菜蔬也是,還有水缸里的水,他努力地維持着半滿不滿的樣子。

初夏雨水開始多了,葯田裏的雜草總是冒得太快,他若沒有幫着拔,她又得要辛苦地働到什麼時候?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當傅良辰進了鎮上再回來后,再進了小石屋半晌,隨即拎了一個大大的包袱、一身遠行打扮地走了出來。

他的心跳瞬間幾乎停止!

她要去哪裏?她又要走了嗎?為什麼要走?

眼見她將包袱綁在身後,一步一步慢慢走遠,伏在石屋頂上的蕭翊人終於再也按捺不住了,如大鵬展翅般飛躍而下。

「你要去哪裏?」

傅良辰一驚,抬眼看清楚是他后,小臉霎時一白,滿眼防備地盯視着他。

原來竟是他?可怎麼……會是他?而且還狼顏憔悴成這樣?

她只覺耳際響着又急又重的心跳聲,胸口一陣發冷一陣發熱,所有深埋在心底最深沉的怨慰與痛苦、憤怒,在這一剎那鋪天蓋地而來,可她越是悲憤,語氣越是冷靜。

「蕭大將軍,」她笑了,眼底卻是一片冰冷。「您是來看我死了沒有嗎?」

「小辰。」蕭翊人心口一痛,黑陣盛滿了畏懼和痛楚,啞聲道:「別這樣咒自己,是我對不起你,我傷你至重至苦,你打我罵我出氣,就算拿刀砍了我,我也任憑處置。」

傅良辰愣了下,隨即怒上心頭來,冷笑道:「大將軍說笑,您這般低聲下氣的乞顏討好,豈是我一個下堂妻受得起的?」

「你身上的箭傷還疼嗎?」他眼眶熱了,低聲道:「聽說,你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還幾度高燒不退,身上有落下什麼病根嗎?陰濕天的時候疼不疼?」

她喉頭一緊,淚水險些失控奪眶而出,又咬牙咽了回去。「蕭大將軍,我是死是活,已經和你沒有半分干係。請你讓開,我還有事,恕不能奉陪了。」

「你要去哪裏?」他急了,失態地一把抓住她,卻在感覺到掌心下那瘦得彷佛只剩一把骨頭的纖弱手臂時,胸口重重一撞,疼得他聲音都有些顫抖,「小辰,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他眸光里滿滿的痛楚焦灼、溫柔疼惜,曾經出現在她最美好的夢裏過,可是這十多年下來,一朝夢醒后,她便再不相信、也不再需要這些騙人的假象了!

所以現在,他又來裝什麼情深眷眷的痴心男兒?

傅良辰眼底盛滿苦澀,卻是冷冷地笑了起來,只覺這一幕真真可悲至極。

他想騙的究竟是她,還是他自己?

「小辰……」蕭翊人被她笑得心下一陣絞擰,無措地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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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貨將軍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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