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決定往南方走,是因為她爹的摯交御史大人葉慎德,母族便是在南方。自那年的「謀逆案」之後,關蘇白葉四家被滿門抄斬,她是其中虎口下逃生的一個,據爹在將她推出狗洞前所說,那件大事……

四大家拚死都會留下一條血脈,她只要尋線找到另三家的後人,便能將真相大白於世。

思及此,傅良辰蒼白的病容上不禁浮起一絲苦笑,小手隔着衣領,緊緊地攥着系在頸項上的玉葫蘆。

爹說得何其簡單?

四大家後人十多年來各自流離逃難而去,自是像她隱姓埋名地藏於民間,躲避追殺,要找回另外三大家的後人,不啻是在茫茫大海撈針般渺茫。

可她也明白,無論如何,就算拚盡一生的流光,她也會全力去完成爹爹的交代。

「爹,您放心,只要女兒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放棄的。」船起航了,悠悠蕩蕩地在河面上滑開,慢慢順着水流往南方而去……

蕭一領着人馬追到岸邊,見着已然遠去的船隻,不禁扼腕地低咒一聲:「可惡,又遲了一步!」

「頭兒?」兩名暗衛低喚。

「我們追!」

「是。」蕭一和暗衛們縱馬疾馳着,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少夫人的下落,這次絕不容再失,否則整個暗衛營乾脆齊齊抹脖子向主子自請罪咎算了!

現下邊關戰事正緊,主子似是發狠地決意一鼓作氣滅了北戎,以報北戎派人伏擊他,致使少夫人遭受牽連,重傷墜崖失蹤的血仇!

主子領軍已然攻下了北戎兩城,前線大軍漸漸推進北戎國土,此刻仍然是三天一封飛隼傳書暗衛營,追問少夫人的安危消息。

蕭一暗暗嘆了一口氣。

主子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不過,若是少夫人知道主子現下心急火撩地想找回她,知道主子滿心滿腦惦念心急的都是她,想必少夫人一定會很高興、很欣慰的吧?

蕭一想到這兒,向來緊抿的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揚,心情鬆快了許多。

等主子凱旋歸來,少夫人也回到國公府,那麼一切都會撥雲見月,春暖花開了吧?

船隻一路南下,最後在距離江南還有三百里遠的常州靠岸。

因不適應幾天幾夜下來在船上晃晃悠悠的生活,傅良辰吐得七葷八素,實在是撐不住了,所以她踩着虛浮發軟的腳步下了船,決定在常州歇上一兩天後,再走陸路繼續往南。

常州較之京城溫暖了許多,她看着這宛如氣息宜人的水鄉小鎮,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微涼的氣息,眸底浮現一朵笑意。

這兒真美,如果可以由她選擇的話,就在這兒落地身根一輩子也好。

可她註定只能是個過客……她眼底的笑意有一瞬地黯然,隨即又努力打起精神,打算先找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好好盤算接下來要怎麼做。

蘇小刀「借」給她一百兩銀子做盤纏,這些錢雖然足夠支撐她到江南一路上的食宿旅費還綽綽有餘,可她也不願坐吃山空,況且尋人之途長遠無期,她若不能好生籌畫該如何生活,恐怕還未等到找到其他家的後人,她便已先窮困潦倒、無以為繼了。

於是傅良辰便先在這常州烏水鎮上繞了繞,熟悉一下地理環境和庶民百態,她發現烏水鎮是個頗為著名的藥草買賣之地,因為烏水鎮依山傍水,生產許多品質不錯的各類藥草,有當歸、枸杞子、川芎、天麻等等。

難怪,這兒大街上隱約可聞葯香處處,那曾經陪伴過她四年的熟悉藥草香氣,勾起了她心底深處最溫暖最酸楚的記憶。

她爹爹是太醫……當年太醫院最了不起的太醫……

她從小便是在這些藥草中長大的,爹爹身上長年帶着醇厚好聞的葯香味,雖然他很少抱她,總是嚴肅地板著臉,難得出宮回到家的時候,不是埋首在醫書里,便是在葯閣里鼓搗弄葯。

可是偶爾,爹爹也會背「靈樞」、「素問」給她聽,雖然年幼的她,總是聽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她喜歡爹爹的聲音,渾厚、正經,如大山般的穩重。

曾以為那些記憶已經自腦中淡去了,她對爹爹留下的殘破印象只有那個可怕的晚上,那個殘忍的、被拋棄的晚上。

可是,原來她還記得,小時候最珍貴美好的記憶,那些關於爹爹、關於家的記意。

她眼眶一熱,淚水再也管不住地失控落了下來,又急急用袖子掩了去。

那,便就在這兒吧!

在這個能夠懷念爹爹的地方,暫時歇腳。

傅良辰在鎮上打聽了一下,得知鎮上最大的藥商正在招聘一批種植藥草的農工,每個月不包食宿,卻有一兩銀子的薪餉,由於鎮上的藥商農戶不少,又逢開春耕作期,人手極為短缺,所以原是定下只募有藥草耕種背景的條件,也只得放寬了一些。

藥商家的老管事對上門來的傅良辰原是想打回票的,因為見她弱不禁風、風吹就倒的秀氣模樣,根本就是個不熟諳農事操持的,可是傅良辰憑着記憶中認得的幾樣藥草特性,隨口一說,就讓管事改變了心意。

「好吧,那就讓你試試。」

老管事見她清瘦嬌小的身段,乂足一臉大病初癒的樣子,遲疑了一下,終是不忍地問道:「小姑娘,你是外地人吧?可找到住的地方了?」

「回管事的話,小女子是隨着今晨的船到烏水鎮的,所以尚未找到落腳之處。」她溫言回道。

兩鬢有些斑白的老管事點點頭,「葯田邊上有間小石屋,原是給看守的葯夫們值夜時休息用的,不過前兩年主家在入口處起了棟新的,葯夫們都改住到那兒去了。現下那小石屋空着,若是小姑娘你自個兒一個人不怕的話,便去住那兒吧。」

「謝管事。」她蒼白的小臉亮了起來,感激地道。

「晌午有騾車要送批農具進去葯田,你便坐那騾車一起去吧。」

「是。」這世上,果然好心人還是多過負情背義的人……

傅良辰趁騾車出發前,先趕着在鎮上添購了些生活所需的物事,自被褥到小火爐、鍋碗瓢盆、米面油鹽和少許耐放的蘿蔔、土豆等蔬食,還買了雙厚底耐磨的青布棉鞋,在葯田裏做事時才抗得住。

趕騾車的是個青壯漢子,看起來甚是憨厚,見到她時還臉紅了好半晌,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姑娘,你、你以後喚我阿榮便是了。」

「阿榮哥,」她語氣溫和地開口,「往後多有麻煩你之處,錦瑟在這裏先謝過你了。」

「咳咳,哪裏哪裏!」阿榮晒黑了的臉都紅透了。「咱們都是同一處做工的,互相照應,也、也是應該的。」

「是。」她笑了笑,隨即將大大的包袱抱來懷裏,低頭假裝檢查東西有沒有帶齊全了。

雖然她已自請下堂,身子也還是清白如雪,可是自從離開蕭家,她已下定決心,這一生再也不會嫁人生子,自誤誤人,所以行事舉止還是要謹慎些,以免引來不必要的紛亂。

許是她想多了,可一個女子隻身在外,本就該事事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況且,她這輩子再也不會把自己交付給任何一個人。

傅良辰神情平靜,可昔日總帶着如水溫婉的眸光上凝成一片寒霜。

她緊抱着包袱,望着騾車外的屋房瓦舍、小橋流水,小巧四周景緻慢慢被山林田野取代……

北戎狼關城銀色盔甲上滿是乾透了的腥黑血漬,蕭翊人臉上有着多日未睡的疲憊痕迹,連着攻打了七天七夜,終於拿下了狼關城,他整個人熬得又乾又瘦,可一雙黑陣依然清亮如常。

無視軍師和幕僚們關懷急切的提醒,他並未在這場大戰勝利后先去歇睡一會兒,反而是急急地坐下來寫信。

是一封已經耽擱了七天的催促信。

他的上一封信是在七天前送出的,因要攻打狼關城的前夕,為提防有姦細泄漏軍情,所以他下令蕭家軍其中一支百人箭隊,盯住天空,有任何飛禽經過,一律狙射格殺!

所以他去信蕭一,接下來暫停以飛隼傳遞消息進北漠,直到他親筆去信通知,才能再恢復三日一信的報告。

不知道蕭一他們可找到她了?

蕭一說,已查知了傅良辰在落水後於五十里處,恰巧被西山大營外軍眷村的人救了,救了她的那人,還是阮清風麾下猛將蘇鐵頭的獨生女。

蕭一說那蘇小刀在知道傅良辰便是被他冷落在京城三年的平北將軍夫人後,氣得暴跳如雷,還口口聲聲揚言,早曉得傅良辰的身分,早曉得原來她就是那個傳言中去佛寺為婆母祈福,卻被逼得自請下堂,還流浪落難的可憐姑娘,便就不放她離開了,而是把她藏得密密實實的,叫他一輩子都找不着!

思及此,他不禁露出苦笑。

「原來,我蕭翊人辜負髮妻的薄倖惡名已經天下皆知……」

他全然不知,其實蕭一在寫這封密信時,是心虛內疚得大汗涔涔的。

因為是他在蘇小刀面前說溜嘴,才給將軍惹來蘇小刀的一頓罵,可兄弟們雖素來敬主子如天如神,但在此事上,卻都是站在少夫人這邊的。

「原來世人都知她對我情深義重,深情痴守,唯有我,自尊自大,憑着一股天殺的男性尊嚴便將她的好統統踩在腳底,視若塵埃。」蕭翊人的聲音越來越沙啞痛楚。

回想起這十多年來和小良辰之間的點點滴滴,他憐惜過她,疼愛過她,拿她當心愛小妹地照顧,直到三年前被「愚弄強逼」嫁娶時的怒恨娀々怨憎,為此不惜翻臉無情,負心一去便是不聞不問的兩年。

然後,他帶着古瑤兒到她面前,殘忍地說要提為平妻,徹底羞辱了她顏面、踏碎了她的真心,迫得她自請下堂遠走天涯。

可她一知道他有危險,竟不顧己身安危趕着去示警,卻又被他質疑誤解,最後甚至……甚至還連累得她為了救他,中箭落崖。

在她落崖的那一瞬間,他幾乎心神俱碎,只恨不得隨着她一躍而下,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處……如果她不在了,他回頭,就再看不到那個一直守在他身後的溫柔身影,那個會對着他靦覜微笑、喚他「翊人哥哥」的小女人。

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白,良辰……不能……不準從他生命中消失……他不允許!

可,他還有機會,有資格挽回她嗎?

筆尖驀然一抖,一小團墨瞬間污了他寫了一半的信箋,他悔愧地閉上雙眼,只覺撕裂般的疼楚自心口擴大蔓延開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重新取過一張新紙,慢慢一個字一個字專註地寫下:務必找到她,暗中護着她,等我回去。

「稟大將軍!」趙副將精神抖擻,難掩喜意地大步進來,單膝跪下抱拳道:

「未將和吳副將、江先鋒奉您命令,一面大張旗鼓捜索全城,一面暗中守在四城和密道口,剛剛成功生擒了北戎的攝政王爺鐵里木,現已押至營中嚴密看管。」

「好!」蕭翊人鷹眸倏然一亮,臉上的沉鬱之氣也消散了大半,起身道:「幹得好,爾等統統記下,大功一件!」

「謝大將軍!」趙副將卻不敢居功,咧嘴笑道:「那是將軍用兵如神,這才能如此快便擒到那鐵里木。」

他搖了搖頭,「是將士們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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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貨將軍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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