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幾天沒回去,既沒雇着紡娘,也沒購着繭子,又沒音訊傳回溫府里,想必老夫人和季伯、小雪也會心急起來,說不定還以為她在路上倒霉遇上賊人,或是已經給狼吃掉。

雖然她的身子尚有些虛弱,但長年培養出的捆工力氣想搖倒眼前的小姑娘,想來也是輕而易舉:可是萬一她成功離開了,卻害那個陰陽怪氣兇巴巴的鳳公子遷怒於這個小姑娘,那她良心何安呢?

思來想去,最後秋桐還是嘆了一口長長無奈的氣。

「請問鳳公子幾時回府?」

少女睜大眼睛,喜道:「明天,公子說最晚明天就回來了。小姐,您答應不走了嗎?」

「對,我不走了。」秋桐對她安撫一笑。

「就算要走,也得向鳳公子辭行才會走,你放心吧。」

少女這才鬆了口氣,又高高興興地催促着她吃點心,繼續伺候起她了。

幽幽謐靜的溫府佛堂,單調而持續不斷的木魚聲叩叩叩迥響在肅穆斗室里。

溫老夫人靜靜跪在黃金色蒲團上,喃喃念着大悲咒,左手持佛珠,右手緩緩敲着木魚。

一灶檀香悠悠燃起,緩緩繚繞盤旋上升,消失在空中。

她信佛,信天地,信自己,她更信溫家絲綢江山將永世不絕:她一直鋼鐵一般堅持着,確信着。

但是這兩日她忽然莫名有些心不安起來,深埋的記憶不時翻頁而過,逝去的幽魂彷彿也佇立在昏暗的牆角,忽明忽滅地默默注視着她。

溫老夫人無聲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朱門綠瓦,富盈滿室不代表就不會寂寞。

她已經活得太久,太老,親人俱亡,而曾經認識的人大部分不是死就是不知流散到何處去了,只剩她孤鬼兒似地獨留在這世上。

但她還不能死……她要親眼見到「漱玉坊」在她死前浴火重生,再現昔日富貴顯赫光華。

她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坐在曾祖父膝上把玩算盤珠子的往日情景,曾祖父雪白的鬍鬚長及胸前,不時惹她打噴嚏。

可是曾祖父笑着摸了摸她的頭,贊她自幼天資聰穎,未來「漱玉坊」老溫家肯定會由她手中創出另一番大局面出來。

曾祖父的幽魂已遠,縹緲恍惚得她再也不復認見。

祖父早逝,她爹也是,偌大溫家「漱玉坊」

交到她手上時,她才二十歲,新婚,入贅的英俊夫婿在洞房花燭夜明亮的光暈中,許諾下一生一世的不離不棄。

但終究,他還是在外頭私納了妾室,還有了一個七歲大的兒子。

溫老夫人沉默的老臉逐漸顯露出抑不住的憤怒,手中木魚越敲越快,焰得佛珠老緊。

丈夫哭着伏在她面前求她收那個孩子,還口口聲聲指出若非她的囂張跋扈霸道,他也不會貪戀外頭女子的溫柔而鑄下大錯。

「若不是你!你讓我連一點做男人的尊嚴也無,我又怎麼會對不起你?你可知我心裏也很痛苦?我的痛苦你又能了解嗎?啊?」他一抹淚水,氣憤嘶吼了起來。

「在這個家裏,人人眼裏只有你這個大小姐,而我永遠只是個姑爺……我、我還算是個男人嗎?我只不過是你溫家的一頭種豬!」

她震驚地望着跪在自己面前咄咄逼人,半點也沒有悔改羞愧之色的秀氣男子,突然覺得異常陌生。

他,還是她同床共枕曲意承歡,一心一意愛着的那個丈夫嗎?

在那一瞬間,想拉下臉放低身段,盡全力挽回丈夫心的她陡然覺得寒徹骨髓,憤怒和深深恨意掩沒了她。

「我不會原諒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她握緊手中佛珠,咬牙切齒喃喃咒怨。

「我不會原諒你,娘,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悲泣着在她耳畔響起,取代了另一張幽魂的臉龐。

她手中敲木魚的動作一頓,微微扭曲的表情變了,變得心慌、凄楚、茫然了起來。

「孩兒,我的孩兒……」她哽咽了起來,木魚隨即敲得更急更迫切。

娘都是為了你好,娘知道讓你成為遺腹子是不對,知道奪走了你所愛是不該,可是娘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沒有人能破壞溫家的聲譽,沒有人……」她着魔般不斷重複着,蒼蒼白髮有一繒散亂了下來,平添了一抹令人望之怵然的寒意。

回首她這漫長的一生,她愛過,恨過,惱過,怨過……就是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永遠不後悔為了保住溫家所做的種種蠻橫狠辣手段,為了溫家這百年基業,為了「漱玉坊」

這塊招牌,甚至要她殺人也在所不惜!

隱隱佇立在牆角的幽魂恍若幽幽一嘆,但也可能只是未關緊的窗縫裏,側身進來的呼呼風聲……晌午。

秋桐望着滿桌美昧豐盛得令人咋舌的佳肴:

八寶鴨子、瑤柱鑲玉瓜、糖蜜椒香炙羊條、糖醋松鯉魚、燕絲東坡肉、碧波蓮藕羹、椒鹽大對蝦……有些是她在溫府鼎盛時期曾見過,有些是她連聽都沒聽說過的。

她肚子咕嚕咕嚕叫,饞蟲造反,可是舉起箸來,卻怎麼也夾不下去。

老夫人,小雪,老季伯……要是他們也在這兒,也能吃到這麼香噴噴的好菜,那該有多好?

一想到這兒,她神情黯淡了下來。

「怎麼不吃?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秋桐猛然抬頭,難掩一絲驚喜地望向門口一他回來了?

果不其然,一臉風塵僕僕卻英姿颯爽依舊的偉岸男子,不正是她在心裏罵了好幾遭、念了好幾遍,卻也天殺地惦念了好幾回的鳳公子?

止不住胸口坪坪狂跳的莫名歡悅,她低下頭,一手緊緊壓住了彷彿快蹦出來的心……慌了起來。

見到這個形同將她軟禁在這兒的「兇手」,她該惱該氣才是,可為什麼卻跟個好不容易盼得丈夫經商遠行而歸的小婦人般,雀躍得幾乎忘形?

「鳳公子,」不能再被這亂七八糟的莫名溫情給感動了,秋桐一咬牙,面色嚴肅地望着他。

「謝謝你多日來的招待,秋桐銘感五內,永不或忘。可我在這兒逗留多日,也該告辭了。」

「我餓了。」齊鳴鳳逕自在她身畔坐了下來,拿起她的筷子。「坐。」

「鳳公子,請您認真一點,我……」秋桐急了,看見他用她的筷子吃將起來,忍不住小臉一紅。

呀,明明她就還沒用過這雙筷子,可他這樣……這樣……一股隱隱約約的曖昧與親昵氛圍不知不覺瀰漫在幽靜的西廂里。

秋桐正襟危坐,小手交迭平擺在膝上,努力端坐着與他保持距離,可是他優雅自在地夾菜就食,還不時給她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害她心兒更是小鹿一陣亂跳、跳……跳到頭暈目眩,都快不知所云了。

「陪我吃飯。」齊鳴鳳開口。

「可是我真的該走……」她被他橫了一眼,咽下了後面的話,低聲咕噥:「我沒筷子。」

齊鳴鳳看着她,眼底掠過了一抹笑意,面上依舊平靜淡然,站了起來,走到她連碰都不敢碰的那隻鑲金嵌玉紫檀五斗櫃前,取出了一隻長長的烏檀木匣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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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公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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