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雪紅梅,雖冷冽猶生香,這一年的冬天,冷得教人打從心裏哆嗦。
夏侯容容,年近二十,未滿。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但是,教她感到真正寒冷的,是心!
因為,口口聲聲說疼她愛她如命的太爺爺,竟然完全無視於她的意願,要將她遠嫁到西北大漠的「龍揚鎮」,嫁給「懷風庄」莊主喬允揚為妻!
「容丫頭,你來跟太爺爺說再多次也沒用,太爺爺的心意已決,下個月初八是個吉日,你就乖乖成親吧!」
「再多次我都還是要說!我不要嫁!我不要!不要!」
曾經,她不知道聽多少叔伯們說過,說她的太爺爺是個心思詭詐的老頑固,凡是他決定的事情,就沒有人可以改變!
曾經,她不以為然,因為,她的太爺爺為了疼愛她,事事都可以由她的心意去辦,一直到了今天,她才終於見識到了老人家一口咬定之後,就不再鬆口的頑固蠻橫。
相較於她的激動,老太爺的神情顯得平靜,「從你小時候開始,太爺什麽事都由你,但是唯有這事,由不得你。」
「太爺爺不疼容容了嗎?不要容容了嗎?」
「這是兩碼事,不要混做一談。」
「如果太爺爺執意如此,那就是不要容容,從今以後……以後,容容再不見太爺爺了!」她硬是咽下喉嚨的梗滯,忍住了沒掉下眼淚。
聞言,老人家的臉色有一瞬間蒼白,但卻是沉靜的沒有反應,最後,只淡淡勾起了一抹苦笑。
「容容,相信太爺爺,我疼你,比自己的命還疼。」
老人家沉厚的嗓音輕輕的,帶着一絲未能辨出的哽咽。
「騙人!我不相信了!太爺爺只是在哄我開心,根本就不是真的!如果太爺爺是真的疼我,就不會勉強我去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如果你是真的疼我,你就不會!」
說完,她昂起嬌顏,硬是不讓眼淚掉下來,但是,一顆強忍不住的豆大淚珠,潸然滾落微微泛着青白的臉頰,她終於再也忍不住心裏的悲傷,轉身跑出門去,還未及出門,淚水已經一串串滾了下來。
在她遠遠跑開之後,老太爺轉頭看着空蕩無人的門口,好半晌,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氣。
「丫頭,你怎麽可以不信呢?太爺爺是真的疼你啊!」
老人家沉而緩慢的嗓音,在只有他獨自一人的屋子裏回蕩,說得情真意切,但是他最疼愛的曾孫女兒,卻半個字也聽不到了。
他想起了她剛出生的時候,那比男娃兒更洪亮霸道的哭聲,逗得他呵呵地笑了,說這女娃兒以後不得了,那脾性絕對不下於男子漢大丈夫。
猶記她初生時,那通紅的小手,小得只夠握住他一根指頭,從那天起,他就一直牽着她的小手,牽着她學會了走路,爺孫兒倆走過了春夏秋冬,走過了一年又一年,等她長大了些,而他更加老邁,換她來攙着他走,她性子急,卻總有耐心陪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踱走。
轉眼間,二十年就要過去了!他的容丫頭長大了!
兒孫長大了,他這個老人家心裏高興,可是,如果能夠,他真想求老天爺,如果這天必然到來,他只希望這一刻可以拖着晚點到。
他知道她會怨他,可是,他心裏又何嘗捨得她難受呢?!
但無論如何,唯獨這樁婚事由不得她,就算她再不願意,吉日一到,他定要讓人將她送上大紅花轎,嫁予喬允揚為妻!
北風勁吹,銀裝素裹。
近夜,大雪紛飛的天空,是一片薄薄的灰曖,白茫的雪地原野上,幾頂色彩斑爛的氈帳靜靜地矗立,牢牢實實的,絲毫無畏大風的狂吹,從氈帳的簾縫裏,透出了幾許溫暖的火光,傳出了男人們喝酒暢談的歡笑聲。
其中,以主帳最為寬敞,就算在帳里裝個近百人,都仍有餘裕,不過,此刻在這帳里,就只有七、八個男人,五名伺酒的姬妾,以及兩個吹彈着笛子與琵琶,為主人助興的樂手,還有幾名隨着樂曲旋舞的胡女。
這時,一名姬妾見主人手裏的酒杯空了,湊身要替主人滿上酒,卻因為動作不夠伶俐,被他一瞼不耐地揚手揮退。
「去去去,咱們男人在說話,不要娘兒們來伺候。」說話的阿巴圖,留着與耳齊平的頭髮,一臉的大鬍子,是這塊營地的主人,他有幾千匹的牛羊,還有八名的姬妾,說起來是這幾座山頭之中最富有的蕃主。
雖說他是這裏的主人家,但是,今晚的主人之位,他必恭必敬讓給了「龍揚鎮」的「懷風庄」莊主喬允揚。
喬允揚,人稱「風爺」,據傳是取「懷風」之一字,可是,卻也有人說,這「風」字,其實是另有意涵。
他如刀鑿般剛硬的五官,稱不上俊美好看,但是,銳利深長的眉目,只要輕冷一瞥,就足以教人膽顫心寒。
一身玄黑色的衣袍,裹着的是他高大的昂藏軀體,此刻,雖然與人盤腿坐着喝酒吃肉,神態傭懶閑漫,但哪怕只是端着酒碗的修長大掌,都可以見得出在那結實的肌理之中,充滿了不可言喻的力量。
只是,那股力量,此刻正靜靜地收斂着,宛如一座不動的山,看似靜默,卻是誰也撼動不得。
席上,幾個男人談笑風生,他們都是這「零海」大雪山脈附近地域的蕃主,擁有大批的家奴與牛羊,甚至於有自己的護衛軍隊,雖然少則數十,多則百餘,但是再加上自家的親族,也是不可小覦的地方勢力。
不過,有地方勢力,也必有爭端。
而這也就是今天晚上喬允揚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這幾個以阿巴圖為首的蕃主聯合起來,與另外一個山頭的勢力互相爭奪水草之地,他知道這草原上不可能一日沒有爭端,但是爭端絕對不能擴大,要不,只會讓各方等着收漁翁之利的盜梟白白撿了便宜。
而生長在這西北大漠之地,喬允揚心裏知道,要與這幫草原漢子們拚搏感情最好的法子,就是成為他們推心置腹的好兄弟。
阿巴圖仰頭幹了碗裏的馬奶酒,哈哈大笑道:「我聽說他們那邊又有幾個不知死活的傢伙走了那段沙河險道,有人一直勸告不讓他們過去,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來的消息,說那是條捷徑,可以少走好多路,說什麽都要打那道經過,攔都攔不住,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是經驗老道的熟手,竟敢走那段險道,他們真是不要命了。」
「是啊!尤其是最險惡的那一段路,最多惡鬼熱風,要是不幸過上了,怕是整支商隊沒一人可以倖存回來,那段路途是極盡荒涼,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一眼望去,除了沙,什麽都沒有,大概就只有一些死人骨頭可以拿來做路記,不過要是懂得躲避險惡,出發前的準備充分一點,走個十幾天,就可以到樓蘭國,那是個做買賣的好地方,所以說來確實也是一條捷徑。」
幾個男人談笑風生,在這寒天暖帳之中,更顯得情意真切。
而被趕到一旁的姬妾們,則是眼光不安分地往這個方向瞅過來,不斷地竊竊私語着,在搶着今晚她們要陪哪個男人過夜。
雖然她們一個個都是阿巴圖的妻妾,可是,在他們大漢草原上,拿自個兒的女人招待好兄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而她們一個個的目標,當然是自始至終都寡語鮮言的喬允揚,今晚的他,只是安靜地喝酒,微笑地聽眾人高談闊論。
這時,姬妾們的騷動傳到了男人這裏來,阿巴圖沒好氣地轉過頭,狠瞪了她們一眼,不過再回頭時,卻已經掛上了笑容。
「風爺,看上我家哪個女人,千萬不要跟好兄弟我客氣,能陪喬爺,給您當今晚的暖被爐子,是她們的榮幸。」
當然,除了是不成文的規矩之外,阿巴圖心裏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如果喬允揚能看上他哪個女人,甚至於將其中哪個女人要了回去,對於雙方往後的關係而言都是極好的,畢竟他這些妻妾的家人都還住在他的土地上,為了自己的家人着想,她們自然不會吝於為他向喬允揚說好話。
「不必了!」喬允揚放下盛酒的大碗,揚笑道:「明兒一大早還要趕回『龍揚鎮』,我今晚想要好好休息。」
「對了!是該好好休息才對,風爺再過幾天還要趕往京城去迎親,咱怎麽能把這重要的事給忘了呢?」阿巴圖話才說完,幾個男人相視大笑。
「我們聽說那位夏侯家的千金美得就像是零海的鳳凰女神一樣,風爺,這傳聞是真的嗎?」
這話一出,眾人屏息以待,等待着喬允揚的回覆,就連一旁的姬妾也跟着豎起耳朵,畢竟同樣都是女人家,對於這方面還是頗計較的。
而這時,剛好一曲歌舞歇落,舞姬們也都停下舞步,一時之間,帳內的氣氛變得沉靜,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喬允揚身上。
喬允揚平抬起眸光,掃視眾人,驀然大笑了起來,「怎麽?好端端的喝酒宴席,怎麽變成是我的拷問大會?是不是不喝了?如果不喝了,那咱們就早點歇着,明日好早起趕路。」
「不不不!風爺這是什麽話?!」阿巴圖連忙揚起手,把就要起身的喬允揚給按回座,「喝喝喝!咱們當然喝!來人,再給我們多送幾壇酒過來,咱們今天要跟風爺喝個痛快!還有怎麽不跳舞了?音樂再奏、舞再跳!要快活一點的,今晚誰讓風爺不高興,我阿巴圖絕對不饒他!」
話聲甫落,樂聲再起,舞姬們搖起鈐環,翮然漫舞了起來,氣氛再度變得熱鬧喧騰,幾個男人吃肉喝酒,好像剛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
這幾日,夏侯家上上下下,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
一直以來,任誰都知道老太爺與容小姐的感情好,他們是太爺和曾孫女的關係,但是,交情卻像是鐵哥兒們,凡是容小姐想做的事情,無分大小輕重,老太爺總是沒條件支持她去做。
所以,人們都說,雖然夏侯胤是「慶余堂」的新一代當家,但是,在這家裏,夏侯容容才是所向披靡的小霸王,夠聰明的人,就該知道別惹上她姑奶奶,要不然憑老太爺的寵愛,以及她潑辣的手腕,絕對教人吃不完兜着走!
可是,自從那天他們一老一少為了即將舉行的婚事吵架之後,老太爺一病不起,容小姐成天關在自己的「聽荷軒」里,誰也不見。
那天,守在門外的奴才聽見,容小姐對老太爺說,從今以後再不見他老人家,雖然不無幾分賭氣的意味,但是,這話就算是他們旁人聽來,都覺得事態嚴重,更別說聽在老太爺的耳里,不知道該有多難受。
夏侯容容站在窗內,看着窗外院子裏一池枯殘的荷花枝葉,她只穿着一件單薄的深衣,長發披散在兩肩,絕美臉蛋看起來有些蒼白憔悴。
婢女婉菊在盆里添了幾塊菊炭,拿了件短襖過來,給主子披上,半晌,才輕聲地說道:「小姐,少夫人來了。」
聞言,夏侯容容轉眸看着婉菊,在她的心裏的感情是複雜的,當初,她這位嫂嫂剛進門時,因為被傳說與別的男人有染,宗親們不認她是媳婦,甚至於讓她胤哥哥逼着自己的妻子在祠堂下跪發毒誓,說日後若做出令夏侯家蒙羞之事,將會不得善終,並且逼着她詛咒自己會世世為奴為婢,即便卑賤苟活,也決計沒有半句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