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想來,她娘最後應該是不恨她爹了,至少,不如一開始那般的恨,到了最後,她心裏只是遺憾,遺憾自己的柔弱多病,不能跟隨在他的身邊!
在她娘向她爹祈求着要回京城夏侯家的時候,怕是已經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回京城,以她多病的身子,大概是捱不到孩子臨盆之時,所以為了能夠平安把孩子生下來,她娘寧願讓她爹以為自己無法忘情於訂了娃娃親的未婚夫婿,讓她爹以為自己是被深恨着的,才會這麽多年來,不敢再來京城,不敢再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有所聞問。
到了最後,就連她已經不在人世,他都不知情!
自始至終,他以為她仍舊在京城裏活得好好的,與所愛的男人成親生子,將他這個江洋大盜給遠拋在腦後,過平凡女子的幸福生活。
不過,她娘想生個性格強悍的女兒或兒子,只怕是當年在見到納雅可敦之後,心裏有所感念之故吧!
「丫頭。」夏侯清掀開被褥,讓她扶着下床,「太爺爺三番兩次說病重,你都不來探望,就不怕太爺爺是真的病了嗎?」
夏侯容容伺候老人家下床穿鞋,扶着他走到外室的長榻上,與他分坐几案兩畔,聽他喚人進來。
「太爺爺不是一個會讓容容擔心的長輩,您捨不得我難受,當真生了病痛,您反而會讓人給我報平安,反倒是裝病時,您才會呼天喊地說這兒痛,那兒不舒服,要我來看您,盯着您吃藥,是不是?太爺爺。」
「是這樣嗎?」老人家乾笑了兩聲,見僕人提水進來,假裝忙着吩咐他把水壺擱在火爐上。
見老人家打算顧左右而言他,夏侯容容加重了語氣,「是!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試過多少次了!太爺爺,下次您要不要就改一改這把戲,不要再老是裝病,要不,哪天真出事了,容容真怕要後悔一輩子!」
「所以,下次收到太爺爺給你報的平安信,你再趕回來就好了!」
「太爺爺!」
「會!我會!丫頭放心,等那天真的到了,我會給你一封平安信,讓你知道是該時候回來探望老人家了!」夏侯清呵呵笑道,等爐上的水沸了,向她開口要求道:「給太爺爺泡壺茶吧!好久了!容丫頭,太爺爺盼着再吃到你親手泡的茶,已經盼好久了!」
「嗯。」夏侯容容從一旁的架上挑選銀罐子,早習慣了太爺爺總不喜歡在罐子上標示茶名,喜歡讓泡茶的人一個個打開聞氣味,挑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款,她挑選了第三個銀罐,聞那獨特的蘭花香氣,知道是自個兒最愛的祈紅,但以前她總被說無法泡出這茶深沉的韻味。
終於,她將茶泡好,推到老人家面前,看着他端起茶杯,緩慢地品着茶,「如何?太爺爺,容丫頭泡的茶有進步嗎?好喝嗎?」
夏侯清頓了一頓:心情有些微沉重。
這杯茶,旁的閑人或許吃喝不出來,但她騙不過自己的太爺爺。
以前,他總說她泡的茶不差,就是少一味沉穩,而如今,沉穩這一味是有了,嘗起來卻似隱合的苦,一絲絲似有若無,藏在回甘的味里,苦得教人忍不住要覺得心裏酸澀起來。
而這似有若無的苦澀,怕是她如今的心境吧!「當初,你不是堅持不肯嫁給喬大當家,為什麽後來又突然肯嫁了呢?」
「太爺爺不是鐵了心要我嫁嗎?如今問這話,是不是太奇怪了一點?」她笑着說道,也給自己斟了杯茶,湊在鼻端聞茶香。
「我有嗎?他沒有告訴你,我當初的意思是——?!」
「太爺爺要他好好照顧我,這不是鐵了心我要嫁,又是什麽呢?」
「我沒有啊!我明明就是說——?!」
「太爺爺,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容容累了,想先回房去梳洗,然後再到嫂嫂那兒去看小侄子,我知道胤哥哥去了江南,我會多留幾天,看看能否起得及見他一面再走。」
說完,她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
夏侯清愣坐在原位久久,沒漏看心愛的丫頭眼眉之間的疲憊,她不想聽他把話說清楚,知道她下意識地想要逃避知道真相。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老僕人進來請示他是否出去大廳用膳,他點了點頭,對老僕人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老是在喜歡容丫頭面前裝病,可真病了,又不想告訴她嗎?」
「回太爺,奴才不知道。」老僕人搖頭。
夏侯清伸出手,扶住老僕人的手臂,動作緩慢地下榻,在步往大廳的時候,一邊對身旁的老僕人喃喃訴說道:「因為,她會擔心得幾天幾夜合不了眼,無論是我的起居、吃穿、湯藥,她必定親力親為,誰也搶不走她想做的事,她那烈性子就成了誰也說不動的執拗,幾年前我病了一場,等我病好了,換成是她病了,病得比我更加吃重,大夫說,是因為她過度憂心,吃睡不好,再加上沒日沒夜的操勞,才會讓一點小小的風邪入侵,就差點弄得小命休矣!容丫頭自個兒不覺得那有什麽大不了,可我瞧了會心疼啊!」
「慶余堂」。
今兒個,夏侯容容一進總號大門,就引起一陣大大的騷動,夥計們歡聲雷動,讓幾個這一年才新進的小官疑惑不解,他們只聽說過曾有一位美若天仙的表小姐,卻沒想到竟是如此沉魚落雁的絕色。
因為近日江南水患,總號的掌柜曹南昌隨同夏侯胤南下,要巡視幾個分號的受災情況,必要時做出補救,所以,這段日子,鋪號里的大小事務就交給副掌柜,以及段倚柔。
「嫂嫂會想念在段家的日子嗎?」
內堂里,夏侯容容一副就是來做客的樣子,與嫂嫂吃茶聊天,她們兩人之間的几案上擺了茶水和幾道她愛吃的細點。
「總歸是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怎麽可能會說不想就不想呢?」段倚柔唇畔泛着恬淡的笑容,「不過,現在無論我身在何處,念的都是這個家。」
只要這個家還有自己心愛的夫君,疼愛的孩子在,就永遠都是她的牽挂,任誰也切割不了這心懸牽絆。
「念的是這個家,還是我胤哥哥呢?」夏侯容容挑眉顱了嫂嫂一眼,見她心裏的想法被人說穿,臉頰微微泛紅。
「容容!」段倚柔沒好氣地喊道。
「好好,不逗你了。」夏侯容容輕呵,半晌,才緩慢說道:「一開始,在『龍揚鎮』過日子時,我無時無刻都想要回來京城,我想着這個地方的每一樣東西,好吃的食物,怡人的四季,還有永遠都看不完的熱鬧,以及我熟悉的親人,我想念着,無時無刻不在想念。」
只是她從不說,一個字也不說,想着自個兒被太爺爺給遺棄了,便倔強得連想也不想,只是心裏清楚,不想是一回事,但思念是一回事。
「那麽,現在你已經是歸心似箭,想回『龍揚鎮』去了嗎?」
「那倒不至於。」
夏侯容容笑着搖頭,捻起一塊小巧的豌豆黃吃進嘴裏,那滑細綿密一入口就化了,這是她從小最愛吃的細點,如今吃來,比起好吃這個念頭,還有更多的是懷念,那甜味,隱隱之中多了淡淡的愁。
直到她把嘴裏的食物都含進喉嚨里之後,才又笑悠悠地說道:「京城總是自己長大的地方,這兒有太爺爺,有哥哥,有嫂嫂,還有一大群從小疼我到大的長輩,能時時刻刻見到你們,我的心裏自然是很高興,可是,我人在這兒:心裏還是會忍不住挂念,雖然老譚和郭掌柜他們一個個都是好手,我相信他們的能耐,可是那總歸是個容易出亂子的地方,少了當家做主的人,就怕有宵小要趁機為非做歹。」
更別說朝廷正虎視眈眈,尋覓着要從何下手。
「他當真就將『龍揚鎮』扔給你不管了嗎?」段倚柔眼眉之間擰着一抹難去的憂心,「那地方位處關隘,無論是朝廷或是賊梟,都在覬覦那塊多水的綠洲之地,你一個女兒家……我真的替你擔心哪!」
喬允揚離去的真正理由,只有幾個人知情,夏侯容容連自家人都沒有透露,人們都只知道他離去時留下一封「放妻書」,將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下堂的妻子,從此就消失無蹤了!
「嫂嫂瞧不起我嗎?」說完,夏侯容容大笑了起來,越是看旁人替她憂心忡忡,她就越覺得喬允揚那男人膽大到心狠的地步,但這一切卻都是她自找的,怨不了任何人,「他相信我可以,我自然也不能讓他瞧不起。」
「太爺爺說得對,你生來就有一股傲氣,半點都不輸給男人!」
「男人有什麽了不起?不過就是塊頭比女人大些,力氣也比女人強,可這兩樣東西真要拿出來比較,他們能比得過一頭蠻牛嗎?」不過,怕是他們誰也不願意跟頭畜牲去相提並論吧!
「你這話要是讓你胤哥哥聽見了,他只怕臉都要綠掉了!」總歸是男人哪!如此驚世駭俗的話,雖然字字在理,但就算是度量再大的男人,聽了心裏總要不愉陝。
「胤哥哥知道啊!我從小說話就是這麽直接爽快,所以他才不喜歡我,總覺得女人太聰明強悍,對男人而言,就是個禍害。」
當然更別說她老愛找他麻煩,凡事她都喜歡插手去管,不順她心意的,她也要讓他的耳根不得清凈,夏侯容容心想,如今想來,若她是夏侯胤,也要對她這樣的表妹又怕又恨!
不過想來最教他痛恨的,是將他的娘子給塞進別的男人的迎親花轎里,就差一點要送給別人當妻子了,只能說從前的她,還真不是一般的胡鬧,一般的膽大包天!
不過,也因為她鬧過、玩過了!所以,如今她也才能甘願地把夏侯家拱手讓給胤哥哥!
再無一絲遺憾,再無一絲怨懟,因為在最終,她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歸所,那在世人眼中的荒涼大漢里,宛如明珠般珍貴璀璨的一畦綠洲。
在逗留片刻之後,夏侯容容就離開了「慶余堂」,領着婉菊走出大門,而溫陽則是守在門口的馬車旁,等她們出來。
不過,夏侯容容卻沒上馬車,踅步往東邊的大街走去。
「小姐,你要去哪裏?那不是回家的路途啊!」婉菊在她的身後喊道,給了溫陽一個眼色,示意他別管馬車,快點跟上來。
「我們先不回家,我記得『雲揚號』的總鋪就在這附近吧!好不容易回來了,當然要去拜會一下好朋友。」
起初,婉菊有些不太明白,她不記得主子在「雲揚號」里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但隨即她想到了一個人,就是當初送來銀匕當做成親賀禮的沈晚芽,看來,那份賀禮真的得到她家主子很大的歡心,至今都仍舊難以忘懷。
「在發什麽愣?快跟上!」
夏侯容容沒好氣地喚她,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循着依稀的記憶,穿過了幾條大街與衚衕,終於來到了「雲揚號」的總鋪。
當來人通傳,說夏侯家的容小姐來了「雲揚號」的總鋪,沈晚芽心裏頗感訝異,如今西北戰事正打得如火如茶,邊關也是一團混亂,以夏侯容容如今重要的身分,竟然抽開身回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