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男人可真是寬宏大度,竟然允許你從娘親的姓。」
「哪個男人?」
「一個姓田的男人!聽說是什麽大官的兒子,你娘從小與他有婚約,堅持要回去嫁給他,說……繼續跟着我,她會死。」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神情再度轉為黯然,當年,因為這句話,他將心愛的女人送了回去。
「我娘在回去夏侯家之後,確實不久就去世了,不過,是因為生了我的關係,她沒有嫁給什麽姓田的男人。」
這時,夏侯容容心裏已經有幾分瞭然,她曾聽喬允揚說過,在這大漢見過她娘親,想必,當初將她擄來的人,應該就在這一帶,再聽胡虎的說法,談起她娘的神情,若她猜想不錯,眼前這熊似的男人,就是她夏侯容容的親爹。
「你的意思是……?!」胡虎一時會不過意。
「聽不懂嗎?好,那我把話說粗一點,就是如果當年你有染指過我娘的身子,那你就是她肚子裏孩兒的爹,她在離開你的時候,就已經懷我了!」說完,夏侯容容不滿意地輕嘖了聲,覺得自己還是說得太文詻。
「原來,那時候她是有了身孕……」胡虎一臉的震驚,在回過神之後,不停地用雙手敲自個兒的腦袋,既悔又恨,「我該死!我怎麽會沒有看出來,她原來是有身孕了!」
「我要回家!求你讓我回夏侯家!如果你還想我活着,就讓我回去,要不我一定會死!再繼續待在你的山寨里,我一定會死!」
胡虎回想起他的萱兒曾哭着對他說這些話,他生平最怕的就是讓她掉眼淚,她的每一滴淚,都讓他覺得胸口好痛。
藏躲在寨主身後的薛壽,千萬沒料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眼見情況不對,轉頭拔腿就要回寨里收拾細軟,走為上策。
「你站住!溫陽!」夏侯容容喊聲才落,只見溫陽一躍而起,已經越過眾人頭上,一把刀子架上薛壽的脖子。
「容容……」胡虎的嗓音弱弱的,不復一開始的威武,想眼前這人兒是他與心愛女子的親生骨肉,他一下子氣焰全無,「你與薛壽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讓我、爹……讓爹……」
一個「爹」字,他說了半天,最後竟是怯懦的吞回肚裏。
「我和他沒深仇大恨,不過,他以假銀錠坑騙我鎮上的商家,這事,不知道胡寨主你知不知情?」她故意喊他寨主,不讓他有機會以爹自居。
說也奇怪,多年來,她一直想着自個兒的親爹會是什麽模樣,如今真的親眼見到了,卻反而覺得平靜釋然,有種「原來不過如此」的感覺。
一聽她說出「胡寨主」三個字,胡虎的臉色頓時灰敗,「你說的事,我不知情,不過,我不能把人交給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給你,還有追隨你的商家們一個交代。」
「我憑什麽信你呢?」
「就憑……萱兒。」
聞言,夏侯容容看着眼前熊似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男人的不善言語,他大概想說,憑她是他們親生骨肉的份上,憑他喜歡她娘的份上,他一定會給出交代不可。
「好,就看在我娘份上,我信你。」
大佛寺。
在經過近一年的修整之後,約莫恢復了香火鼎盛時期的八九分模樣,而這一切,都歸功於夏侯容容的決定與出資。
在做這個決定之前,她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是,無明與無滅卻說,他們藥師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預言過「大佛寺」會再重建,也說過這佛寺日後的香火鼎盛,將會更勝從前。
聽兩個孩子說得無比認真,夏侯容容則是半信半疑,對於那位總是在卧佛殿裏的藥師,她心裏一直有種很古怪的感覺,無論在這一年來,見過他幾次,那淡淡的詭異感從未曾有一刻消失。
此刻,殿內焚着香,寂靜得沒有一絲毫聲音。
夏侯容容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着眼眸,對着卧佛虔心禮拜。
藥師的白色衣袂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只是靜靜地看着她誠心致意的模樣,一聲不出,直到她睜開眼睛,回頭看見他為止。
「你求了什麽?」他笑問道。
她一邊站起身,一邊回答,「昨日,我接到京城來的家書,嫂嫂說,我太爺爺卧病多日,一直念着我,希望我可以回去探望他老人家。
「所以,你是在求你太爺爺病氣全消嗎?」
「不,當然不是。」她雙手背在身後,走到殿旁的法輪架旁,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知道這樣反而可以將他看得更仔細。
藥師知道她在端詳自己,仍舊微笑不動聲色,又笑道:「我知道你會重建這座佛寺,但是,為什麽?」
「你真奇怪,藥師,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麽還要問我『為什麽』?」雖然覺得他這問題很奇怪,但她還是無奈地撇撇嫩唇,回道:「眼下兩國交戰,兵荒馬亂,江南又鬧了大水,百姓們流離失所,在他們心裏,想必是惶惶不可終日,越是這個時候,人的心裏就越需要有信仰,越是身處在不安之中的人們,越是需要可以寄託的物件,是天也好,是地也好,是神佛也好,是人也好,總要讓他們的心能定,能定而後能安,而重建這『大佛寺』,讓這附近的百姓們能有寄託,是我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捷徑。」
「難道,他們會想,在誠心禮佛之後,就可以不受災難波及,甚至於是一帆風順,百憂全解嗎?」
夏侯容容見他泛起一抹不屑的淺笑,也跟着笑哼了兩聲,不過他笑世人,她卻是在笑他。
「藥師,你這個人別老是喜歡凡事往壞處想,人的心眼沒你想得那麽小!」說完,她就見他挑起眉梢,似乎頗不以為然,但她才不管,揚手轉動一整排的法輪,頓時,轉動的嗡聲在寺殿內迴響不絕,聲還未停,她人已經走到了殿門口,臨去之前,回眸再看了他一眼,道:「最後,我可以告訴你,我剛才求了什麽,我求佛祖保佑,能讓我此行回京,一路上平安無恙,我只是求個心安而已,因為,我個人覺得,在這世上:心安比平安還要難得。」
近鄉情更怯。
在婉菊與溫陽的相陪之下,夏侯容容回到了京城,這一路上,他們低調再低調,不想驚動朝廷,就怕惹出無謂的事端。
夏侯容容站在她太爺爺的寢房門口,抬頭看着門楣,一切未變的熟悉,此刻看在她的眼裏,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當初,她逃親時,以為自個兒應該不久就能回來,卻沒想到,一晃眼竟然已經一年半過去。
「容小姐?!」一名婢女見了她,驚訝地叫喊,但立刻看見表小姐以食指抵唇,示意噤聲,她點點頭,會意地離開。
夏侯容容揚起一抹頑黠的笑容,這一路上,她這噤聲的手勢不知道比過多少次,就是故意不讓她太爺爺在第一時間就知道她回來了!
終於,她跨進門檻,在屏風之外,就聽見她嫂嫂段倚柔的聲音。
「太爺,葯再多喝些,身子才好得快。」
「不喝!我不要喝,我要見容丫頭,你去把她給我找回來!」
「信已經送了,我想容容應該就快回信了!」
聞言,她臉上的笑容不禁更深,背着雙手,繞過屏風,只見他們不約而同露出一臉訝色,傻傻的好半晌出不了聲。
「太爺爺,不要再裝了,起來吧!」她走到床前,低頭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家,「再裝下去就不像了!」
「容容,不要胡說,太爺是真的病重啊!」段倚柔輕斥道。
夏侯容容無視她的說法,只是對夏侯清說道:「太爺爺,我數到三,如果你再裝病,容丫頭就要走了。」
「好好好,我起來就是了!」夏侯清終於能夠回神,伸出做出一個打住的手勢,坐起身來,「起來就是了!」
「太爺?!」
段倚柔不敢置信,看着病重的老人家像是沒事人一樣坐起身,好半晌反應不過來,只是愣愣地瞧着,看他們一老一少相視而笑,彷彿在笑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裏瞧不出來。
「容丫頭,真是什麽事情都逃不過你那雙雪亮的眼睛嗎?」夏侯清忍不住搖頭笑問道。
「太爺爺騙得過哥哥嫂嫂,騙得過府里的奴才和掌柜們,但是,你休想騙過我,太爺爺,也不想想容容從小就跟在你身邊長大,這天底下,有誰比我跟你更親呢?」
此話一出,老人家曬笑,卻是眼眶不自禁地泛了淚,「是啊!這天底下,有誰比容丫頭跟我還親呢?能聽到容丫頭說這動聽的話,要我這老頭子現在駕鶴西歸都甘願。」
「太爺爺,我看你還是等壽終正寢再去吧!」夏侯容容沒好氣地瞪了老人家一眼,「要不,只怕閻王老爺要說是我這個曾孫女兒一句話把老人家給害死了,太爺爺心裏甘願,我可受不起。」
聞言,段倚柔忍不住掩唇失笑,好些日子不見,她的容容小姑還是一如既往,明明有顆豆腐般柔軟的心,嘴上卻還是像刀子般不饒人。
但如果是淚眼婆娑,求着老人家要多活幾年,那就太不像是她夏侯容容直率的作風了!
聽到疼愛的曾孫女兒說話半點也沒客氣,老太爺不以為意,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好好,我等壽終正寢了再去,現在看我的容丫頭回來,就算要我死,我也捨不得啊!」
夏侯容容沒好氣地撇唇,轉頭對着段倚柔說道:「嫂嫂,可以請你迴避一下,讓我單獨和太爺爺說說話嗎?」
「好。」段倚柔微笑,與老太爺相視了一眼,看見老人家頷首,揚了揚手示意她離開,她只好依言收拾一旁的葯碗,悄然退下。
在她走後,夏侯容容坐到了床畔,立刻被長輩握住了雙手,仔仔細細地被打量着,「太爺爺,別擔心,容丫頭完好無缺呢!」
夏侯清被她的說法逗笑,點點頭,「丫頭有話就說吧!太爺爺跟你之間,還有什麽話不能說嗎?」
「我見到我親爹了。」
「什麽?!你再說一次。」老人家的臉色一瞬間轉為愕然。
「太爺爺想不到吧!我竟然會在大漠見到當年擄了我娘去的男人,他的名字叫胡虎,是個山寨主,人……還不差。」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含蓄,見老人家垂眼默聲,又問道:「太爺爺是知道的吧?」
「對,我知道。」他回過身,拉開床頭的花鳥紋櫃抽屜,取出了一本冊子與一封書信,「這是你娘當年留下的手記,這封信,她說要給那個叫胡虎的男人,說如果他來找她了,就把這封信交給他,不過,都二十年過去了,那個胡虎一直沒有出現,想來,這男人應該不若你娘說的,那般喜歡她吧!」
「不,他很喜歡娘,娘在他的心裏,是個仙女,只是他以為娘嫁給別的男人了,所以才不敢來找。」她從太爺爺手裏接過東西,「太爺爺看過手記內容嗎?我娘恨我爹嗎?」
夏侯清搖頭,「不,我沒看手記內容,萱兒說要等你長大,才能給你看,不過,你娘在生你之前,曾經笑着對我說,希望她肚裏的孩子無論是兒子或女兒,都希望可以是個性格強悍,身子健康的孩子,別像她只能是朵養在深閨里的花兒,稍微吹點風受點雨就要一病不起,看你的樣子,只能說老天爺是讓你娘如願了,就可惜她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