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讓金大少凌遲小樂?」鳳翎說這句話時,金之樂非常配合地演出,緊緊飽着她的腿不放,彷佛他十分恐懼。
「不,我保證小樂在府里絕對無人敢欺侮他,就算是小樂的親爹也一樣。」於觀貞說著,朝金如玉勾了勾手指。「過來起誓,說要是你膽敢再欺負小樂,為娘的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一聽這話,鳳翎不禁傻住了。有必要這麼做嗎?
「娘,我不會再欺負之樂,我發誓。」金如玉嘆道。
鳳翎看向他,這才發現原來他最大的弱點是金夫人。
而這位金夫人也確實如外頭傳言的,非常的與眾不同,那麼她現在該怎麼做才好?
今天走這一趟,名為告狀,可是實際上,仍是要想法子把小樂留在金府,這一招以退為進,就是看準了金家兩老一定會留下小樂。然而一個金如玉就夠她頭痛的了,偏偏又遇上不按牌理出牌、沒有半點貴婦人架子的金夫人,真教她不知道該讓這齣戲怎麼結束。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她不着痕迹地偷覷金如玉,果然見他又勾唇微笑……副看好戲的模樣,教她氣惱着,偏又拿他沒辦法。
鳳翎還沒想好如何開口,金秀外已按捺不住地罵道:「這是在幹什麼?為什麼你捅出的樓子,卻要用你娘的生死起誓?」罵完,他不悅地瞪着她,
「大不了鳳姑娘開個價,咱們銀貨兩訖,往後互不相干!」
他怒火中燒。就算是玩笑,也不能拿他娘子的生死為誓。
「金秀外,你是很想死是不是?你財大氣粗可以壓死人是不是?!」於觀貞低罵著,最受不了他動不動就拿銀子壓人。
聞言,鳳翎見機不可失,隨即道:「好呀,我就出個價,讓小樂認祖歸宗。」
「好!觀貞,你自己聽見的,就連她都這麼要求,我怎能沒有成人之美顏」金秀外惱火地朝她比出一根手指頭。「這樣夠不夠?」
「……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吧。」她像是不滿意,卻又不得不妥協。
「一千兩銀子你還敢嫌少?!
一千兩銀子?鳳翎倒抽口氣,暗罵自己搞不清楚狀況。
金家可是崆峒城首富,出手自然是不同凡響,只是她沒想到金老爺竟會一開口就是一千兩銀子……也好,拿一千兩換得小樂無憂的生活,再換她一個臭名好讓兩家再無瓜葛,也算是值得了。
「鳳翎在此謝過金老爺。」她裊裊婷婷地欠身,勾唇笑得狐媚,彷佛打一開始就是為了銀兩而來。
金如玉見狀,沒轍地搖頭。
他原本還想看她有什麼壓箱底的招式,沒想到功虧一筍,全都敗在爹的急性子上,她這招以退為進,還真的奏效了。
「如玉,去給我拿銀票,老子現在就算給她。」
「不用了,金老爺一句話,鳳翎豈有不信的道理,還請金老爺派人送到寒煙閣便成。」
「不需要,如玉,你現在就帶她去金家錢莊。」於觀貞淡道。「一大筆錢帶在身邊多危險,在咱們錢莊裏,給鳳姑娘立個戶。」
「多謝。」鳳翎欠了欠身,垂眼看着法然欲泣的兒子。「小樂,你答應過姨娘的,對不對?」
「對……」他嘴裏說對卻不斷地搖着頭。
「不哭,這年頭,就連女娃都不愛哭了,你更不能哭。」
金之樂緊抿着小嘴,把淚水全都壓在討人喜歡的桃花眼裏,小手不斷地抓着她的裙擺,無聲地央求她別走。
鳳翎豈會不懂兒子有多不願離開自己。可是……她不走不行。
她肩上扛着的血海深仇,她不能不報,小樂是她生命中意外的驚喜,是讓她得以撐到現在的力量,而現在……她更不能再依賴他。
「姨娘走了口」她說著,輕扯開他的小手。
「姨……娘……」童音嘎咽地喊着。
鳳翎轉過身,低垂着小臉,步伐越超。
早就決定好的事,沒什麼好不舍的,況且小樂待在金家,有爺爺奶奶當靠山,沒問題的,絕不會有事的。
「姨……娘!」充斥鼻音的童音大聲喊着。
她一頓,喔緊粉拳,下一刻走得更快,頭也不回的,像是毫不戀棧。
「姨娘!」金之樂朝廳外跑去,絆到了門坎,小小身軀飛撲了出去,白玉般的小臉貼在廳外的沙土裏。
他動也不動地趴在沙土上,小小身子不斷地顫抖着。
「小樂!」金秀外不舍地衝到廳外,將他抱起。「不哭、不哭,像那種會把你給賣了的姨娘,不要也罷。」
「胡說胡說,姨娘沒有賣我,姨娘最愛我了!」金之樂在他懷裏不斷地掙扎踢端着,淚水衝下小臉上的沙塵,刷出兩條淚痕。
「對,爺爺老糊塗了,胡說八道。」於觀貞走向前,用力地將他抱起。「小樂別怕,過兩天奶奶就要你爹爹去把姨娘帶回家。」
「真的?」
「當然,奶奶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奶奶……我要姨娘……」金之樂摟着她的頸項,不住的抽噎。
於觀貞不舍地摟着他,年紀大了跟着多愁善感,幾乎快被孫兒的眼淚傳染,跟着淚如雨下。
「觀貞,你才胡塗了,那種女人……」
金秀外話未完,接收到親親娘子森冷的目光,乖乖地閉上了嘴。
「你傻了嗎?孩子會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被愛?鳳姑娘前後態度落差這麼大,難道你沒看出問題來?說穿了,她不過是逮着機會,用最惹人厭的法子把
孩子交託給咱們,要咱們與她斷絕關係罷了。」她說著,看向若有所思的大兒子。「如玉,對不對?」
「娘說的是口」金如玉臉上難得的沒了笑意。「娘,我先出門去,小樂就交給你了。」
他也想知道,為什麼鳳翎要做得這麼絕,絕到不給自己任何後路走。
「去吧,還有我警告你,要是真的喜歡人家,你就竭盡所能地彌補你曾犯下的錯,要是不喜歡人家,你就少去招惹。」
金如玉微揚眉,心想,知子莫若母,他的心思……在娘的眼裏是一清二楚的。
「孩兒知道了。」
才剛走出大廳,他便瞥見弟弟夫妻倆站在通往桃花源的小徑拱門邊。
「精采呀,大哥口」金如秀忍不住給他舉起大拇指,笑得幸災樂禍。
「是呀,還有更精採的,等你回來再開演。」
金如玉笑着,眼神卻有如寒冰,讓金如秀趕忙拉着親親娘子轉身就跑。「走了走了,咱們這趟去聚祿城,非要待上個把月不可。」
「為什麼?」
「要不然大哥會整死我。」
他大哥整人,盡挑對方的弱點下手,唯恐天下不亂的惡劣性子,他從小到大已經領教過太多次了!
金家錢莊,位在城南的上金路,離金府很近,離寒煙閣更只隔了一條街。
金如玉帶着鳳翎前往,兩人是徒步沒有乘馬車,更沒有」『鬟貼侍在旁,然而,兩人站在一塊還是吸引着眾人目光。
「跟你走在一起,真是太顯眼了。」她一路上都垂着眼。
大白天的,她不習慣熱鬧的街道和熾熱的目光,那讓她渾身都不對勁,早知道就戴紗帽出門了。
她知道,那些目光,絕大部分都是他招惹來的。
只要在控恫城待上一天,就一定會知道金家,因為在峻炯城舉凡食衣住行,大抵都和金家脫不了關係,但要是在控恫城待上兩天,那肯定就會知道金家雙少的名聲,追逐着兩人的身影。
沒抬眼,但她可以猜想路上的姑娘家,心和眼全都留在他身上。
「顯眼的可不只有我。」金如玉揚眉低笑,故意朝她走近些。
「不要再靠過來。」他的身形逼得她不斷地往路邊攤販店鋪擠,微惱地抬眼瞪他,卻瞥見馬車從旁急速駛過,教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悶悶地閉上。
有馬車要通行,不會說嗎?
她氣悶着,沒注意腳下踩到了攤販掉落的菜,教她腳下一滑,而下一刻,她落在溫熱的懷抱里。
那力道輕柔,扶住她后又適時地拉陰距離,沒有半點唐突和輕佻,只是很純粹的舉手相助。
「不要緊吧?」金如玉問。
心還顫跳着,因為他輕喔着她的手。「放開我,我不要緊。」鳳翎悶聲道。
她不習慣被碰觸,討厭被碰觸……
感覺她的手微顫着,他想追問她身子是否不適,賣菜的販子已先出聲問:「姑娘,你沒事吧?」
「我沒事。」鳳翎趁機抽回手,看着菜販撿拾着地上被她踩爛的菜葉。「不好音心思,我賠給你。」
「不不不,那是我沒擱好掉到外頭的,還讓姑娘差點跌倒,怎能要你賠?」菜販看起來就像個老實的莊稼漢,年歲有點大,皮膚黝黑,笑容很誠懇口
鳳翎直盯着他,盯到那菜販不由自主紅了臉。「姑娘?」
「老闆家裏可有妻兒?」她問。
這話一出口,金如玉不禁微揚眉。
這是幹什麼?打聽菜販的底細,是打算要委身於人?
「有,已經娶了,我婆娘還替我生了兩個白白胖胖的兒子,現在都已經在上私塾了,夫子說我那兩個兒子,天資聰穎得很呢。」說到兒子,菜販忍不住自己誇讚了起來。
金如玉看着她恬柔地勾起笑,那笑意不是花魁的笑,而是……打從內心的羨慕而笑。
那笑意,像撥子,撥動了他的心弦,譜了曲,令他的心莫名騷動着。
「上私塾可要花不少錢呀。」她說。
「可不是?所以我得更努力才成。」
鳳翎笑着蹲下,瞧瞧攤子上那些菜,掏出荷囊取了錠金子往菜販手裏一塞。
「姑娘?」
「把攤子上的菜都送到寒煙閣吧,跟後門的小廝說是鳳翎姑娘吩咐的,往後你有多少菜也都送過去。」
「可這些菜也不值一錠金子……」
「多的就當是我給老闆的兩個兒子添個喜,希望有天他們能夠高中狀元,光耀門楣。」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她淺笑起身……抬眼,才發現金如玉一直在身旁。
「花魁可真是良善得讓我有點意外。」他揚笑暗諷着。
鳳翎聞言,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金大少也不逞多讓,造橋鋪路、捐款販災什麼的,鳳翎做的遠不及金大少的一根寒毛。」她說著,緩步往前走。
「那些不過是小事,至少我做不到花魁這般真情至性的良善。」話一出口,他難得的有點暗惱自己為何惡意嘲諷。
他這是怎麼了?胸口莫名發悶着。
「……因為他的眼很像我哥。」她低聲喃着,再抬眼看着他,「金大少也曾經為窩在暗夜路邊的姊妹慷慨解囊,不是嗎?就算不是真情至性,至少受
助者確實是受到莫大的幫助,那也是善事一樁。」
她永遠記得那一夜,大哥要姊姊帶着受傷的她走,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後來,她和姊姊流浪到崆峒城,已是身無分文,兩人只能窩在街角,而那時……她遇見了他。
在饑寒交迫的夜裏……身月牙白、俊美無侍的他猶如仙人般的來到她面前,但也如仙人般的淡漠,留了銀子就走。
然而她一直是記得這份恩情的,所以在寒煙閣再相遇時,她暗記下他的名,在他遭暗算的那一晚,她救了他……但一切該到此為止,把小樂還給他讓彼此的緣分到此為止就好。
金如玉少見的眉頭微皺着,總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