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對,真的論起來,你出生時剛抱到母后這裏來時,比容哥兒出生時還要瘦弱,好不容易在三歲時,將你的身子調養好了,在那之前,你每次喘症犯了,還要母后抱着你一整夜才能緩過來,可是除此之外,你的筋骨甚佳,就像你五位師父們說的,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所以當那些人說想收個徒弟時,我便讓你拜了他們為師,他們都是縱橫天下幾十年的老江湖,一生斷人無數,唯有你和容哥兒身邊的敖西鳳讓他們誇過,但容哥兒的那位鳳弟唯一長你之處,是天生帶了一身蠻力,遠不及你的天資高,悟性好,那天你五師父最後一次來見母后,雖然語帶保留,但母后可以看得出來,他眼裏充滿了對你這位徒弟的驕傲。”

“謝母后誇獎。”律韜的嗓音依然極淡,默了半晌,才又道:“那天,兒臣親自去送五師父最後一程路,老人家只盼與四位師父在九泉之下再度聚首,望母后勿念,保重鳳體為要。”

“謝韜兒還關心母后。”華芙渠知道就算那位老友真有說過這話,但此刻從律韜口中說出,實則挾帶着律韜對她的幾分挂念,“韜兒,你怨母后嗎?”

律韜知道她說的是當年遣他出“坤寧宮”一事,沒料到會突然提及此事,心下微怔,但表面上沒動聲色,只是淡然道:“母后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兒臣相信,母后的決定不會有錯。”

“錯與對,重要嗎?韜兒,如果說,母后當初想將你送回謹妃宮裏,是為了你的將來着想,你信嗎?”

聽到這句話,若說律韜心裏沒有詫異與疑問,是不可能的。

但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律韜看着眼前仍舊如他兒時般清麗動人的母后,用這些年刻意養成的沉冷寡淡態度,來回應這位從不曾在他面前表露過真心的長輩。

華芙渠見他沉靜的臉色,輕悠悠地笑了,“你不信也好,都做下的事情,如今再拿來說嘴,何必呢?這世上沒有後悔葯,是吧!所以,我們只能往的看,但很多事情如今再想來,都是意外,當年,母后只是沒想到,你父皇雖然答應讓你可以養回謹妃宮裏,卻下令不準將你的皇子身份記回謹妃的牒紙上,如今,你與容若都記在本宮的牒紙上,論起來還是本宮的親生嫡子,讓謹妃以區區妃位撫養皇后的兒子,是逾越身份了,是個聰明的人,都知道要避諱,也難怪她一直要將你往外推,不過,她不養你,真的只是避諱嗎?”

話落,她呵笑了聲,美眸深處泛過一絲冷意,她素來不必爭寵,卻不代表她沒能看透宮裏嬪妃爭寵的手段,但她知道謹妃不夠聰明。

或許,是因為謹妃才是真心實意愛着皇帝的人,所以才會傻得用拒絕養回親生兒子,來向皇帝抗議多年來的冷落,以及當初堅持要將律韜從她這位生母身邊抱走的狠心。

真傻。華芙渠好笑地心想,就算她這個不需爭寵的皇后,都仍要顧忌給帝王三分顏面,以保母家一世榮寵,更何況是一個從不受寵的妃嬪呢?

律韜當然知道華母后話里未競之意,如果他當初還有半點疑問,那麼,如今的他也早就看得十分透澈了。

或許是因為多年來,他與謹妃這對親生母子的關係陌生得很,所以他能夠冷眼旁觀,他的親生母妃確實不智,深愛着皇帝又如何?身無所仗,卻想與皇帝的心上人爭寵,能憑什麼?

話點到為止,華芙渠不急着說下去,只是抿着淡笑,伸手提起銀箸,夾了一塊棗糕到律韜面前的小碟上,畢竟是從小撫養長大的孩子,他喜吃些什麼,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說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蘭兒做這棗糕的手藝太好,他和容若都極喜愛這味道,百吃不膩,兩個孩子都被她養得極嗜甜,真不知是不是罪過?

“這棗糕母后讓你蘭姑姑做了好些,一半讓你四弟剛才帶回去了,你吃了這些,其他的裝了匣,讓你帶走可好,如今還愛吃嗎?”

“兒臣愛吃,謝母后賞賜。”說完,已經慣了喜憎不形於言表的律韜,頓時自覺失言,但想到這棗糕的另一半讓那人給帶走了,剩下的這一半,他就無論如何也想佔為已有。

念頭才閃過,他自嘲如今在自己心裏,竟還有這一點孩子氣?!他斂下眸光,神思卻是飄往那銅爐里飄出的蘭膏香氣,這熟悉的香味,在那人身上總是似有若無,一瞬間,他想閉上眼,假裝那人就在身旁。

但他沒動聲色,只是沉靜的,思念。

一如從前,當他還是個孩子,每當下學時,華芙渠總會為這個她生平第一個撫養的兒子備下茶食,但是親自為他挾到碟上,這卻是除了他七歲生辰之宴外的唯一一次。

不是不喜歡這孩子,不是刻意想疏遠他,而是不願意母子兩人感情太過熱絡,免得日後要分開時,雙方的心裏會生出太多不舍。

如今,說是討好也罷,說是求和也好,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華芙渠知道自己必須拉下這身段,向這個曾經被她拒養出宮的“兒子”開口請求。

“韜兒。”她悅耳的嗓音輕柔,如四月的春風,帶着令人舒心的暖意,“若母后求你,他日登極之後,許你四弟一個閑散之王的位置,讓他退居封地,再不插手朝政,饒他一命不死,你可願意?”

他可願意?

“芳菲殿”內,已經一連幾日都焚着清潤心肺的葯香,取代了原來的“還魂香”,太醫們對於“還魂香”是一知半解的,只是知道珍貴異常,但也說這香的勾勁太大,皇後娘娘的病情已經稍緩,可以對症下藥了。

帷帳內,律韜倚在床頭,靜默地抱着他的皇后,她仍舊昏迷不醒,就算偶有清醒,也總是很快就陷入昏迷,但他就是捨不得放開這人分毫,就怕一放開了,就是永遠的失去。

他可願意?一抹帶着嘲弄的淺笑,挑上律韜的唇畔。

為什麼?

律韜心裏覺得可笑,因為無論是母后或父皇,都以為他絕對會狠心殺掉眼前這個人,只是前者盼他手下留情,而後者則是盼着能藉兒子的手,除掉極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的嫡子。

一直到那日,這位帝王將攝政之權交予他時才一併坦白,兩年多來,原來他們的父皇,任由兄弟二人相爭相奪,似是無心,卻是有意放權予他這個庶皇子,就為了打殺這個生平最得寵愛的嫡生兒子。

然而,卻在最後一刻,帝王改變了心意,終是捨不得心愛女子誕下的這點骨血,終是盼着這兒子極有可能是自己的親骨肉,在華皇后薨逝后隔年春關,帝王重病不起,頒旨由皇二子領監國攝政之位時,也同時降下一道旨意,封旦四子為藩鎮之王,居守封地,永世不得回京。

至此,庶子奪嫡,終是有了定局。

只是,後面一道封藩王的旨意,被律韜給扣下了,他以父皇病重,需要靜養為由,傳令任何人非傳令不得進見,其中,也包括了容若與其臣屬,同時以禁軍封鎖宮闈,任京遠春為統領,下令宗室百官擅離妄動者,以逆謀論處。

他怎麼可能讓這人走?

律韜閉上眼眸,俯首輕吻着抵唇的柔軟髮絲,在心裏嘲弄自己的自甘墮落,竟是無論如何都離不了這個對天下蒼生而言似菩薩,但對他這個敵人而言卻似閻羅的皇后嫡子。

為了這人,他甘犯不韙,以監國之權,軟禁病重的父皇,隔絕聖聽,也同時斷絕聖躬與外人接觸的機會,最後,除了他親伺湯藥之外,“養心殿”外重兵嚴候,殿內只留一位啞奴,既聾且啞,就算皇帝說破了嘴,也傳不出半句話,當不了傳話之人。

無論逐居藩地,又或者是再改變心意,要取嫡子性命,他都不許,更加不許讓那個高傲的男人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

不許,他都不許。

這時,帳外傳來了稟報,剛才在為皇后號完脈之後,幾位太醫在外廡間做了一番詳細的討論,最後仍舊推了年資最深的姚太醫和郭太醫進來回話。

“說重點,少廢話。”律韜開門見山,劈頭冷道。

“是。”郭太醫拱手道:“啟稟皇上,據微臣與幾位同僚所得,娘娘的風寒之症已經去了大半,肺里的積痰經過多日用藥熏蒸,也化了七八分,只要再細心調養幾日,便可大好了。”

“不許落下病根。”這一點,沒有妥協餘地。

“微臣惶恐,請皇上恕罪,如果要妥善加以調理,不落下丁點病根,還需要娘娘清醒之後,以藥方和膳食雙管齊下,才能確保妥當。”

律韜淡淡挑起眉梢,透過紗簾看着兩位太醫朦朧的身影,他不必看清楚他們的臉面,也知道他們現在絕對是惶然不安,冷汗涔透官服,“責任推得倒乾淨?那皇后至今不醒的罪過,朕該算在誰頭上?”

“臣無能,請皇上恕罪!”兩位太醫咚地一聲撲跪在地,郭太醫顫聲道:“依娘娘的脈象看來,應該已經沒有大礙,奴才只能大膽推測,娘娘不醒,是因為……不願醒。”

在吐出最後三個字時,郭太醫已經有心理準備自己的腦袋也跟着這三個字一起落地,但過了良久,二人皆未聽到帝王發落,心裏惴惴不安。

“都起來吧!”律韜揚手,要他們退下。

見帝王沒有降罪,兩位太醫悄悄鬆了口氣,起身之後,並沒急着離去,郭太醫與同伴相覷了一眼,吞了口唾沫,才站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還有一事稟報,也是關於方才為娘娘所把之脈象。”

“說。”律韜大掌執起懷中人兒一隻削瘦的柔荑,握在掌心之間,近乎婪渴地感受着那屬於生命的微溫。

“皇上,方才微臣等人在為娘娘號脈時,感覺有一絲脈息,雖然微弱,但如珠走盤,應是滑脈沒錯……”

郭太醫一字一句都說得謹慎,娓娓地將皇後娘娘此刻的情況說出來,料想說完之後,帳中的帝王應該會有反應,但是,久久,卻只是一片岑寂,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又或者沒聽懂。

律韜當然聽見,也每一個字都聽懂了,一瞬的怔忡之後,在深沉的眼眸里所泛起的,卻是太醫們未曾料過的惆悵與哀傷,自然,他們從帳外是瞧不見帝王的神情,只覺得悄然無聲得可怕。

“元濟。”

“是,皇上。”

元濟在主子身邊隨侍多年,只需要揣測語氣,就知道主子現在只想與娘娘獨處,他帶領着兩位太醫,以及殿內值侍的宮人,迅速且靜悄地退出。

在一室的葯香與寂靜無聲之中,律韜收緊了臂膀,將懷裏的人兒抱得更緊,渾厚的嗓音里,不掩愁濃的思念,“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他不願意承認,但是,方才太醫所稟奏的話,就如同一記利刃,狠劃過他不及設防的心頭。

這一刻,沉沉的,卻彷彿要割裂般的痛,讓他徹底醒悟,終於無法再自欺欺人,那一年,在那個漫天雪夜裏,自己極力挽留住的,終究不是原原本本,不是當初那個膽大妄為到敢挑戰他監國攝政大權,帶兵潛進皇宮,只為了能在他的監禁之下,見已經病危彌留的父后一面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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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修羅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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