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你在想什麼?那個男人痴了瘋了,你怎麼跟着他一塊兒起鬨呢?我不過就搭救了你一回,你便將命賠給了我,你值嗎?”

“她說自己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只要能令你生還,她心裏便歡喜了。”

那日,律韜轉述沈阿翹在“養心殿”的最後一刻,對這位帝王所說的話,他說從前看着她,覺得是個膽小畏怯的姑娘,但是,在那一刻,他覺得她勇敢得教自己汗顏。

容着想起了太君壽辰的那一天,想起了她在當日王爺膝下的伏跪卑微,想起了她滴落在石地上的淚水,那時,她心裏該有多悲傷,明明傾慕着眼前的男人,看着側妃之位唾手可得,但是,她卻是寧可惹怒王爺,也要將自己的心意收拾妥善,就為已知會有的一日,報答救命之恩。

“阿翹,你細細聽着,本王不感激你讓出自己的軀殼,將一個男人還魂成女子,這是造孽!你與齊律韜那男人在奉王身上所造下的孽,今生今世,休想本王感激你,但是,你給本王的這條命,本王領受了,從今往後的餘生,本王會珍惜着這條命活下去,絕不負你一片……苦心。”

最後兩個字,容若原本想說“痴心”,但是,既然當年的她堅持到了最後都不肯坦露真心,又何必在這個時候揭開徒惹欷吁呢?

容若讓人取來了筆墨,拿下丁香案上的神主牌位,凝視了半晌,彷彿在想着那一天的姑娘,最後,提筆寫不了幾個字,再親手放回去。

這時,隨後而到的律韜走進佛堂,與回頭的容若相視一眼,然後揚起目光看着那個被添了字的神主牌位,驀然,在怔忡之後,泛起了苦笑,“既然這是容若的決定,我也只能照辦,回宮之後,讓宗人令為她進王妃牒紙。”

他看着那牌位上筆跡熟悉的幾個字,在沈阿翹的名字上方,被新寫了“睿王妃”三個字,末了,未乾的墨痕是容若的名字,在那名字之上,一字“夫”讓他看着雙眼生疼,卻也只能接受。

他的心裏就算再不願意接受,但是,從今以後,沈阿翹這名字,將在宗室牒冊上,陪着睿王齊容若,百年千年,都難以抹去這一筆。

“這是我這一生……唯一能給她的。”容若走上前,捻起一把香葯投進小爐里,裊裊的輕煙纏繞着她的手指,彷彿是那縷神魂最後的依戀,末了,轉身出門,看着如昔的庭院,靜默着不理身後跟着出來的男人。

律韜站在她身後兩步開外,一語不發地看着她沉思的側顏,雖然,得了她允諾將孩子平安生下的約定,但……他心沉了一沉,也就僅只於此了。

“我想吃蘭姑姑親手做的棗糕。”容若突然說道。

“什麼?”律韜一時回不過神,只能楞楞地看着她轉過身。

“你知道懷你的孩子,最教我痛恨的一件事情是什麼嗎?就是讓我只想吃蘭姑姑的棗糕,上一胎如此,這一胎依然,想來可能都是同一個孩子投的胎,都是你的,你要負起責任,好好養他……還有,就算我不認丹臣說我心離不開朝堂,但我也要考慮一下,我這皇后這些年被你養得慣得太過嬌貴,真出了宮,怕是不知道怎麼過日子,這一點,你也要負責。”說完,她瞪着他,惱恨的一瞪之後,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明媚的笑。

這話,是在告訴他,她妥協了。

她在告訴他,她會留下,留在他身邊,讓他負責。

雖然與他想要的一世一雙人,恩愛不相離的想望,還有着甚大的差距,但是,從今天起,從這一刻起,她不想再逃,再與他為敵,對他,她心裏不會沒有埋怨,但恨,談不上了。

只是,她不想把話說明白,如果,他笨到連這話里的含意都聽不出來,那隻能說她容若曾經太瞧得起這男人的本事了。

律韜起初一楞,然後,一抹浮上唇畔的笑就像是漣漪般越擴越大,最後終至朗聲大笑了出來,他這個人,這一生,還未有過如此恣意大笑的一刻,但他心裏覺得快活,無比的快活。

這會兒楞住的人換成了容若,即便是後來在他身邊這麼些年,也未曾見這人如此恣情的大笑,那渾厚的笑如濤聲,揪着她的心口,一陣緊過一陣。

就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眼前驀然一暗,整個身子已經被他給緊擁進懷抱之中,他那雙修長的男人臂膀,力道強悍得近乎蠻橫。

他仍在笑,但多了些許激動的哽咽,她沒能看見他的表情,但她卻也不敢想像這人會哭,她靜靜地側首,貼偎在他的心口,一動也不動。

她也曾經是男人,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便是淌下了也不想教人瞧見了軟弱,從前的睿王爺尚且如此,更別說孤傲冷情如律韜。

所以,這一刻,她沒想抬頭瞧他,也沒想說話取笑,就當作是好心,給他的一份仁慈吧!

“容若。”他低沉渾厚的嗓音從她貼住的胸口輕震而出。

“嗯。”她以一聲輕哼代替回答。

“一生能得容若如此待兒,已是十分足夠。”

“好說。”是待兒嗎?她明明就說是要負責,她的嗓音依舊不冷不淡,只是瑰嫩的唇畔不自覺噙起一抹笑,好吧!至少這人有領了她的情。

“蘭姑姑這幾年都在為母后守陵,我修書一封,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經過詳責告訴她,派人將她接回來。”

“好。”她偎在他的胸口,聽着他比平日快的心跳聲,沉靜道:“如今,你可以告訴我,當年你以啞奴伺候父皇,究竟是想瞞住什麼天大的秘密了嗎?”

說完,容若雙手抵開他的胸膛,抬起美眸,與他四目相對,以堅定的眼神逼着他對她將當年的一切娓娓道來……

三年又幾個月後……

元宵剛過,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明黃的宮殿又成一色的雪白,一個約莫二歲的男娃娃,圓臉兒,圓眼睛,紅紅的小嘴巴,軟呼的臉頰被初春的風吹得紅撲撲,此刻,他穿着一身縫製密寶的圈毛小襖子,看起來就像是一顆小……不,是雖小但十分飽實的粽子。

“四叔!四叔!”

他一邊喊着,一邊邁着兩條小腿兒,一路跑跳進了“芳菲殿”的暖閣里,幾個陪隨宮人趕忙着追,才勉強能跟在小主十身後。

小傢伙前腳才蹦進屋,立刻開始找人,很快就看見了他躺在榻上的“四叔”正靠着引枕,佣閑地就着懶架在看書。

“四叔。”那軟軟的嗓音甜到都能溢出蜜。

容若兩日沒出“芳菲殿”殿門,此刻皇宮各殿都還燒着地龍,十分溫暖,所以,她僅着一身月白色的深衣,隨意地套着件蜜色的軟袍子,長發鬆挽成一束,看起來慵懶之中帶着一點媚態。

她聽到那軟膩進骨子裏的一喚,才淡淡地從書頁里抬起明眸,瞧了那顆蹦進門的小粽子一眼,看着他兩條小腿沒一刻安分,就連奴才們還在為他脫襖於,都直想往她這裏飛奔過來。

“四叔,叡兒想四叔了。”小傢伙笑得圓眼兒成了線,兩排白色的小牙咧得幾乎是顆顆分明。

剛才,大老遠就聽見這小子一路風風火火而來,她本來打算一進門就訓他的沒規矩,但一見到他那張逗人的笑臉,她忍不住搖頭笑嘆,沒法子狠心把這張笑臉兒罵成哭臉兒。

她這兩日身子不是很舒坦,總是容易感到暈眩身軟,太醫吩咐不能見風,所以已經兩日沒出“芳菲殿”大門。

律韜為了讓她靜養,也下令不準任何人打擾她,而為了她當初一句氣話,斂兒這幾年養在她六弟的宮裏,管她家六弟喊“娘親”,一連兩日討着要見“四叔”,都被律韜給擋了。

終於,脫下小襖子之後,叡兒重獲自由,直奔到卧榻畔,站在腳凳上,努力地想要爬上去。

“四叔,叡兒要上榻……”他一手扯着容若所蓋的錦被,一下端在卧榻的軟墊上,奶氣的嗓音因為使了勁而聽起來有點吃力。

“小滿。”容若朝着婢女努了努下頷。

小滿看見小皇子那副可愛逗趣的模樣,笑吟吟地出於幫忙。

就這樣,叡兒一邊自個兒出力,一邊讓人幫忙脫了小靴,讓人扶上了卧榻,上了榻,幾乎是立刻地往他“四叔”的懷裏窩進去。

“叡兒好高興能見到四叔,四叔香。”

小傢伙整個糯進了容若纖細柔軟的懷抱里,心滿意足地深吸了口氣,在他家“四叔”身上完全沒有一般女子膩人的脂粉味,而是一種令人舒心沉穩的香息,同樣的氣味他在父皇身上也曾嗅過。

不過,聽他“娘親”說過,父皇所慣用的香與“四叔”不同,若有同樣的香氣,肯定是從“四叔”這兒染過去的。

至於是如何“染”過去的呢?這一點,小傢伙的心思非常簡單,一猜就知道是他父皇與自己一樣喜歡“四叔”的香氣,常常討着要“四叔”抱,他只是不懂為什麼,那天“娘親”聽到他這個說法時,表情會突然有些占怪。

他想,肯定是自己的問法不對,只是,明明是“娘親”自個兒說過,要他無論見“四叔”臉色怎麼難看嚇人,都要像團牛皮糖似的粘着不放,然後賣乖裝無辜,尤其是一副可憐樣兒,最容易討心軟的“四叔”疼愛了。

這一點,他這麼一丁點兒大的小娃娃都知道要!身體力行”了,他父皇那麼大個人,哪裏會不懂這個道理呢?

據說,“娘親”也曾就這一點對他父皇口授了幾堂課呢!

所以,後來,當容若知道自己被律韜父子二人吃定欺軟,全都是拜了自己所疼愛的六弟面授機宜之賜,險些沒一時衝動掐死那小子,心裏動了幾個念頭,想是要將他發配邊疆還是流放南海去,就恨自己多年的苦心保護周全,竟然不防他吃裏扒外,向著“外人”對付他的好四哥。

容若讓人撤了懶架,好讓叡兒可以有更大的活動空間,不過,小傢伙存心要跟她膩在一塊兒,一雙小軟手圈着她的脖子不肯放,硬是擠成一團。

“父皇凶,他不讓叡兒見‘四叔’,說怕叡兒喜歡蹭着‘四叔’,會把‘四叔’給蹭壞了。”說著,那雙小手圈得更緊了。

容若聽出小傢伙的聲音噎得都快要哭出來,終於忍不住心軟,伸手將他給抱進懷裏,伸手在他的背上輕拍着。

“少聽你父皇胡說,‘四叔’沒那麼嬌貴,不會讓叡兒給蹭壞的。”不過她忍不住要想,她家六弟可真是會養孩子,把叡兒養成這麼一個白胖小子,不是皮肉橫張的肥胖,但手腳和臉蛋看起來就是圓嘟嘟的,十足十的可愛,只是也略沉了些,現在已經讓她沒力氣抱上懷了。

“叡兒決定以後不蹭‘四叔’了,‘四叔’抱叡兒一會兒就好。”小傢伙心裏其實是很不安的。

雖然,沒有人跟他說實話,但他能聽得懂,宮裏有奴才在說皇後娘娘鳳體違和,他知道,皇后就是“四叔”,皇后不好,就是他家“四叔”不好,所以他才會急着想見“四叔”,而越是見不到,他的心裏就越急。

最後,是讓“娘親”帶着他,在父皇面前嚎啕大哭,才終於讓父皇同意他可以進“芳菲殿”見“四叔”。

“‘四叔’不是正抱着叡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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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修羅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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