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此刻,容若坐在皇帳的側邊帳房裏,與元濟和兩位太醫一同看着律韜的脈案記錄,明明眼裏看的是脈案陳詞,但是,耳邊彷彿一次又一次迴響起青陽稍早之前對她說過的話。

雖然,她在心裏冷笑,律韜好大的本事,才不過短短數年,已經將青陽的心也收買了,而且不只是律韜,她也知道青陽與孟朝歌走得極近,但當青陽取出保管多年的睿王印信,她就曉得在這位弟弟眼中,“四哥”還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朝歌……他一直在尋找這印信的下落,他不放心四哥,可是我想他也一定料想不到,這印信當年四哥交了親信送來給我,一直都在我手上。”

在那瞬間,容若的心裏覺得可笑,真不知道那位孟大學士若發覺自己多年要尋找的東西,就在自以為已經攏絡收買的六殿下手裏,他會有什麼感想?就如同孟朝歌不喜歡甚至於痛恨當年的睿王殿下,容若心裏對他也決計沒有一點好感,她相信自己手下的辦事能力,雖然他們很懂得織人入罪,但是,要羅織到當年那樣事事樣樣都能見到此人身影的地步,卻是不容易的。

她有七分把握,當年孟朝歌為了替自己的主子掃除登上帝王之位的阻礙,在大皇兄和三皇兄的叛亂上,就算沒有參與,也絕非全然無辜。

容若合上手裏的脈案卷冊,擱在面前的桌案上,一帳之隔,是律韜歇息的寢帳,她將剛才浮上心頭的那些事都拋在腦後,看着兩位太醫道:“雖然是天行疫病,但是士兵們大多見好了,為什麼皇上卻仍舊虛弱?皇上的內力深厚,可以運氣逼出疫毒,只要妥善用藥,何致於病至如此嚴重的地步?”

“回稟娘娘,皇上——?!”

兩位太醫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們看着眼前男子打扮的皇後娘娘,心裏竟浮現當年面對睿王殿下的感覺。

這時,元濟越過兩位太醫,往前站了兩步,拱手道:“娘娘,皇上的內力,已經是廢了。”

“你說什麼?”容若吃驚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瞪着垂眉斂目的元濟,“不可能,當年他的內力深厚,足可與西鳳相提並論,如今西鳳的武功內力都已經可以傲視江湖,鮮人能敵,我知道皇上這些年沒落下練武的活兒,就算不比西鳳,也不該是廢了才對!”

“娘娘。”此次被擇揀隨帝親征的郭太醫上前,拱手為皇后釋稟道:“依皇上眼下的龍體狀況來看,已經不適合再習武,據微臣知道,皇上每日在校庫里所練的,只是拳腳功夫,鍛煉體魄所用而已。”

“元濟。”她眸光冷瞥向一旁的大總管,要他最好把話說清楚。

“娘娘,這事還是讓皇上親口回答娘娘,比較妥當,元濟只是奴才,本分只是聽主子吩咐而已。”這話里的另一個意思,是不該說的,他就算是被割裂了口,也決計不會吐露出半個字。

“不說是嗎?我自己去問他。”說完,容若帶着滿心驚疑,快步地穿過兩帳之隔的通道,她雖無武功,卻知道練武之人的內力要到廢了的地步,先前必定受過極大的傷害,一進皇帳,她走到榻前,一手揪住正閉眼歇息的律韜襟領,“為什麼?你的內力怎麼會廢了?”

律韜訝異地睜開眼,雖然聽見她進來的聲響,卻沒料到她竟有如此粗魯的舉動,倒真的頗有幾分當年猶是男子的威儀,他揚唇失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死不了。”

她如此動怒,是因為關心他嗎?律韜寧可讓自己如此想。

“就連你也不肯說嗎?”容若看見他眼裏浮動的笑意,知道自己這舉動是猛浪了,放開他,後退了兩步,語氣猶硬,“你最好是說了,我不以為你會想要讓我自己大動干戈去查。”

“是,朕不樂見,你這人的手段忒多,要是你存心折騰,必定是傷筋動骨,好,你想知道,朕就說,當年的‘通天犀’穿心取血,傷了朕的心脈,以一個練武之人而言,朕這身子算是廢了。”

龍血,巫女,通天犀。

在容若心裏忽然想起律韜那天的話,心下微涼,她不是沒有猜到所謂的龍血是“真龍天子之血”,卻沒料到是穿心取血!

這一瞬間,她竟是沒由來的騰起憤怒,為他的思慮欠周,為他的不愛惜自己,為了他竟然教青陽同情的可憐!

律韜直視着她那雙冒着火光的明眸,抿唇不語,他一向喜歡看容若生氣的模樣,無論是從前或是現在,這人即使是氣極了,那眼眉也永遠都是舒展着,永遠也見不到一絲猙獰與醜陋。

“為什麼?”容若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很平靜,平靜得就像是無聲無息地磨着一把刀,就只等刀磨利了,好方便一刀割斷眼前男人的喉嚨,“齊律韜,你這是何必呢?我真的想知道你究竟存了什麼心?如此傷害自己,只為了將自己的弟弟弄成了女人之後,再與她做夫妻?你這是瘋了不成?!”

“瘋了嗎?”一抹苦澀至極的笑,輕淺地,躍上律韜的唇畔,“如果容若嘗過眼睜睜看着失去,卻無能為力挽留的屠心滋味,就會知道,有時候人寧願自己瘋了,也不願意清醒面對。”

“你說那是什麼渾話!誰說我沒有失去過?!”

這一瞬間,所有的怨與怒都在容若的心裏爆散開來,化為咆哮衝口而出,她衝上前去揪住律韜的領子,緊緊地揪着,氣得渾身發抖,不敢置信這男人竟然有臉對她說出那種話,“我們之間的勝負,是我輸了,而你,在將我的一切都奪去之後,竟然有臉說我沒有失去過?!”

氣怒的聲音落地,容若放開了手,倒退了幾步,閉上雙眼,不讓自己氣紅了眼眶的模樣教他給瞧見。

該死!這該死的女人身子!

從前的睿王心性極高極傲,皇后嫡子的出身,給了他最強勢的倚靠,所以遇事他總是能夠從容鎮靜,談笑風生,不曾如此脆弱過,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在仇敵的面前險些被氣哭出來。

她恨這身子,她恨!

她恨這仍懷着孕息的身子,恨百般不由得自己的無能為力。

“二哥想知道,容若為何而來?”除了青陽之外,可有半分,是為了他?

“為天下,為蒼生。”說完,容若沉靜了半晌,才轉眸直視着他渴求答案的眼神,“就算還有旁的,為什麼我要告訴你呢?皇上,我看你不只是瘋了,還傻了,如果這一次,最後死的人的是你,我不妨給你一個明白,但如果又是我終究難逃一死,我又何必好心,在此時給你一個痛快呢?”

是,她不必。他允許她不必。律韜揚笑不語,看着她的溫柔目光,讓冷厲的眼眉都跟着柔和。

“皇上不是最愛問我喜不喜歡你嗎?請皇上再問我一次,快,問我是否喜歡你吧!這一次我肯定給你不同的答覆。”容若的咬字極清,語調徐淡如風,卻是寒進入骨子裏的冷風,不待律韜回答,她已經緩慢搖頭,“不,我不喜歡你,從前不曾,往後也不會,這一生,你是休想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去,不看身後男人那一瞬間彷彿被浸入寒冰里的心痛眼神,但他也同時沒有瞧見遠去的她,臉上的神情是終於一吐怨氣,但卻笑不出來的苦澀。

曾經,她以為自己懂得,但直到如今,她才真正的明白,帝上可以富有天下,卻絕不允許奢侈地擁有最愛,因為一旦在乎,就是覆滅的開始,拿來跟着一起陪葬的,是這錦繡般的萬里河山……

天蒼野茫。

雖是孟夏的天,但是在這西北大漠上,陰涼的天候讓迎面而來的風帶着近寒的涼意,容若身上穿着的是一襲她自小未曾碰觸過的粗布衣衫,在最初穿上這襲粗布衫時,她甚至於覺得新鮮有趣,但是,才穿不到半個時辰,在宮裏被養得極細緻的肌膚竟然隱隱疼了起來。

她在心裏自嘲,不想自己竟然嬌貴至此。

這一身粗衣,不抵寒氣,讓她在教導着幾個少年如何墾田屯水時,雙手指尖隱隱地泛涼,但她現在是人家的俘虜,不是當年的四殿下,也不是律韜捧在手心上疼的皇后,看着那些“元族”的青年孩子們一個個都與自己身上同樣穿着,讓她心裏不免慨嘆,“齊容若”的一生,確實是極有福澤之人,無論是從前或現在,都是盡享天家富貴。

“元族”,這支民族容若並不陌生,當年,就是他們起的頭,帶着西北五國一起進犯中原邊境,她父皇令駐將在外的律韜迎戰,後來,律韜破“元族”都城,血洗屠殺,至今,猶有世人在議論着當今皇帝的冷血無情。

那一役之後,“元族”潰散四地,積弱不振,就連這一次西北動亂,他們都無力參與,卻不料,在中原大軍打了大勝仗之後,在她趁機探巡邊境村落,與當地百姓就屯田水利交換心得時,中了幾個打扮成漢族裝扮的“元族”孩子巧誘暗算,再醒來時,已經是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容若遙望着消沒在漠原邊緣的天空,藍天之下,白雲蒼狗,忍不住想到她與律韜合作打下的那一仗,在那一仗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與律韜並肩作戰,而且是贏得空前勝利的漂亮一戰。

只怕是終她一生,都無法忘記,那金鼓聲中的豪邁壯闊,與律韜同在主將戰車裏,指揮青陽以及敖西鳳等人率領將士們殺得敵人落花流水的慷慨激昂,律韜看着她的眼神,有溫柔,有縱容,有思念。

他還想着當年的睿王爺嗎?

有一瞬間,容若差一點脫口而出,但終究是忍了不來,與他就着戰況權改陣法,她不願意承認,但是,那一眼之間,便知道對方與自己同樣想法的心有靈犀,令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酣暢。

有片刻之間,容若心裏竟有一絲狂想,如果,當初母后不將律韜遣出“坤寧宮”,讓父皇帶在“養心殿”由一干宮人們伺候撫育,那他們兄弟之間,能否沒有嫌隙,彼此的關係是否能夠……親近些?!

那麼,律韜是否就不會對她持有就連生死交隔,都不願意放手的執念?

如果當初的容若只是他的弟弟……自小相伴着長大,他待她,是否能像她多年來待青陽一樣,只是當作手足疼愛?

如果,只是如果,當年在“迎將台”前的一瞥,她所做的決定並非將他當成敵人般除去……但終究,這些只是“如果”,如今再回想,都是太遲。

“你在發什麼呆!”阿兒朵從後面伸手推了容若一下,沒好氣地叱道:“沒看見他們都在你面前,等着你發話嗎?”

容若曾幾何時受過這輕慢的待遇,她眸光微斂,看着眼前這個年紀不出二五的女子,有着“元族”特有的深刻眉目,稱得上是個美麗的女子,雖然不是這批人的首領,但很受孩子們的愛戴敬重。

“有道是,有求於人就最好端出求人的態度,要不,我雖肯教你們如何屯田開墾,造水利之便,但是,若我不高興了,暗自留了一手,阿兒朵姑娘以為最後吃虧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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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修羅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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