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從不覺得跟你走在一起會很丟臉。」那光景光是想像一下,他甚至感覺到幸福,浮現可怕到連想像都不敢想像的甜蜜,又豈會感覺丟臉,「我只是怕會毀你清譽。」

「我的清譽一文不值,多你一個、少你一個,頂多就是往一桶墨里再倒些水,攪和攪和,不會幹凈到哪裏去。」最好攪着攪着,他也能跟她一樣黑,喔呵呵呵。

「不要這麼說自己。」段殷亭不悅地制止她,原先平和好看的眉,險些因眉心的皺褶纏打成死結。

「好,我不說,你只須告訴我,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直到今夜子時。」

「我可以說不嗎?」他從未與女子獨處過,更何況對象還是她。

他不懂男女在一塊自然而然就能脫口而出的情話,他會緊張、會出錯也定會惹惱她,與其事後懊悔苦惱,還不如讓一切停留在最初,這樣他還能表現得自然隨和,不必想着以後如何對她小心翼翼。

「可以呀。」雪白貝齒在上揚咧開的姣美唇形間顯露無遺,惜蝶手指外頭人聲吵鬧的街道,愉快地接續道:「然後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直接走到街上,而我立即就會飛奔出去,死死抱住你,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指責你負心負情。」

「這……」

「這個和那個,你選一個。」「這個」是指街上那一出,「那個」是指現下馬上在她面前點頭答應。

一和二,選吧!抱歉,她可沒有為他準備三。

所謂的窩囊和優柔寡斷,指的估計就是他吧,可他一向很有主見,除了面對她。

「惜……」他瞄着那隻緊握住他,柔若無骨的小手,開了口卻不知該喚她什麼。

「惜兒,喊我惜兒。」她眨着眼提供說辭。

段殷亭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俊臉都先是很習慣地紅上一紅,然後才接着木木訥訥地重整語調,「惜兒,請你放手。」

「你嘴上喊着人家姑娘的閨名,卻還要硬加上一個請,很怪的你知不知道?」

「我以為惜蝶是你的閨名。」而「惜兒」更為直接,越過重重屏障,將前頭那一大堆世俗禮節拋得老遠。

手上力道突然加重,他看見她抬頭瞪了瞪他,她以眼神暗示不要再聽見那個名字。

「我沒被賣進棲鳳樓之前,我娘就喊我惜兒,『惜蝶』兩字是進了樓子嬤嬤才給取的。」只是不記得到底娘喊的是西、夕,還是溪就是了。

「你娘?」還是頭一回聽她提起家人,他的眼中閃過明顯的驚訝。

「我娘是天底下第一號大蠢蛋,不知哪一號混球欺騙玩弄完她后,留下一大堆驚天撼地、情深款款的山盟海誓就消失得一乾二淨。等她發現懷上我的時候非但沒傷心難過,還堅持生下我,拖着病弱的身軀天天織布,以綿薄之力生養我。」

「聽起來你娘是個非常好的娘親。」那聲蠢蛋聽起來倒顯得她沒心沒肺。

「是啊,她好得不得了,好到自己都病重下不了床,還強撐着一臉死灰青白,跟牙婆說絕不要將我賣掉。」

「那為何……」為何還會有今日的惜蝶?他沒問,有些話問出口太傷人,只需隻言片語別人就心裏有數。

「是我去求牙婆將自己給賣掉的。」她這麼說著,語氣又淡又輕,就像此刻頭頂上飄過的那片雲,不帶任何重量。

「你?為什麼?」

「你等一等。」

走得有點累了,先前還跟那幾個女人吵了幾句,喉嚨也干,她乾脆把他拉進途經的酒樓,第一樓,打算邊吃邊喝再繼續接著說。

「我娘的病其實真的不嚴重,只要有錢看大夫抓藥,就能治好。」

「所以為了你娘,你把自己給賣了?」這樣感天動地的母女之情,不誇她一聲孝女實在不行。

只不過接下來她的話,卻讓他被剛喝下的那口茶給嗆到。

「你太抬舉我了。」先跟他說一聲謝謝啊,「我跑去找牙婆的時候,問的是要是拿到錢讓娘治好病,以後我能不能像隔壁家的小紅一樣可以買到很多很多的糖葫蘆。

結果牙婆告訴我,要是賣得好,不只糖葫蘆,魚蝦肉蟹、綾羅綢緞、絕世珍饈,我見過的、沒見過的、渴望的、這輩子都想像不到的,什麼都能得到手,既然救一條人命之餘,還能為我自己換來豐衣足食,何樂而不為呢?」她說著自己的事,卻像在談論別人的事一般。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今日你被賣進的不是棲鳳樓,而是比棲鳳樓還要糟糕數百倍的地方,你該怎麼辦?」溫厚的嗓音,語調卻比平日凝重,甚至還帶着幾分責備她當年的輕率。

「你沒有挨過窮,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在我眼裏,沒有比那時更糟的了。」

她沒有那麼好的心腸,就算有乞兒跪在她面前,求她賞兩口飯吃,她會選擇將他一腳踹開,順便轉身尋一勺餿水來給他兜頭淋下來個落井下石;可她無法假裝看不見娘時常將小雞啄米般份量的食物留給她,騙她自己已經吃飽,暗地裏卻偷偷背着她啃食難以下咽的樹根。

那是她的娘,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當一個足以逆轉兩人命運的機會出現在面前,她選擇與娘背道而馳,她更現實、更理智,不去死守唱和感人肺腑的親情,而是伸手邁步去捕捉讓雙方都能得救的機會,然後她做到了,她至今還活得很好。

「你那時幾歲?」

「八歲。」

八歲的她就已懂得生存的艱苦,八歲的他又在做些什麼?估計是在吵鬧着不要書本,不要跟大哥、二哥一塊窩在書房,聽夫子沉悶說書,想要玩具,想要跟府外的孩童一般笑鬧着奔跑吧,跟她相比起來,八歲的他沒有過得不好,他從出生到現在,與她是有着雲泥之別的錦衣玉食。

「你娘……她現在還在嗎?」

「在,當然在了,無病一身輕,前些年她還被某方富商看中,被納為妾,對方家中妻妾和睦,她沒遭到任何刁難,幾年前還幫富商添了幾個小胖丁。」有父有母、衣食無憂,一家子和樂融融,這樣的光景她看過,一眼就足夠了,然後連個招呼都沒打便轉身離開。

「你沒想過要去找你娘,投靠她?」

「換作你是我娘,有個當花魁的女兒跑去找你認親,想要投靠你,你會感動得邊落淚邊張開雙臂迎接她,詢問她這些年過得苦不苦,安慰着她嗎?」別說笑了,她有自知之明不會去當那種蠢人,那樣她會是累贅、是恥辱,她才不要那麼犯賤,明知道結果還等着遭人嫌棄。

「我不是你娘,可我會站在我的角度,為你感到心疼。」他突然發現,原來那故作堅強的沒心沒肺底下,她只是用着最笨拙的方法,寧願為難自己,也絕不要對方因她而困擾,甚至丟失該擁有的一切。

「你……」她不需要這種心疼,而且還是個男人給的,她不需要,她理應不齒全天下的男人,因為他們同樣膚淺,有些還是道道地地的衣冠禽獸,可她卻反而在笑,笑得真誠愉悅,毫無掩飾。

「你這是在告白嗎?」

「我只是覺得你該學着對自己好一些。」

「我對自己很好呀,沒特意虐待自己,也讓自己吃好穿暖。」敢說不敢當,孬種!

「不是那種顯而易見、隨手可得的好。」全天下最不懂得對自己好的人就屬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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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夫花名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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