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齊穆韌猛地抬眼,驚愕的目光迎向皇帝,寒意自心底竄上,皇上知道他們兄弟與三皇子間的眉來眼去?他以為瞞得夠緊,原來皇子們、包括自己與穆笙的一舉一動,全在皇帝的掌握中。
見齊穆韌驚駭至此,皇帝忍不住抿唇一笑,薑是老的辣,他們想在跟前使詐,還得再多磨練個幾年。
「可朕認為,他太過仁慈、手段不足,且他的親生母親出身不高,無法助他一臂之力。」
「治亂世需要嚴君、厲君,以雷霆萬鈞的手段統治,可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們盼着的是個能站在他們那邊,替他們着想的仁慈君主。
「海不擇細流,故人成其大,人要有胸襟與目光,而三皇子恰恰是這樣的人物,或許他決斷力不足,但只要輔以良相,定能創造齊焱百年祥和興盛。」
這就是他對宥鈞的看法?而宥賓、宥家、宥莘幾個,個性多疑苛寡,性情雖然圓滑卻主觀易怒,不肯採納旁人意見。
所以從頭到尾,他滿腦子想的是輔國良相,對於帝位無半分野心?
見皇帝默然不語,齊穆韌續道:「皇上肯大刀闊斧,藉邊關戰役剷除葉府勢力,除開葉氏在朝堂勢力逐漸擴大,旗下子弟仰仗葉丞相盡做些不乾不淨的骯髒事之外,不也是認定身為皇帝只要能夠制衡各方勢力、統御朝廷,四皇子根本不需要外家在背後支持,既是如此,出身高低差別在哪裏?
「況三皇子雖然親生母親出身不高,卻是由賢妃一手帶大,賢妃多年的悉心教養把三皇子教養成一個有容乃大之人,也只有他,能以仁慈相待於手足。
「皇上親眼所見,這些年,為東宮位置之爭,多少明裡暗地的手段盡出,三皇子為著兄弟情誼不願涉入,這些年,在幾位皇子想盡辦法打擊其他兄弟、擴展自己的權勢同時,唯有三皇子默默替朝廷做事,為帝者,要的便是這份為國為民的心思,不是?」
越是聽着齊穆韌所言,皇帝越是皺緊雙眉。
他有許多兒子,可諷刺的是,最像自己的竟不是宮裏這幾個,而是流落在宮外的穆韌、穆笙,他們有謀有略,允文允武,最重要是有胸襟氣度和眼光,他不願意承認,但姜柏謹教育孩子的確比自己棋高一着。
這些年,他的不忍與猶豫,造成的結果是讓幾個大的拚命結黨營私、剷除異己,他們把所有的能力心思,全用在那個位置上頭,使計坑害彼此、謀算臣官,一日一日,情況越演越烈。
如今,甚至聯合韃靼敵軍來殘害自己手足,他再不願意,也不能不正視孩子們已經長大的事實。
「穆韌,你是否認定朕讓阿觀死,是為了將宥莘剔除於葉府之禍?你是否認定朕已經決心令宥莘入主東宮?」
「難道不是?」除了他……其他皇子年紀尚稚,難不成皇帝百般拖延是為了後面幾個小皇子做打算?
皇帝莞爾,知道他又想岔了道兒,「回答朕,你是不是個有德有容,有胸襟氣度能納百川之人?」
齊穆韌心頭一震,倏地瞠眼望向皇帝,難道皇上想的不是齊宥莘,而是……
所以阿觀非死不可,因為身負污名之女,不能統御後宮?
不,他對皇位無心,更不願意掀起朝廷風波。
立他為太子,他和穆笙的身世之謎將會浮出檯面,他們的存在已是傷害皇家顏面、傷害已死的老王爺,幾年前皇帝下旨讓自己襲爵時,朝堂內外已是議論紛紛,若再因為太子之位讓他的身世揭曉,不管是對皇家、對王府,都是極重的傷害。
拱手,深深一叩首,齊穆韌沉聲道:「回皇上,微臣無能也不願意。」
「為什麼不願意?這是人人爭破頭的事,身為男子,誰不想將這金甌九鼎盡數攢在手中,至於你說自己無能,朕自認在看人這點上頭,還沒出過差錯。」他已是定下心思,連后着都已經算計清楚,容不得齊穆韌反對。
「皇上,微臣並非皇子。」
「那不過是一道聖旨的事兒,有何困難?古有堯舜禪讓,朕難道不能傳位於有賢有能之人?」
自小,父皇母妃便教導他,生為皇子並非天生的得利者,而是天生的付出者,他做任何事,考量的不該是自己,而是千萬百姓,他不能率性而為、不能自私自利,因為對於帝者而言,國家便是他的私,朝廷才是他的利,唯有國家富強,百姓安生,皇帝才有其存在意義。
「皇上,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宥鈞能做的事,你只會做得比他更好。」
齊穆韌心頭一陣紛亂,頻頻搖頭,現在不是談論皇位的好時機,他心裏裝的全是阿觀絕望的表情。
皇帝見他不語,轉開話題。
「穆韌,你從來沒有懷疑過嗎?」
「懷疑什麼?」他接下話。
「何宛心。」
「為什麼要懷疑?」
「錦雲緞就那麼幾匹,朕方賜下,何宛心就做出兩件同款式的衣裳,與阿觀一起穿進宮?相似的身量、相同的衣裳,要朕相信這是恰巧雷同,還真的很難說服朕。」
沒錯,齊穆韌想到了,在事情發生那刻。
賞賜方送進王府,宛心別的不要,單要那兩匹布,她不顧自己的身子孱弱,日夜趕工裁衣,巴巴地趕着送到阿觀面前去,他以為宛心的殷勤與巴結是企圖替自己在王府謀得一個位置,卻沒想到是將阿觀送進死路的起頭。
她提及讓阿觀和她穿同式衣服進宮,他以為宛心心思細,想藉此昭告世人,雖為平妻,自己並不比阿觀低賤,他允許她的小心眼,因為捨不得,因為罪惡,因為對她多年來受的苦楚感到抱歉。
可如今回想,所有事一環扣過一環的確太巧合,只是他依然不願意懷疑宛心,他們相交多年他明白她的心性,她是天之驕女,從不對人使心計,更何況宛心曾經蒙受家難,過去幾年於她來說太艱難,她對皇貴妃的恨造就今日之事,他能夠充分理解,也相信……她是一時興起。
「她不必做這些,我已經允她平妻身分,會公平對待她與阿觀。」
「如果她圖謀的不只是公平呢?」皇帝追問。
「宛心不能死,那是我欠她的。」話說得硬,可齊穆韌心底已有幾分明白,如果是「一時興起」,怎會在身上備下毒藥?他擰緊眉目,禍源於自己,不該由阿觀承擔受罪。
「什麼叫做你欠她?何家獲罪,是何御史貪瀆,他捜刮民脂民膏,罪該萬死,是他禍延子孫與你何干?依你的說法,那朕豈不是欠下何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命,要不要朕立個神龕,把何家上下給供起來?」對於齊穆韌的冥頑不靈,龍顏震怒,顧念舊情是好事,可若因此是非不分就太不像話了。
「她曾經代我挨一箭。」
「別說這種沒腦子的話,你身邊高手濟濟,她不出來擋,你就會出事?」
這點他明白,但……「她終究是擋了。」
「你沒想過這是苦肉計?」
「宛心不是那種人。」
「如果不是,怎會眼睜睜看阿觀替她受罪,卻無半分愧疚表現。」
「她是害怕,這些年,她吃過太多苦頭。」
「算了,朕不同你爭辯,你一心替何宛心脫罪,就算知道她有問題也會替她開脫,朕只想提醒你,別小看女人,柳氏便是一例。」他說得齊穆韌語塞。
「行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不!齊穆韌搖頭,他不回去,身子伏在地面,他的額頭重叩到地。
「皇上,求求您高抬貴手,饒阿觀一命。」
「你這是何苦,情勢是你自己選擇的,怎可以出爾反爾?更何況,事已走到這個局面,怕是早已傳遍宮裏宮外,你讓朕怎麼替你圓這個局?夠了、不要再說,就這樣吧,不過是一個女人。」
皇帝起身離開座椅,朝門口走去,態度表明已經無意與他再多言語。
齊穆韌情急,再次叩首。
「父皇,求您饒阿觀一命。」
父皇?!霍地轉身,皇帝震驚萬分,他眼底有着說不出口的無法置信,多年過去,他期待這對兒子喊自己一聲父皇皆不可得,沒想到竟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喊出了這聲父皇!
這感覺是震驚還是感動?!厘不清、道不明,他長長的嘆了口氣。
「阿觀於你,竟是這般重要。」
「是,一如當年的鳳慈皇后對皇帝。」
「既然如此,你怎麼捨得棄她?怎麼捨得做出如此傷人的決定?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便是留下她一條命,她也絕不會回到你身邊,阿觀對你,已經徹底死心。」
皇帝的話像冰稜子,一錐接一錐刺上他,而他,躲無可躲。
手臂微微顫慄,他咬緊牙關,挺過那陣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