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與瀕死(之一)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裏,我沒有長眠
我是四處流動的風
我是雪中閃耀的鑽石
我是陽光下成熟的稻穀
我是秋天裏的雨露
當你在寧靜的早晨醒來
我是俐落疾飛的鳥
我是夜晚閃爍是星星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裏
——佚名
走進亮光中
枯乾垂死的小花,安睡吧,安睡,你們的美未及開放即已枯萎。
——康斯坦丁·巴爾蒙特
在6年前,加州基爾羅伊市的特產仍是大蒜,有個小天使在那兒誕生了。珊依·布拉斯對她的母親蘿莉來說是個奇迹。幾年前,醫生早就告訴蘿莉她不可能再有小孩。而她卻懷了雙胞胎,三個半月時其中一個胎死腹中。小小的珊儂第一次展現了她不放棄生存的勇氣。兩歲半時,珊儂被診斷患了癌症。她的醫生說她活不了太久,但憑藉著愛與決心,她活了更多年。
珊儂患的是生殖細胞癌。每年7500個患癌症的孩子中只有75個患的是生殖細胞癌,醫生們必須從她的骨盆中抽取骨髓。
珊儂在接受骨髓移植前經歷了兩年的化學療法。那是一個威脅生命且不能預測結果的手術。骨髓移植和接近致命的化學療法使她徘徊於生死之間。
醫生說在化學療法之後她會終生癱瘓不能走路。但她在重量僅27磅時竟能行走。蘿莉說:“孩子們的生存意志真是不可思議。”她的勇氣自始至終都很驚人,她以頑強的鬥志宣示她永不放棄。珊依還因此在聖塔克拉拉的美的盛會中得到一個獎盃,以鼓勵她不屈不撓的勇氣。
珊儂的父親賴瑞,在一場摩托車事故中折斷了背脊、脖子和雙腿,變成全身癱瘓——正與珊儂的病被發現時差不多時間。賴瑞在白天和珊儂一起留在家中,他說:“她有強烈的生存意志,她會證明人們錯了。”
蘿莉說,她的家人活在希望中。你看着珊儂時,絕不對認為珊儂知道她快要死了。她總是精力十足,充滿對她周遭事物的關心與愛。當珊儂在斯坦福醫療中心住院時,短短几年間,死亡把她最好的朋友都帶走了,她失去的好友比任何年長的人在一生中所擁有的朋友還要多。
在珊儂最難熬的時期,她常在夜裏驚醒,坐直了身子,緊抓着她的父母,她要求她的母親別讓她到天堂去。蘿莉只能以沙啞的聲音回答:“天哪!我多麼希望我可以答應你。”
有時她甚至是個小討厭。有天她跟她媽媽到雜貨店去,有個友善的人對她們開玩笑:“你把這個小男孩的頭髮剪太短了!”珊儂則不帶攻擊意味地回答:“先生,你知道嗎?我是一個患了癌症、快要死的小女孩。”
有天早上,珊儂不斷地咳嗽,她媽說:“我們必須再到斯坦福去。”
“不,我很好。”珊儂堅稱。
“我認為我們必須去,珊儂。”
“不,我只是感冒而已。”
“珊儂,我們非去不可!”
“好吧,但只能去3天,否則我會搭便車回家!”
珊儂的不屈不撓和樂觀精神讓有幸在她周圍的人覺得生命充滿意義。
珊儂在意的並不是她自己和她的需要。當她病懨懨地躺在病床上,她還會跳起來幫助她的室友,傾聽他們的需求。
還有一天,她看見有個滿面愁容的陌生人走過她家,她就衝出門外,遞給他一朵花,祝他有快樂的一天。
某個星期五下午,珊依躺在斯坦福兒童醫院,蓋着她溫暖的舊毯子,不住地呻吟。麻醉作用消失,她打嗝且嗚咽,但她卻為了周圍人的安寧強忍痛苦。
她張開眼皮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問她媽:“你好嗎?”
“我很好,珊依。”她媽說:“你好嗎?”
在打嗝和嗚咽結束后,她回答:“我很好。”
在他們的家庭保險不夠支付她的醫藥費時,珊依直接和當地的基金籌措人打交道。她走進基爾羅伊罐頭工廠,走向她所看到的每一個人,並和他們談話。她對每個人都充滿了愛心,從沒注意到人們有什麼不同。最後她這麼說:“我患了癌症,可能會死。”之後,當這個人被問到他是否會為珊儂貢獻他們罐頭工廠的罐頭時,他說:“給她她要的任何東西!”
珊儂的母親對珊儂和其他患了絕症的孩子有如下看法:
“他們用心度過短暫人生。他們本身自然重要,但周圍世界更重要。”
4歲時,小天使珊儂在生死線上掙扎,她的家人知道到了她該離去的時候了。聚在她床緣的家人,鼓勵她走向通往光的隧道。珊儂回答:“太亮了。”有人要她走向有天使的那條路,她回答:“他們唱歌唱得太大聲了。”
如果你路過基爾羅伊看到小珊儂的墓碑,你會讀到她家人寫的話:“願你和其他天使們手牽手。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我們的愛。”
1991年10月10日,在基爾羅伊當地的報紙《快遞報》上,刊載了12歲的丹米安柯·達拉在珊儂去世前寫給她的信:
走向亮光,珊儂,比你先走的人充滿期待地在等你。他們會敞開雙臂歡迎你,以在地上或在天堂中最讓人感到愉快的愛、歡笑和情感來歡迎你。珊儂,那兒不再有痛苦,更不會有悲傷。進入光亮之中,你可以和過去你正奮力對抗癌症和聰明地躲開死神的手時神秘失蹤的朋友玩耍。
還留在地上的人一定會深深懷念與眾不同的你,你會活在他們的心靈里和精神中。人們都認識你,因為你使他們更親密。
最讓人驚訝的是,不管你的面前有什麼問題,有多少艱難的障礙,你不斷讓自己更有力量來打敗它們。但可悲的是,最後的審判打敗了你。雖然我們捨不得你離開,但我們仍讚歎你的勇氣。你最後終於體會到做個普通小女孩的自由,且知道你已做了比我們大多數人更多的事。
被你感動的心永不會失去愛的感覺。所以,珊儂,如果你忽然發現你走在黑暗的通道中,只看得見一丁點光亮,記得我們,珊儂,並勇敢走向光。
(多娜·羅亞布)
斯奇——一個絕對的好朋友
小時候,我不了解為什麼我只應為人類祈禱。當我媽媽吻我道晚安時,我已習慣於增加一個靜靜的祈求,為所有的生物祈禱。
——亞伯特·史懷哲
我第一次看到它時,它正坐在幾隻又跳又叫來吸引我注意的狗之中。它靜靜坐着,用它棕色的大眼睛盯着我,我們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它的眼睛是它最好的特徵。它身體的其他部分卻像被人從很多隻狗身上取下來滑稽地拼湊上去的。短腿德國獵犬的頭,大麥町的斑點,看來像威爾斯臘腸狗的腿、尾巴或者是……?什麼都有的它,看來很奇怪……它是我看過的最丑的狗!
我叫它斯奇·蘇·蕭。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它大概是3到4個月大,但看起來卻有十四五歲。當它6個月大時,人們會說:“孩子,這隻狗多大?它看來跟着你很久了。”當我回答它6個月大時,無法避免地會引致一陣冗長的沉默,有時就這樣結束了談話。它從不是那種當我在沙灘上遇到、或想遇到的朋友時會引起話題的狗,只有一些老太太會對它發慈悲心。
但它很可愛,有愛心也很聰明,正是一個可以幫助我在失戀時忘掉痛苦記憶的好夥伴。它喜歡睡在我的腳上……不,不是在床腳邊,就是在我的腳上。每晚我翻身時總會感覺到它小小圓圓滾滾的身體。我感到我的腿好像被壓在鐵砧下頭。最後我們達成個協議:它睡在我腳上,我嘗試不要在床上多翻身。
我認識第一個丈夫時,斯奇在我身旁。他很高興我和他一樣都有條狗。他的家人也不歡迎他的狗,因為家中已經沒有任何完整的傢具——完全被他的狗破壞殆盡。我的朋友非常開心,他以為把他的狗留在我的狗旁邊,狗就會有事故,而不會天天啃傢具。沒錯,他的狗使我的狗懷孕了。
那時我和斯奇剛從海邊散步回來,雖然在我看來斯奇的外表並無長進,但對於3里之內的公狗來說,它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它翹起尾巴,高抬着頭,好像狗展里的公主。公狗從籬笆後頭,一路跟着我們,咆哮呢喃,好像快要死掉一樣。我馬上聯想到——一定是它發情期到了。我朋友的狗只有8個月大,所以我錯以為讓它們單獨相處很安全,我還去打了電話和動物醫院約定了斯奇的“相親”日期。
當我返回來時,斯奇和我朋友的狗已經在我的客廳里黏在一起!噢,真是太可怕了。我除了吃驚地坐在那兒等着事情發生外還能做什麼?我只能等候。它們開始喘息,斯奇看來無精打采,他的狗也疲憊不堪。我打電話叫他來,讓狗兒分開並把他的狗帶走。我等了一會兒之後,實在無法忍受,就到外頭花園裏打雜去了。當我的朋友在工作后帶走他的狗時,這兩隻狗正在客廳地毯上打盹。它們看來如此天真無邪,讓我以為一切只是我的想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斯奇有了懷孕的徵兆。它本來就圓圓滾滾的身體在從狗門中擠進擠出時像一隻小型的飛船。它對散步和跑步都興趣索然,但已慣於以滾來滾去、搖搖擺擺的走路方式把大腹便便的自己從一個房間弄向另一個房間。該感謝的是此時它不再堅持睡在我的腿上。它已經沒法爬上床,所以我在床底下做了一個窩,我認為它該每天做運動維持身材,所以每天下午我還是繼續帶它到海灘散步。只要我們到了沙灘,它一定趾高氣揚地抬頭四顧並翹起尾巴,在岸邊走來走去。我想它肚子裏的小狗一定東滾西滾,為這樣的動蕩而作嘔。
在幫斯奇助產前我從沒有類似的經驗。它在某個凌晨用嘴把我的被單咬到它的窩那邊來叫醒我。這時我已能機靈地應付它的每一項要求,在它努力生出第一個寶寶時我即隨侍在側。它看來像被塞在一個密閉袋子裏。斯奇開始咬那個袋子。我真希望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我根本不知道。
看哪……真的是只小狗,滑滑的、黏黏的。斯奇把小狗舔乾淨,躺下來睡回籠覺,我也回到床上。
20分鐘之後,我又發現棉被又被拖走了——另一隻小狗——我陪它一起奮戰、和它說話,直到第二隻小狗出生。我們談了一些從前我從沒對任何一隻狗說的事。我告訴它,我對它敞開了心扉,談論了它到我身邊來以前我失去的愛及內心的空虛。它從不抱怨……不抱怨我的話,也不抱怨生產的痛苦。整夜我們都在一起,斯奇和我……說話、生產、舔小狗……我做了第一件事,接着都是它的事。它一點也沒有哭叫呻吟,從小狗們誕生的那一刻就深深愛着它們,那是我最感充實的人生經驗之一。
沒有一隻小狗長得像它,也沒有一隻小狗長得像我朋友的狗。有三隻看來像黑色的小羔羊,有三隻則像短腿德國獵犬,背上有黑色的條紋。它們都很可愛。我們的朋友排隊等着要斯奇的小狗,我大可不必在雜貨店前捧着箱子等待別人來認領。
我的朋友和我結了婚又搬了家。我們把斯奇留在身邊,把他的狗送給別人,這件事我想他大概不會原諒我。
我們搬到一個有開闊原野的地方,所以斯奇能夠在那兒自由自在地跑動。它會全速地衝到原野盡頭,消失無蹤;偶爾你又會看到它的頭頂和耳朵在微風中高高抬起、輕輕扇動。它常出去玩得氣喘吁吁。不知它是否曾經抓過兔子,但我知道它儘力在做這樣的事。
斯奇什麼都吃,也什麼都吃得下。有個下午我為了晚上的教會聚會做了250塊巧克力餅乾,不知怎麼斯奇竟發現了裝餅乾的袋子,它不只吃了一點,也不只“大部分”,它吃掉了所有的餅乾——總共250塊!我還以為它在那個小時內重新變成了孕婦。只有這時候它才會呻吟、喘氣,看來不太正常。我不知道它發生了什麼事,趕快把它送到動物醫院。獸醫問我它吃了什麼,我回答,我根本沒有餵過它。獸醫的眉毛抬得幾乎高到頭髮裏頭。他說它吃了非常多的東西。
我把它留在動物醫院過夜,回家去找我要帶到教會聚餐的奉獻品。250塊餅乾不翼而飛,我怎麼找也找不到。我確定自己在離家前把它們放在碗櫃裏。我到了後院,竟然發現我早先用來裝餅乾的9個塑膠袋整齊地堆在那兒。它們一點也沒被弄皺弄亂,只是空了。我於是打電話給獸醫,向他解釋250塊餅乾不見了的事實。他說不可能,沒有任何動物吃了250塊巧克力餅乾之後還能活命。他在晚上會好好觀察它。第二天斯奇就回家了。從那時起,它對餅乾就不太感興趣,但如果有人堅持它吃的話,它還是會吃。
斯奇的外表和年紀終有相稱的一天。它在16歲時開始舉步維艱——爬階梯對它而言變得困難;腎的疾病也使它有痙攣現象。它一直是我的朋友,有時是我惟一可貴的朋友。我和人類的友誼會枯萎凋謝,但我和斯奇的友誼一直穩固而可貴。我離婚,再婚,最後感覺自己是個勞碌命。我無法忍受看到它那麼痛苦,我決定人道一點,讓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保持平靜。
我向醫院預約並抱着它上了床。它親密地挨緊了我,雖然我知道它正在受苦。它不要我為它擔心,它只需要我的愛而已。在它的一生中,它從不發牢騷也不哭訴。它為我們之間付出了很多。在我們最後的一次同車的時候,我告訴它我有多愛它,而且為它感到驕傲。它真正的美長久以來一直籠罩着我。使我忘了我曾經認為它很醜。我告訴它,我很欣賞它從不乞求我的關心和愛,而以一種理所應當的優雅接納。如果動物中也有高貴血統的話,它一定是,因為它有能力像個尊貴的女王一樣享受生活。
我把它帶進獸醫的辦公室,獸醫問我在它最後的一刻我是否要陪着。我說是。當它躺在硬硬的金屬床上時,我用雙手環抱着它,企圖使它在獸醫為它注射一針結束生命時保持溫暖。它企圖起身,但沒法像以前一樣站直腳來。在這最孤獨的一刻,我們互相凝視着……水汪汪的棕色眼睛,溫柔而值得信賴的眼睛,看着我泛着淚水的藍眼睛。
“你準備好了嗎?”獸醫問。
“是!”我回答。
我在說謊。在我一生中,我永遠沒準備要放棄我對斯奇的愛,我永遠不想放棄它。我永遠沒準備要如此,雖然我不想打破我和斯奇的聯繫,它也是。直到最後一秒鐘,它還看着我的眼睛,然後,我看見死亡進入了它的凝視里,帶走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常在想,如果人也能複製寵物們對我所示範的品質,我們的世界可能會更美好。斯奇就毫不費力地以優雅和體諒的方式給我忠誠、愛、理解與同情。如果我能給我的孩子同樣的愛,我確信他們長大後會成為地球上最快樂、最有安全感的人。它是個好榜樣,我也相信我會讓它引以為榮。
人們說,我們死了之後會和我們所愛的人在某個地方相遇。我知道誰在等我——一隻小小的、圓圓的、黑白相間的狗,它有一張老臉和一條再次看到它最好朋友時一定會快樂得搖個不停的尾巴。
(佩蒂·漢森)
一個英雄的故事
即使是最溫和的戰爭,都意味着對人性和正義的永恆侵犯。
——吉本
越南軍援司令部終於同意讓我從西貢調到菲律賓的克拉克空軍基地,再從克拉克調到關島,從關島再調到夏威夷。在那兒,我開始記起我為什麼赴戰場打仗:女孩、女人、使我傻笑盯着她們瞧的美麗動物們、好色者、大男人沙文主義豬、罪惡感。記得,那是在70年代早期,男人還有權痴痴地望着女人……夏威夷就是個能這麼做的好地方。
我在夏威夷過夜后,從檀香山飛往洛杉磯到達拉斯。我找到了一家汽車旅館,睡了一天一夜,還是覺得全身無力。我已旅行了9000里,卻還留在西貢的時間習慣中。我想我還在迴避無可避免的事。我害怕面對辛蒂·卡德威,害怕要告訴她她丈夫死了、而我還活着這個事實。我有罪惡感,但還是得這麼做。
我在達拉斯機場搭公共汽車,開始前往波曼的250里長路。德州很冷,我心裏也很冷。
我站在門口,無法按門鈴。我怎能告訴這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們,那個男人永遠不會再回家呢?我感到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痛苦,在逃走的強烈慾望和對一個我不認識、但使我人生因而改變的人的承諾中撕裂。我站在那兒,希望有些事會發生,幫助我伸出手去按門鈴。
我開始哭了。我站在那兒,在大門口,恐懼和罪惡使我麻木。我再次看到,幾乎是第一百次了,卡德威被炸成碎片的身體,聽到他溫柔的聲音,凝望他深棕色的眼睛,感覺到他的痛苦,於是我哭了。為他哭,為他的妻子、小孩哭,也為我哭。我必須向前走。我明白在這個悲劇的戰爭中很多人死了,而我倖存,這個無意義的戰爭沒有證明什麼,也沒有實現什麼。
輪胎摩擦着碎煤渣路的聲音把我從噩夢中拉回來。一輛破舊不堪、紅白相間的普萊茅斯計程車開了過來,車上走下來一位中年的黑人婦女。司機,一個戴着破帽子的老黑人,也下了車。他們瞪着我,相對無言,動也不動,懷疑着我,一個白人,來他們這裏做什麼。
我站在那兒,瞪着眼睛,就在他們正要對我說話時,忽然間女人的臉閃過恐懼的表情。她開始尖叫,手上的袋子掉在地上,沖向我,把司機留在背後。她三步並兩步走,兩手抓着我的外套,問:“告訴我,你是誰,我兒子發生了什麼事?”
“噢,該死!”我想,“難道是卡德威的媽?”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以最輕柔的聲音說:“我叫弗來德·帕爾斯,我找辛蒂·卡德威。這是她家嗎?”
女人盯着我,傾聽我說話,試圖理解我說的話。很久以後,她開始發抖,她的身體劇烈地顫動着,如果我沒握住她的手,她可能倒向大門。我緊握着她的手,我們一起倒向大門,發出很大的聲響。
計程車司機在門被打開時過來幫我扶住這個女人。辛蒂·卡德威看見了這幅景象:一個奇怪的白人抱住她的媽媽,站在大門口,她迅速展開行動。
她很快地把門闔上一半,當她再次出現時,手裏持着12口徑的獵槍。槍穩穩地拿在她手上,她聲色俱厲地說:“放開我媽並離開我家大門!”
我透過朦朧的鏡片望着她,希望不要因為一個誤解死在這裏,我說:“如果我放開她,她會跌倒。”訃程車司機也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她的態度也立刻改變了。
“馬納,發生了什麼事?”她問司機。
“我不清楚,親愛的。”他說:“這個白人在我們來的時候就站在你家門口,你媽跳向他大叫,問他你弟弟肯尼士發生了什麼事?”
她看着我,大惑不解。我說:“我名叫弗來德·帕爾斯,如果你是辛帝·卡德威的話,我必須和你談談。”
她握着槍的手鬆了些,說:“是的,我是辛蒂·卡德威。我有點糊塗了,但你可以進來,你也可以扶我媽進來吧?”
我儘可能溫柔地攙着辛蒂的母親通過大門。那個司機跟着我們進了房子,並把剛掉下來的袋子放在通往二樓的梯子上。他一臉困惑地站在那兒,不知該留下來或是離去,不知道我是誰,或我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葯。
我讓辛蒂的母親坐進填得硬硬的沙發椅里後退幾步等待着。這樣的寂靜變得令人難以忍受,我在辛蒂說話時,清了清喉嚨。
我說:“對不起,請繼續。”
她說:“很抱歉,通常我不會用槍來歡迎客人,但我聽到撞擊的聲音,又看到你抓着我媽站在門口,我自然而然地……”
我打斷了她:“請別再說抱歉。如果我碰上同樣狀況的話,也會這麼做,反正又沒有造成傷害。”
“你要喝咖啡嗎?”她問,“你是不是該脫掉濕外套?否則你會生病的。”
“我想喝咖啡,我也想脫掉外套。”脫外套讓我稍微有點事做,減輕我的緊張情緒。
在這種情況下,辛蒂的母親和司機馬納,似乎都輕鬆了些,他們也有機會再打量我一番。
很明顯地,我通過了審查,因為這個女人伸出了手對我說:“我是伊達·梅·克雷蒙斯,這是我丈夫,馬納。請坐下,放鬆一下。”她指着一張牛皮沙發,叫我坐在那兒。
我知道這是馬克·卡德威的椅子。我即將坐上他的椅子,摧毀他一家人的希望。我緩緩坐下,企圖用我所有的力氣抓着它,心情沉重。我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問:“伊達·梅,我很抱歉剛剛嚇着了你,但我不認識你兒子肯尼士,他在哪裏?”
她把身子拉到和椅子同高,說:“我兒子肯尼士是海軍,駐在越南西貢的美國大使館,他兩個星期內會回家。”
我說:“很高興聽到他能平安返家。大使館的任務很好,很安全。我真的很高興他快回來了。”
她看着我的短髮和老式的衣服,說:“你也在軍中?也在越南嗎?”
“是的。”我說,“昨天我才回來,也許是前天。我被13個小時的時差搞昏頭了,根本不知道現在是今天、昨天,還是明天。”她和馬納看着我,咯咯地笑。
我剛說完話,辛蒂就拿着碟子、杯子、餅乾、奶油、糖和咖啡走進來。味道很好聞,我極需喝一杯,我極需任何可以緩和氣氛及讓我雙手不要抖動的東西。我們閑聊了一會兒,辛蒂說:
“弗來德,能見到你和與你說話是我們的榮幸,但我很好奇,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那一刻,前門忽然打開,兩個小女孩走了進來。兩人緩緩地走進屋子,以誇張的方式炫耀着她們的新衣服。跟着她們進來的是個抱着嬰兒的中年女子。
我忘了我的任務。我們把話題集中在兩個女孩和她們的新衣服上頭,稱讚她們很漂亮,說她們能擁有這麼可愛的新衣服真是幸運。當興奮稍稍平緩下來,女孩們坐在用餐房間的遊戲桌那邊,辛蒂折回來時,介紹道:“弗來德,這是我的母親,佛羅倫絲·卡德威。佛羅倫絲,這是弗來德……嗯!”
“帕爾斯。”我補充道。
“他就要告訴我們他為什麼會來這兒。”她又說。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伸手取我的皮包,說:“我真不知該如何開始,幾個禮拜前我才從越南的P·O·W集中營逃回來。”我直視着辛蒂,說:“當我成了囚犯時,你的丈夫,馬克,被帶到我的身邊,半死不活了。他在北越執行任務時中了槍,被俘虜到我的集中營來。我盡了力,但他傷得太重,我們兩人都知道他快要死了。”
辛蒂以手掩口,發出嗚嗚的聲音,兩眼注視着我的眼睛。伊達·梅和佛羅倫絲兩個人都哽咽了。馬納喃喃說:“天哪!”
“馬克說,如果我答應他一件事,他會協助我逃離集中營。老實說,我以為他在胡言亂語,但我還是答應為他做任何他要求的事。”
那時我們都哭了,我暫時打住話頭來集中思緒。我看着她,她正看着遠方。她的眼裏滿是淚花,以手掩面痛苦地哭着。我又繼續說話了:
“他說:‘答應我到德州告訴我的妻子辛蒂,她還是我最愛的女人,我臨死時想的是她和我們的女兒們。你答應我嗎?’”
“‘是的,馬克,我答應。我會到德州。’”我說。
“他把這張照片和他的結婚戒指給了我,你們可以知道我說的是真話。”我把戒指和照片交給辛蒂,並握住了她的手。
我傾着身子從外套內側把刀子拿出來,說:“他給我這把救命的刀,我說:‘謝謝你,馬克。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會到德州。’”
“‘還有什麼事要交待?’”我問。
“‘是的,你可以抱住我嗎?’他問。‘抱住我,我不想孤獨地死。’”
“我緊緊抱了他許久,許久。他一直重複地說,‘再見,辛蒂,我愛你,但我很抱歉,沒法回去看女兒們長大。’後來,他平靜地死在我懷裏。”
“我要你明白,”我說,“我要你了解,辛蒂,我盡了力,但他傷得太重了。我不知道如何止血,也沒有任何醫療設備,我……”那時我徹底崩潰了。
我們一直在哭泣,女孩們因而走進房裏。她們想知道我們為什麼如此悲傷。我看着辛蒂,因為我沒法再說一遍,所以她對孩子們說,我帶來一些壞消息,而一切會很快復原的。
這樣說似乎讓她們滿意了,她們回到用餐的房間,不一會兒又玩了起來。
我必須解釋馬克的壯烈事迹,所以我又開始說了。
“馬克給我的刀子讓我制伏了警衛,放走其他12個被囚禁在集中營的美國人。你的丈夫是英雄。因為他,有12個美國人獲得了自由,我才能坐在這個椅子上,告訴你他的噩耗。我很抱歉,我多麼害怕告訴你這件事。”
我又再度哭了起來,辛蒂從椅子上站起身子過來安慰我。她,失去了她最寶貴的東西,竟還在安慰我。我覺得自己很可恥也很光榮。她用手捧起我的臉,看着我說:“你知道,你說的故事裏有兩個英雄,一個是我的丈夫馬克,一個是你,弗來德。你也是個英雄。謝謝你,謝謝你到這兒來,親自告訴我這件事。我知道你到這兒來,面對我,告訴我我丈夫死了並不容易,但你是個高尚的人,信守你的承諾。這並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謝謝!”
我悵然若失地坐在那兒。我沒感覺自己是英雄,但我聽到這個女人的話語,在她極度憂傷痛苦的時候,她還告訴我我是英雄,是個高尚的人。我只覺得罪惡與憤怒;我僥倖存活是罪惡,因為她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卻死了;令我強烈憤怒的是戰爭的愚蠢和殘酷,是浪費和損失。我無法原諒我的國家或我自己在這場戰爭中所做的一切;然而,一個經歷這個巨大損失的痛苦的女人,失去丈夫的女人,卻原諒了我,而且感謝我,我實在聽不下去。
我也對政府感到難以言喻的憤怒:為什麼他們不來告訴這個女人,她的丈夫死了?馬克·卡德威的屍體在哪裏?為什麼不是在這兒,為什麼沒有葬禮,沒有哀悼的時間?為什麼?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把馬克的屍體帶回南越,我相信海軍會和你聯繫有關他葬禮的事。我很抱歉我不會再到這兒,但請相信我會一直想念你,我會永遠記得你。”
我們坐了一會兒,然後我問馬納,他是否可以載我到公共汽車站讓我搭公共汽車到達拉斯去。我正在休假,我想喝很多酒,醉很久、很久。
(弗德瑞克·E·帕爾斯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