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謬誤
勞斯父子死後不久,查特頓和柯勒再次前往神秘潛艇,他們要找回勞斯父子丟在那裏的潛水裝備。他們已經聽說了克里西在布朗士雅可比減壓室中死亡的原因——他體內的氣泡導致了血液的凝結。柯勒在前往沉船的途中抽了三十多支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繼續排斥氦氮氧混合氣。
在潛艇的廚房裏,查特頓看到了倒下來的柜子。克里西的引導繩在那塊他試圖挖出的10英尺長的帆布上纏成了一團。由於當天能見度很好,查特頓辨別出那塊帆布實際上是一個救生筏。上面的字跡是用德語寫的使用說明。柯勒在沉船外面找到了勞斯父子放在那裏的三個氣瓶。每個上面都有“勞斯”的姓氏標誌,但是都沒有寫清具體的名字。他們父子是交換使用氣瓶的。
回家后,查特頓和柯勒又重新開始了研究工作。有了示意圖這個有力的證據后,他們準備在書中查找在德國不來梅的戴斯奇馬格造船廠製造的IXC型潛艇。結果他們發現共有52艘潛艇出海巡邏后沒有返航。兩人都認為這個範圍很容易縮小。他們一起在斯科蒂餐廳吃了飯,期間他們一致認為,滿足下面兩個條件的潛艇都可以被排除:
1.有艇員生還的潛艇。如果有艇員生還,那麼歷史記載中潛艇的身份就是勿庸置疑的。
2.有甲板炮的潛艇。經過潛水員們的勘查證明,神秘潛艇上沒有安裝甲板炮。如果不來梅的戴斯奇馬格製造的IX型潛艇上有這種武器的話,那麼一定不是神秘潛艇。
查特頓和柯勒再次前往華盛頓開始了他們的排除研究。根據資料記載,這52艘潛艇中有22艘有生還者。這就使考察範圍縮小到了30艘。而在這30艘里,10艘有甲板炮。最後範圍縮小到了20艘潛艇。
“這個名單里有一艘潛艇就是我們的潛艇,”柯勒說道。
“答案現在就在我們眼前,”查特頓說道,“我們只需要根據這份名單進一步排除就行了。”
兩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激動過,這完全是他們自己進行的調查。這是他們探索出來的結果。
回到新澤西后,他們又到斯科蒂餐廳繼續討論他們的排除計劃,他們需要進一步縮小名單。很快,他們制定出一份研究計劃。他們準備去查閱BdUKTBs——德國的戰爭日記——看看潛艇總部都把名單上的這些潛艇派到了什麼地方。任何在距離美國東部海岸幾百英里以外執行任務的潛艇都可以從名單中排除。不管怎樣,德國人比任何其他人都清楚他們自己潛艇的巡邏地點。
兩人計劃下周返回華盛頓。查特頓和柯勒分別負責查閱一半的記錄。啟程前一天的午夜,柯勒的電話響了起來。打電話的人一聲不響。唯一可以判斷出電話那端有人的證據就是電話里傳來的冰塊與玻璃杯的碰撞聲。聽到這個聲音,柯勒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萊格。
“嗨,瑞奇,是我,”萊格說道,“你認為我們還能找出這艘潛艇的身份嗎?”
“當然,比爾,我們會找出來的,”柯勒說道,“有什麼事?現在都半夜了。”
“啊,我自己坐在這裏想起了那艘潛艇。你知道嗎,瑞奇,有時我真想一死了之……”
“你在說什麼呢,比爾?”
“我厭煩了,瑞奇。我旁邊就有一把槍。我現在就想沖我的腦袋開他媽一槍。”
“千萬別,比爾,別掛電話。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夥計。你有一艘船,還在賓夕法尼亞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錢,還有漂亮的房子。你所要做的就是把這艘船經營下去。生活太幸福了。如果是我,我不會捨得放棄這樣的生活的。”
“啊,你根本沒懂我的意思,”萊格大叫道,“費德曼死了,勞斯父子也死了,我的老朋友約翰。迪歐達也死了,我經常夢見這些死去的人。瑞奇,我要……”
萊格掛斷了電話。柯勒立即撥通了查特頓的電話。
“約翰,我是瑞奇。比爾要自殺……”
“他經常這樣說,”查特頓剛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說道,“他的情況很糟。我在幫他,他的家人也在幫他,還有他的女朋友也要幫他。我把他送到了康復中心。你知道他做了什麼?他戒了幾個星期的酒。當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好得可以再喝酒的時候,他結帳離開康復中心,然後在回家的路上又跑到酒館裏喝了起來。我可不認為他會自殺,至少他不會用手槍自殺。就算自殺,他也會用金賓酒的。”
“我們能幫他做點什麼嗎?”柯勒問道。
“我們已經試過很多年了,”查特頓說道,“我不知道別人還能幫他做什麼了。”
兩人返回了華盛頓,直接去查閱潛艇指揮日記。根據德軍的記錄,名單中的18艘潛艇執行任務的地點都遠離新澤西,因此沒有考慮的價值。
名單中剩下最後兩艘——U857和U879.根據記載,這兩艘潛艇都接到命令攻擊美國東部海岸的目標。在他們查閱的過程中,他們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這兩艘潛艇都曾於1945年上半年在挪威靠過岸——和霍倫博格的潛艇U869幾乎在同一天停靠在了同一個地方。
“這就可以解釋那把刀了!”柯勒說道。
“對啊,”查特頓說道,“可能霍倫博格把他的刀借給了停在他們旁邊的潛艇上的艇員。也可能他把刀丟在旁邊的潛艇上。還有可能,有人偷了他的刀。但不管怎麼樣,這把刀現在可以作為證據了。這兩艘潛艇里肯定有一艘是我們找到的潛艇,不是U857就是U879.我們可以重點研究這兩艘潛艇了。”
“我們現在就干吧,”查特頓說道,“我們查一下這兩艘潛艇的沉沒記錄,看看海軍是怎麼記錄這兩艘潛艇的沉沒原因的。”
“你是說,這兩艘潛艇沒有沉在歷史記錄上記載的地點?”柯勒問道。
“我是說我們得查一下,”查特頓說道,“我感覺我們必須把所有的情況都查清楚。”
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兩人整理好東西,在城郊找了一家每晚35美元的汽車旅館住了下來。第二天早晨,他們又來到海軍歷史中心,興奮地找出海軍對剩下兩艘潛艇的記錄,其中一份記錄肯定就是他們要找的答案。
他們首先查閱了U857在波士頓海岸的沉沒記錄:1945年4月5日,U857在科德角巡邏時向美國油輪“大西洋州”號發射了一枚魚雷。魚雷擊中油輪但油輪沒有沉沒。美國軍艦趕到這一海域追蹤攻擊U857.兩天以後,其中的一艘軍艦——驅逐艦“格斯塔森”號——用聲納在波士頓附近發現一個水下物體。它根據探測到的地點向海中發射了幾枚反潛艇炸彈。據艇員報道,不久后他們聽到了爆炸聲,之後,聞到了汽油味。
記錄到此為止。沒有證據證明潛艇曾浮到水面上,也沒有在水面上發現油跡。但兩人簡直不敢相信接下來看到的內容。海軍戰事評審員在分析“格斯塔森”號的攻擊時得出了下面的結論:
我們認為,雖然一艘潛艇在這一海域失蹤,而且這艘潛艇曾在這一海域出沒,但是並不是此次攻擊導致了潛艇失蹤。因此我們建議此次戰事的級別為“E”——可能導致輕微損傷。
“等等,”柯勒說道,“攻擊報告上的級別是‘B’——可能擊沉。”
“是啊,但是看這裏,”查特頓指着報告說道,“原來的‘E’被劃掉了。有人把它改成了‘B’。”
兩人立即明白了這一更改的意思。
“狗娘養的,”柯勒說道,“那些戰後的戰事評審員把報告升級了。”
查特頓和柯勒最近才聽說過戰後戰事評審員這個名詞。作為海軍的調查員,這些戰事評審員有責任在戰後就所有的潛艇情況提供報告。大部分情況下,證據都是很確鑿的,因此戰事評審員的工作也很簡單。但是在少數情況下,如果潛艇無法辨明,他們就要依靠推測得出一個解釋——他們通常不願在歷史書上留下疑問。
“事情肯定是這樣的,”查特頓說道,“‘格斯塔森’號並沒有擊沉U857.潛艇逃脫了反潛炸彈的攻擊,繼續沿着波士頓海岸行駛,然後沉沒在其他地方。戰後,這些戰事評審員需要解釋清楚U857的失蹤情況,於是他們就將原因歸結到‘格斯塔森’號的攻擊上,然後把級別從‘E’升到了‘B’。他們根本不管以前的戰事評審員曾將這次戰事定為‘E’級,他們只想趕緊找出一個解釋,然後繼續他們下面的工作。”
兩人想到這一點只得搖了搖頭。
“好吧,如果‘格斯塔森’號沒有在波士頓海岸擊沉U857,”柯勒最後問道,“那麼這艘潛艇最後怎樣了呢?”
“我們還得自己來找出這個結果,”查特頓說道。
兩人又翻閱了大量的德國文獻。一個小時以後,他們找到了答案。
根據德軍日記,U857接到了到美國東部海岸以南的海域進行巡邏的命令,它最後一次攻擊是在科德角附近進行的。這就是說,紐約和新澤西距波士頓兩百英里——在波士頓以南。
查特頓和柯勒都呆住了。這艘潛艇滿足他們設定的所有條件,它可能曾停靠在霍倫博格的潛艇邊上,可能在逃脫了“格斯塔森”號的攻擊后,接到總部的命令到新澤西海域巡邏。
“應該是U857,”查特頓說道。
“我想,我們確實找出了我們潛艇的身份,”柯勒說道。
但是兩人還是查閱了關於U879的記錄。這次他們再次發現了歷史的謬誤。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根據各種戰事評審員的分析,U879的失蹤共有三種解釋:起先他們稱U879的失蹤無跡可尋,然後稱它沉沒在加拿大海域的哈利法克斯附近,然後又稱它沉沒在北卡羅來那的哈特拉斯角附近。兩人做了進一步的研究,最終認為德國海軍歷史學家阿克塞爾。奈斯特勒的分析是正確的——U879沉在哈特拉斯角附近。但是他們再次體會到了這樣一個事實:歷史記錄是可能有錯誤的。各種誇大和錯誤的評論都被記載到了官方記錄里。然後被歷史學家們所引用作為有說服力的證據。如果不是像查特頓和柯勒一樣願意偷偷逃避工作,跑到華盛頓,翻閱大量晦澀難懂的原始文件、睡在廉價的汽車旅館、吃着街頭售貨機里的熱狗,並且每隔兩小時到停車場計時錶中投放硬幣,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歷史記錄是準確無誤的。當晚,他們離開華盛頓返回新澤西。查特頓和柯勒慶幸他們的探索工作——通過他們自己的眼睛證明了神秘潛艇就是U857.有了這些經歷,他們發現如果僅僅依靠專家的研究成果,得到的看法是多麼不全面,他們也發現依靠自己進行探索是多麼地重要。
有了大量證據證明沉船就是U857,查特頓和柯勒決定用1992年到1993年的冬天來完成他們的驗證工作。
查特頓在海軍學會月刊上登出一則廣告,尋找關於“格斯塔森”號擊沉U857的信息。幾名“格斯塔森”號的艇員——現在已經七十多歲了——與他取得了聯繫。查特頓向他們詢問了當年他們在波士頓海岸攻擊U857的情況。當時的戰果是他們一生引以為傲的成就,但是他們現在提供的線索並不比當年多多少。他們發射了反潛炸彈然後聞到了汽油味。僅此而已。
查特頓不忍心告訴這些曾為保衛美國追擊潛艇的老兵們,他們一直引以為傲的擊沉潛艇的戰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在一次談話中,一名“格斯塔森”號的船員邀請查特頓參加他們的“格斯塔森夥伴”聚會。他請查特頓到時介紹他的研究成果。在考慮是否參加這次聚會時,查特頓感到心頭的感覺很複雜。他曾在槍林彈雨的越南戰場上搶救傷員,他曾在鋼筋林立的沉沒潛艇中自由穿行,但是一想到要在這些老兵們的慶祝儀式上講話,他就覺得非常害怕。他知道他不能參加他們的聚會,因為他不能告訴他們,他們講給兒孫聽過的光榮歷史是個錯誤,他不能告訴他們“格斯塔森夥伴”根本不曾存在。查特頓感謝老兵對他的邀請,並抱歉說到時不能參加他們的聚會。
而柯勒這方面則開始大量搜尋關於潛艇的信息。幾十年來,羅伯特。考波克一直是英國的潛艇資料管理員——包括繳獲的德軍潛艇記錄——他一直在倫敦為國防部工作。據柯勒遇到的一個文獻管理員說,沒有人比考波克更了解有關潛艇的記錄了。他們從未與這位潛艇歷史學家、思想家和理論家有過接觸。
“他還在從事這項工作嗎?”柯勒問道。
“一直都在干,”管理員回答。
第二天柯勒給倫敦打了電話。
電話機中傳來一個操英國口音的婦女的聲音。
“這裏是蘇格蘭場,有什麼事嗎?”
柯勒知道他撥錯了,但是沒敢掛斷電話,和傳說中的打擊罪犯中心通話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不知所措,只是拿着聽筒聽着裏面的聲音,想像着一個戴着獵帽的男人邊跑邊喊:“抓殺人犯。”
“這裏是蘇格蘭場,有人在聽電話嗎?”
柯勒終於說道:“我可能打錯了電話。我想找國防部的羅伯特。考波克先生。”
“等一下,我給你轉到考波克先生那裏,”那個婦女說道。
柯勒等着考波克接電話。這是他第一次和一個英國口音的人說話。在大西洋彼岸的一個巨大辦公室,屋裏擱滿了直到屋頂的灰色文件櫃,窗上結滿了霜霧,滿頭銀髮的考波克先生坐在潛艇歷史資料中接了電話。柯勒首先做了自我介紹。
“啊,新澤西的潛水員,”考波克說道,“我聽說過你們,先生。我對你們的探險非常感興趣。那艘潛艇太有意思了。”
考波克就一些細節問題詳細詢問了柯勒——潛水員們的研究、神秘潛艇、他們聯繫過的人,以及霍倫博格。柯勒回答了他所有的問題,他很高興地發現,考波克同他講話的態度就像對他的同事一樣,並沒有把他當作在布魯克林為肯德基換玻璃的工人。當考波克問他們有沒有什麼結論時,柯勒說出了他們的判斷:U857.
考波克認真聽了他的介紹,然後認為他們判斷沉船就是U857的證據很有說服力。他問柯勒是否需要他參考一下自己的記錄和資料以便進一步證明這個結果。
柯勒毫不思索地脫口而出:“當然可以!”然後他又說道:“先生,我非常感謝您對我們的幫助。非常感謝。”
柯勒趕緊為肯德基換完了玻璃。他在卡車上給查特頓打了電話。
“約翰,我跟考波克通過電話了。他可能有七十五歲了,但是他頭腦非常清楚。他在那個可怕的蘇格蘭場工作。”
“他說什麼了?”查特頓問道,“你快急死我了——”
“我說了我們對U857的想法。他說聽起來‘很有說服力’。他很贊同我們的想法。他準備在他那邊查證一下。”
“太棒了,”查特頓說道,“我們的探險簡直太妙了。”
“是啊,”柯勒說道,“太妙了。”
在柯勒與考波克聯繫后不久,他們與德國的霍斯特。布雷多和查理。格魯茨馬徹取得了聯繫,並告訴他們關於對U857的推測。兩名專家都翻閱了自己的記錄,問了很多問題,然後對他們的看法表示贊同——神秘沉船可能就是U857.柯勒又撥通了蘇格蘭場的電話,詢問考波克的進展情況。這次的通話很簡單。考波克告訴柯勒他查閱了記錄,進一步證明了他們的想法。像上次一樣,他同意他們發現的即是U857.
1993年的前幾個月過去了,在這期間,查特頓和柯勒一直在斯科蒂餐廳中碰面。但是他們不再討論沉船的身份了: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他們開始設想這艘潛艇是怎麼沉沒的。他們諮詢了很多武器專家。所有的證據都顯示:潛艇遭受了有巨大爆炸威力的武器的攻擊,這種武器可能是魚雷。
但是哪裏來的魚雷呢?如果是盟軍潛艇發射的魚雷,他們一定會有相關記錄。如果是被另一艘德國潛艇誤傷,那麼也會有所記錄。難道是潛艇內部的魚雷自己爆炸后造成的?不可能,因為潛艇的傷勢表明,攻擊來自潛艇的外部。那麼只剩下了一種可能性。他們曾在書上讀到過這種可能性:魚雷的轉向系統發生故障,導致魚雷在水中調轉方向擊中自己。這種魚雷被稱為“環行魚雷”,好幾艘潛艇都曾遇到過這種情況。
“設想一下,如果你是U857的艇長魯道夫。普拉莫爾,”一天晚上在斯科蒂時柯勒對查特頓說道,“你好不容易穿過冰冷的海水和大批盟軍飛機的追捕從挪威來到了美國。你剛剛在波士頓海岸死裏逃生。現在你來到距離曼哈頓只有幾英里的新澤西。你發現遠處有一個目標。你命令所有的艇員進入戰鬥狀態,然後爬上指揮塔,升起了攻擊潛望鏡。你鎖定目標后,發出命令——‘發射魚雷!’魚雷呼嘯着衝出魚雷發射管。每個人都不敢出聲,希望能夠聽到遠處傳來的爆炸聲。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然後從聲納室傳來了報務員的聲音:”環行魚雷!我們遇到了環行魚雷!我們的魚雷正在向我們自己打來!‘普拉莫爾命令潛艇全速下沉,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但這就像是一場競賽,是潛艇和它自己的魚雷之間的競賽。現在問題只有一個:潛艇是否能在魚雷到達之前沉到海底?艇員們竭盡全力使潛艇下沉。他們有20秒?還是5秒?他們不知道。他們只能拼盡全力。太晚了。魚雷擊中了潛艇。七百磅的TNT一起爆炸了。真是他媽太晚了。“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沒有這起事件的報告,”查特頓接過來說道,“當時很可能是晚上,而且是在冬天。當魚雷擊中潛艇后,他們要襲擊的艇上沒有人聽到爆炸聲,因為爆炸發生在海底,而且即使他們聽到了模糊的爆炸聲,但那是他媽的戰爭時期——到處都傳來模糊的爆炸聲。潛艇沉沒了,而且沒人知道它沉在了那裏。”
兩人埋頭吃了一會兒東西。
“想像一下報務員意識到魚雷打回來那一刻的感受,”柯勒說道。
“想像一下他們面對的那種情況:或者你的生命在幾秒鐘內被劇烈的爆炸所結束,或者你可以逃過返回的魚雷幸免於難,”查特頓說道,“沒有中間道路可以選擇。你知道不是這種情況,就是那種情況。”
第二天早晨,查特頓查閱了他從德國布雷多檔案館抄回來的潛艇艇員名單。記錄的底部就是U857的艇員名單。名單中包括59名艇員的名字,比如戴恩斯特、考斯勒、羅夫格瑞和伍爾夫等等。有些艇員只有18歲或20歲。高級報務員是艾力克。科拉,於1917年3月14日出生。如果“環行魚雷”擊中了潛艇,那麼他就是艇上第一個發現的人。柯勒在他的書里找到了25歲的艇長普拉莫爾的照片。在1993年潛水季節到來之前,查特頓和柯勒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足夠他們研究清楚潛艇最後一年的戰爭情況,他們研究的潛艇就是在這一年沉沒的。
到1993年,柯勒收集的有關潛艇的書籍甚至可以與大學圖書館相媲美了。他將所有的書攤開放在客廳的地板上,就像一個收集籃球明星卡片的孩子。他將書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借給查特頓,另一部分自己留下來看。這些書將潛艇最後一年的戰事,以及在潛艇中陣亡的艇員的故事都展示在他們的面前。
查特頓和柯勒分別坐在家中的書桌前,開始從頭閱讀這些書籍。第一頁:美國獨立戰爭中潛艇的雛形。他們不耐煩地翻到了第二頁:魚雷是一名英國工程師於1866年發明的。他們又急躁地翻到第三頁。他們急切地想知道,這艘潛艇上的艇員們身上發生的故事。他們跳過前面的章節,直接翻到了書的最後幾章。他們發現數百頁的內容都充滿血腥。
到二戰結束時為止,五萬五千名潛艇艇員中有三萬多名陣亡——死亡率高達55%。潛艇部隊在如此高的陣亡率下還繼續堅持戰鬥,這在現代武裝部隊中是絕無僅有的。潛艇部隊一直參加戰鬥。但更糟糕的是,戰爭末期是潛艇艇員陣亡率最高的時期。
1945年時,一艘接到命令的潛艇——比如U857——能夠完成巡邏返回本土的機率僅為50%。據統計,在那個時期,一名艇員在戰爭中的生命只能維持60天。那些奉命在美國和加拿大海域巡邏的潛艇全都有去無回。兩人閱讀了大量戰爭書籍,但沒有任何一部分像最後幾頁那樣讓他們感觸良深。當查特頓和柯勒凝視着那些屍體的照片時,他們發現自己希望戰爭有個更好的結尾,他們的希望不是為了納粹或德國,而是為了那一兩個艇員,為了那些將靴子整齊地擺放在神秘潛艇里的年輕戰士們。當他們無法面對戰爭後期這些艇員們的悲慘結局時,他們就會互致電話,決定以後再也不會翻開這樣內容的書了,因為他們無法忍受他們了解的人有這樣的結局。
各種記錄表明,戰爭後期的潛艇艇員們不僅僅是支撐到了二戰的最後一刻,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們幾乎沒有機會倖存下來,但他們還是英勇地戰鬥到最後。盟軍曾預測這些即將戰敗的潛艇上可能會有叛變,但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盟軍還希望潛艇上的艇員能夠投降,但這種情況同樣沒有發生過。1945年1月,即使在盟軍對潛艇發動了不間斷的打擊后,丘吉爾還是呼籲軍艦艦長們不要輕視德國潛艇在海上表現出的“超級進攻精神”。正是這種想法——戰敗的潛艇艇員追求的並不是苟且偷生——讓查特頓和柯勒將書一直讀了下去。
1940年10月是德國潛艇的顛峰時期,稱為“美好時光”。德國潛艇擊沉了六十六艘敵艦,自己只損失了一艘。1942年上半年,德軍發動了對美國東部海岸美國軍艦的突然襲擊,稱為“鼓點行動”,這次行動被視為德國潛艇戰的又一次“美好時光”。這次行動中,德國潛艇就潛伏在美國海岸的附近,艇員們在甲板上就可以聞到森林的氣味,看到汽車在公路上行駛,甚至可以聽到美國廣播電台播放的爵士樂。在“鼓點行動”開始的幾周里,德國潛艇使用魚雷對毫無防備的船隻進行了一次大屠殺。屍體殘肢、汽油、船骸讓美國東部沿岸一片狼藉。五個月之後,德國潛艇僅以六艘潛艇的代價就擊沉了美國海域的六百艘船隻,這使美國海軍遭受了史無前例的重創。潛艇返回德國時,德國港口彩旗飛揚、鮮花舞動,到處都是歡迎英雄歸來的漂亮姑娘。丘吉爾曾寫道:“戰爭時期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就是德國潛艇的威脅。”潛艇就像會隱身的大衛一樣,時刻威脅着巨人歌利亞的安全。
但是美國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面並沒有維持多久。美國海軍大量使用護航艦。這是一種古老的海軍戰術,使用軍艦保護一隊一起航行的船隻。這樣,當德國潛艇攻擊盟軍船隻時,護航艦就會趕到現場,對潛艇進行追擊。隨着護航艦的增加,潛艇擊沉盟軍船隻的期望變得非常渺茫。
來自美國各大實驗室和大學的科學家最終參加了戰爭。他們提供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雷達。即使在黑夜或暴風雨中,裝備了雷達的飛機和船隻也可以探測到浮出水面距離很遠的潛艇。長期以來,潛艇在水面作戰時一直佔有主動地位,因為它們在下沉的時候速度比飛機或船隻航行的速度快得多。但現在,它們突然發現盟軍飛機總是像會魔法一樣突然出現在空中。起先德國潛艇部隊的總指揮卡爾。鄧尼茨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雷達的巨大威脅。他的潛艇不斷被擊沉。即使當德軍完全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后,潛艇所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它們只能躲在水底,但這樣雖然使它們避免被雷達探測到,同時也大大降低了它們追擊甚至躲避敵人的速度。
水下的環境同樣充滿危險。如果盟軍的船隻懷疑附近有潛艇,它就會使用聲納——聲波定位儀——進行探測。一旦聲納對潛艇的金屬外殼有所反應,潛艇就逃脫不了死亡的厄運——在水下無法逃脫敵人的打擊,而冒險浮出水面作戰就會變成瓮中之鱉。
潛艇主要依靠無線電與總部進行聯繫。盟軍的智囊團抓住了潛艇的這個弱點。他們開發出一種無線電偵察系統,稱作高頻率偵察探測設備,使用這種設備的盟軍船隻可以輕易地探測出潛艇的位置。如果潛艇使用無線電——即使使用無線電彙報天氣——它也等於是將自己的位置直接報告給了敵船。遇到這種情況,盟軍會毫不遲疑地派遣艦隊圍捕暴露的潛艇。
但是盟軍對德國潛艇最致命的打擊來自對德軍密碼的破譯。從戰爭之初,德軍就使用了名為“愛尼格瑪”的密碼機將所有通訊內容加密。這是一種四四方方的打字機模樣的設備,可以編輯出數百萬種不同的密碼。德國高層指揮人員堅信“愛尼格瑪”是有史以來最安全的密碼形式,是不可破譯的。據盟軍密碼破譯人員估計,在不知道密碼的情況下,破譯“愛尼格瑪”密碼的幾率為150,000,000,000,000,000,000∶1.但是他們仍然打算試一試。波蘭的密碼分析學家對此進行了多年的研究,他們分析了繳獲的“愛尼格瑪”密碼機和關鍵的密碼文件。同時大量的密碼員、數學家、埃及古物學家、科學家、字謎專家、語言學家和象棋大師花費了數月的時間研究“愛尼格瑪”。盟軍甚至製造了世界上第一台編程計算機從旁協助。在巨大的壓力下,這些專家學者不斷進行研究。幾個月後,在秘密潛伏的情報人員的幫助下,他們終於破譯了“愛尼格瑪”密碼——被視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情報成果之一。到1943年年底時,盟軍已經開始利用破譯的“愛尼格瑪”信息指揮軍艦伏擊德國潛艇。鄧尼茨一度懷疑“愛尼格瑪”密碼被破譯了,但是很多德國專家向他保證“愛尼格瑪”是不可破譯的。盟軍不斷截獲德國的通訊內容,而德國潛艇則持續被盟軍伏擊。
1943年春天,德國潛艇已經被盟軍的各種技術所威脅,海中已經沒有了安全的藏身之地。當年五月,41艘潛艇被盟軍部隊擊沉,這就是著名的“黑色五月”,鄧尼茨曾說:“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即使在噩夢裏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景。”“美好時光”變成了“悲慘時光”。戰爭初期海中的捕獵者現在變成了被獵殺的對象。
到1945年上半年,潛艇襲擊敵船的機會大大減少,甚至連生還的機會也很渺茫。早期精選出來的優秀艇員已經幾乎全部陣亡,取代他們的是一批年輕的艇員。盟軍的炸彈摧毀了一座座德國城市。不久法國被盟軍佔領了,蘇聯軍隊也踏上了德國的領土。德國潛艇的一舉一動都被周圍的盟軍監視着,艇員們即使返回德國也未必安全。因為他們的祖國也在淪陷。
查特頓和柯勒品味着潛艇戰後期的故事。盟軍的機動靈活和堅韌不拔在他們的心中燃起陣陣自豪,他們對美國發揚自由民主、對抗史無前例的恐怖威脅、鍥而不捨地維護世界和平的行為感到驕傲。但是他們都無法消除腦海中對潛艇上陣亡的艇員們的關注。他們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妻子、同事或朋友。他們計劃在斯科蒂再次碰面。
那天晚上,他們的對話與之前完全不同。以前,查特頓和柯勒經常泛泛地談論一些問題——研究、想法、策略——關於如何解開潛艇之謎的雄心壯志。但是這次,在潛艇戰故事的感染下,他們開始思考一些細節問題,一些關於和他們交織在一起的潛艇艇員們的細節問題。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問着彼此:“是什麼使這些人一直堅持不懈地戰鬥下去的?”在查特頓和柯勒看來,鄧尼茨對潛艇艇員的描述部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將潛艇艇員們稱為被命運綁在一起的團體——在這個團體中,每個成員都“互相依賴,彼此忠誠”。對查特頓和柯勒來說,這種兄弟情誼是人類最寶貴的情感。他們一邊喝着咖啡,一邊感覺到這正是他們兩人之間友情的寫照。
這個問題還有另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兩人都意識到了,但都沒有說出口。在他們看來,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沒有真正認識自己。有些人認為自己正直、勇敢、公正,但是只有在面臨真正的考驗時,他才有資格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就是潛艇戰中最讓查特頓和柯勒感動的一點。儘管這些艇員們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無益的,他們還是決定到海中迎接一切考驗。當晚互道晚安后,兩人都在想,自己是否有勇氣去接受這樣的考驗。神秘潛艇已經讓三個潛水員喪命了,查特頓和柯勒本可以全身而退,放棄對他們得出結論的印證工作——他們已經能夠確定潛艇的身份了。在回家的路上,兩人都不斷地問自己:如果我退卻了,我該如何回答那個問題?如果我不願接受生活的考驗,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