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79年12月29日,氣象學家洛淪茲在華盛頓科學促進會上提出,一隻蝴蝶在巴西扇動翅膀,有可能會在德克薩斯引起龍捲風──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應”。其實它正式的科學術語是“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簡單的說,就是輸入的微小差異,可能很快成為輸出的巨大差別。
但是我覺得,一場龍捲風不可能就這麽簡單地刮完了拉倒,總會對人類產生一點點一點點的影響吧?比方說,當時有個倒霉鬼正在高速上開快車,好死不死的,龍捲風恰巧從那裏路過,就把他連人帶車給一鍋端了……這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所以,在巴西扇動翅膀的那隻蝴蝶,在無意中就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
而我的命運,是被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改變了。
不要懷疑,我和這個女孩半點關係也沒有,甚至連她姓甚名誰是扁是圓我都一無所知。
她改變我命運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她馬上要從大學畢業了,急着找工作,而我呢,正好擋了人家的路。
對了,還有一點要交代清楚,就是這個女孩的後台很硬。她是我們圖書館最高領導表舅媽的外甥女的男朋友的親妹妹……
相比之下,本人,一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一無後台,二無特長,三無資歷,四無溜須拍馬加撒潑訴苦的能耐;在如此有來頭的大人物急需工作而我們圖書館內部並無職位空缺的情況下;作為我,只能有一個選擇,那就是──
光──榮──地──下──崗──!
當然,如果你一不小心說成我失業了,我也沒意見,反正這就是明擺著的事實。
人生真是難以預料啊!
早就說過了,本人一向是隨遇而安的;對於已經既成的事實,也非常非常能夠想得開。
所以我一不會着急,二不會上火,三不會怨天尤人,四不會浪費時間;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就去買了張火車票。
所以我現在能坐在南下的火車上一邊搖晃着一邊在心裏發感慨。
仇飛三個多月以前才說過讓我有機會去找他的,想不到這麽快就有機會了。
不知道他見了我會是個什麽表情呢?
忘了事先給他打個電話。這樣去有些太突然了,不過也不想讓他特意去接我,我覺得自己一定能夠找到他……
沒有任何理由,我就是知道。
下了火車才發現,Z大的校區不僅僅是大,而且還分佈得七零八落,東邊一角西邊一片(據說這是該校多年來不斷兼并弱小的成果),幸好仇飛給我寫的地址足夠詳細,我一邊走一邊打聽,總算找到了管理系的所在地。
周圍那些來來往往的學生們,看起來都是一副充滿活力熱血沸騰的樣子,讓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真的是太久太久都沒有回學校了,這種感覺生疏得幾乎要記不起來了。
我攔住迎面過來的一個男生向他問路。
“這位同學,請問你知道管理系的XX樓怎麽走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從這裏往右拐,那邊籃球場有管理系的人在比賽,你去問問看。”
“好,謝謝你。”
五月的陽光非常耀眼,加上我的視力也還算不錯,所以遠遠的就看見了被人群包圍的籃球場。
天!怎麽有這麽多人在看比賽啊!
等我走近了才發現,籃球場附近已經擠的密不透風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觀眾加起來,往少說也有好幾百號人!除非有孫悟空的能耐變只蒼蠅大概還飛得進去。
反正已經走到這裏了……還是隨便找個人問一下好了。
可是最外邊這一圈人都是女生,而且都在踮著腳尖全神貫注地看比賽,不知道會不會有那個心思理睬我?
正在這樣猶豫著的時候,忽然從那些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歡呼聲,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喊相同的兩個字──
“仇飛!”
“仇飛!”
“仇飛!”
除非是有非常非常嚴重的聽力障礙,否則的話,即使在幾十米以外的地方也可以清楚地聽到這個名字。而事實上,我的聽力一向好得很;更何況,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又是如此的不一般。
於是,我當場就站在原地呆住了。好像被一道電流擊中一樣。
於是,隔着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我看見了──
在五月明亮而耀眼的陽光之下,有一個矯健的身影從球場上高高躍起,瀟洒無比地將籃
球放進了籃筐裏面。
幾乎就在那個身影落下的同時,一聲尖銳的哨聲響徹全場。
“比賽結束!”
球場上反而安靜下來了。雖然也有幾個人在小聲地說話,但是與剛才相比,的確是安靜了許多。
“一百四十三比一百四十五,管理系獲勝!”
隨即,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比剛才還要熱烈的歡呼聲──
“哇!”
“萬歲!”
“我們贏了!”
掌聲、哨聲、跺腳聲、礦泉水瓶互相敲打的聲音……
一片歡樂的嘈雜聲。
站在我前面的兩個女生也激動地擁抱在一起。
“太好了!今年我們總算把金融系給打敗了!”
“就是啊!剛才仇飛那個投籃簡直帥呆了!”
“那個球還是從金融系的林冠生手裏搶來的呢!”
“林冠生可是去年的得分王啊!”
“他沒戲啦!今年的全校冠軍是我們的啦!”
……
哦~~~
真是厲害啊,你!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從心裏替你高興。
誰?
誰在那裏一臉的傻笑啊?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興奮的人群終於三三兩兩的走散了,透過籃球場周圍高高的鐵絲網,我看見了在一大票女生簇擁下的球員們。
那麽多人裏面,有一個人看起來最搶眼。
仇飛。
我看見他的同時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鐵絲網的網眼。不然的話當時也許會摔倒在地。
因為我同時還看到他正從旁邊的女生手裏接過一瓶礦泉水,兩個人相視而笑──那種親密的神態,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的關係不一般。
再一次被電流擊中。
這樣大老遠的跑過來找他算什麽?
那個女生和他站在一起真是般配。
他曾經說過,將來“娶個會做飯的老婆就行了”。
──這句看似無意的話我怎麽給忘了呢?
五月的陽光明亮而耀眼。
隔着鐵絲網,看着陽光下彷彿全身都在散發著光芒的仇飛,我忽然徹底明白了一個事實──
無論我和他之間到底是哪一種關係,我們永遠都不可能以戀人的身份站在陽光里。
所以……
我的手慢慢從鐵絲網的網眼中退出來。
最後看了陽光中的仇飛一眼。
我多麽希望他能夠永遠地站在這樣的陽光之下,不管他身邊站的是誰,我眼裏只要看到他就足夠了。
所以……
我轉身,
離開。
手指無意中觸到了口袋裏的一個金屬物體,是──仇飛給我的那把鑰匙,我一直都帶在身上。
我把它從口袋裏面掏出來。
銀色的鑰匙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好刺眼。
這個東西,最好還是還給仇飛。
***
離開籃球場,沒費多少周折我就找到了管理系的男生宿舍樓。
這種宿舍樓在一樓一般都會有個管理處的。
“大爺,我這裏有一個學生的鑰匙,您能幫我還給他嗎?”我彎著腰,臉沖著管理處的小窗口說道。
坐在窗戶後面的那位大爺連頭也不抬。“把鑰匙放這裏,你在外面黑板上寫個留言。”
“那就麻煩您了。”我把鑰匙從窗口遞進去,轉身拿起旁邊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
仇飛,請到管理處拿你的鑰匙。
沒有落款,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的,真是難看極了。
因為我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也許,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剛想到這裏,“啪”的一聲,那根粉筆就從手裏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幾截。
***
何去何從?
我站在這個陌生城市的街頭,茫然地看着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一時之間竟沒了主意。
已經把鑰匙還給了仇飛,不管他是否明白我的用意,我都不想再回到原先工作的地方,因為那裏有太多太多無法忘懷的記憶。
那麽,眼前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回家。
無論如何,爸爸媽媽總不會嫌棄我的。
***
媽媽見了我,先是驚喜,再是疑惑,等到告訴她我下崗的具體原因,她的情緒就轉變成了憤怒。
“你們領導也太不講理了!放着麽多人吃閑飯,為什麽偏偏要你下崗?分明就是欺負人!”
“說你工作經驗不夠,難道剛畢業的黃毛丫頭就有工作經驗了?”
“說你學歷不行,再怎麽著也是正經學校的本科畢業!那個黃毛丫頭難道是清華北大出來的?!”
“不知道。聽說是個專科學校,學化工的。”
“去!學化工的干什麽圖書館?”媽媽給我到了一杯水,“對了,兒子,你們那個豬頭領導還說什麽來著?”
“說我平時表現不夠積極。”
“表現!表現!會表現的難道就是積極分子?我看愛表現的全都是些巴結上級的小人!哼!”媽媽越說越生氣,舉起手裏的杯子“咚咚咚”一氣就把給我倒的水喝光了。
“那你就為這個才回來,沒有別的事情了?”始終沉默的爸爸突然開口問我。
我坐在椅子上一聲也不吭。
到底薑是老的辣。
“還能有什麽事情?你兒子一向都是個老實頭,你又不是不知道!”媽媽叉著腰開始教訓起爸爸,“這都要怪你沒能耐,要是後台硬,咱兒子能被人擠下來嗎?”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爸爸最恨媽媽說他沒能耐了。“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要憑自己的一身本事吃飯!靠天靠地靠別人,不算是好漢!”理直氣壯。
“呸!還好漢呢!現在這個世道,充好漢就活該挨餓!”媽媽毫不示弱地頂回去。
“你!”爸爸給噎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迸出一句:“頭髮長見識短!”
“我要是見識長,當初怎麽會看上你!”
“你你你……”爸爸被氣得滿臉通紅。
“怎麽樣?”媽媽一付神氣活現的樣子。
“好了!你們兩個別吵了,每次我回來都是這一出!煩不煩?!”
現在是滅火的最佳時機。涼水潑的太早,搞不好會把危機轉移到自己頭上;太晚的話則會讓他們變成假戲真唱,傷了感情;所以在這個火候上滅火的效果最好──這是我多年來的經驗教訓總結。
果然!爸爸媽媽聽了我的話,只是互相瞪了一眼,就放棄了。
“我看你也不用急着去找工作,在家裏休息一陣子再說吧。”爸爸對我說道。
“兒子,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你比不上別人!”媽媽這樣安慰我。
也許,在每一對父母的眼裏,自己的孩子永遠是最好的。
那麽,如果有一天他們知道了我內心真正的想法,還會理解我嗎?
我覺得挺玄的。最好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
在家裏呆了足足有大半年,等到想要出去找點事情做做的時候,已經是臘月將盡的殘冬了。
又要過年了啊。
這裏的雪已經下過好幾場了,不知道南方是不是也有這麽冷呢?天氣預報我是半點也不敢相信的。
今年有很多人和我一起過年,不知道有沒有人陪你過年呢?
再這樣下去,我差不多就快變成一捆霉乾菜了──
***
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坐在家裏看一份有關報考公務員的報紙,媽媽在廚房裏炸魚。
香味一陣一陣地飄過來。嗯,還是媽媽的手藝好。
就在我實在經不起這種誘惑,打算走過去撈它一塊嘗嘗的時候,有人敲門了。
砰砰砰!砰砰砰!
“李林!李林你在不在家?”
是誰呢?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連忙放下報紙跑過去開門。
“啊?真的是你!”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倒是先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拳。
門外站着的,正是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哥們,損友,外加鄰居──
周楠。
周楠家和我們家是多少年的老鄰居了,這傢伙幾乎是和我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他仗着比我大了不到半年,總愛在我面前自稱哥哥。最最可氣的是,這傢伙在考大學的時候,居然因為“一個不小心”一頭栽進了北京!而且他畢了業以後也沒回老家,就一直呆在那裏。不過據說這幾年下來,他至今還是無業游民一個,除了一口京片子,什麽也沒撈到──看來老天還是有眼的!
“我說你小子夠歹毒的啊!回來這麽久了,怎麽也不去看看哥哥我?”周楠斜靠在牆上噴煙圈,一副弔兒郎當的德行。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回敬剛才他那一拳。說實話,又看見這家夥弔兒郎當的德行了,心裏居然還挺高興的。
“滋──啦!”又是一陣香味鑽進鼻孔。
這下周楠根本顧不上理會我了,他抻著個脖子賊頭賊腦地往廚房裏看。“阿姨,您又在做什麽好東西吃?簡直香斃了!我愣是給這香味勾引過來的咳!”
媽媽從廚房裏面探出半個身子來。
“我還以為是誰呢,周楠啊!什麽時候回來的?昨天我還看見你媽了呢,她可沒跟我說起過你回來了。”
“我今天早晨三點多才到的!現在正春運那,火車票別提有多難買了,就這張破票還是從黃牛手裏倒來的呢!”周楠跟我媽說話的時候,倒是沒顯得那麽不正經。
“你和小林也好久沒見面了吧?今天別走了,就在我們家吃飯!”媽媽說完又縮回廚房去了。
“您甭擔心,阿姨!今兒個我是打定主意賴你們家了,趕也趕不走!”周楠大聲回道。
“去去去!”我在一邊做勢往外轟他,“我可不歡迎你!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哥哥我是黃鼠狼不假,難道兄弟你是雞嗎?”
這家夥的嘴皮子還真不是一般的缺德。
我順手從桌子上的水果盤裏揀起一個蘋果砸過去。
“你才是雞!死去吧!”
周楠一伸手接住了,拿到嘴邊就咬。
“那上面有農藥,看不毒死你!”我說道。
“咦?”周楠上下打量了我兩眼,“看不出來啊,兄弟你的心腸倒是越來越黑了!”繼續低頭猛啃。
切!我怎麽會和這種人是兄弟!肯定是上上輩子沒積德!
本來打算吃完晚飯以後和周楠一起出去玩玩的,沒想到快吃完的時候他老爸跑到我家,說什麽和我爸媽好久不見了,想在一起湊上幾桌。
結果,我爸媽聽了以後立馬放下筷子,一溜煙的就跟着人家跑了──臨走還不忘囑咐我和周楠在家好好看家。
這都是些什麽爛理由!前天他們還在我家一氣玩到後半夜呢,今天就變成“好久不見”了?未免太說不過去!
“哈哈哈……”周楠聽了我的抱怨,自己笑了一會,“說起來,誰叫他們太閑了呢?除了打幾圈麻將,也沒別的事情可干!──倒是你最近怎麽樣了?跟哥哥說說吧!”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你頭上沒長眼啊!我跟你們家二老一樣沒事可干!”我沒好氣地回答道。
周楠嘴巴張得老大。“怎麽?你不是在圖書館乾的好好的嗎?”
“那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曆了?咦,你媽沒告訴你我早就被炒了啊?!”不可能!周楠老媽是附近最有名的流動廣播站了。
“說了!我一回來就聽我媽說了──所以才趕著過來找你商量嘛!”周楠一副欠揍的樣子。
我一聽不由得來氣。“好啊!你都知道了還在這裏跟我裝神弄鬼的!想找打啊?”
“別別別!兄弟你先別生氣,聽哥哥把話說完成不成?”周楠伸手攔我。
“你就是說完了下場也一樣!”我做勢還要往上撲。
周楠只好閃到一邊去。
“一個破圖書管理員有什麽好稀罕的?乾脆讓給那個丫頭片子得了!”
我愣了一下。
有什麽好希罕的?
一點也不假。其實我根本就不見得多麽喜歡當圖書管理員。
只不過……
只不過……
“喂喂喂!怎麽了?哥哥我正跟你說正經的呢!”周楠的一隻巴掌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你倒好,居然走神了!真不給面子!”
“就憑你還能有什麽正經事好乾?切~~~!”我回過神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掩飾自己。
“別介呀,哥哥我怎麽就沒個正經事乾乾呢?”周楠玩着手裡的打火機,“我說兄弟你啊,也用不着在家裏這麽一直鬱悶下去,不如跟着哥哥一起掙錢吧!一不偷二不搶的,憑自己本事吃飯!這又有什麽不好?”
“哦?”我一聽來了興趣,“是什麽事情呢?說來聽聽看。”
周楠立刻換上一副得意揚揚的嘴臉,點上一根煙開始吹噓起來。
“我跟你說,兄弟,最近哥哥開始搞書來攢了──攢書是什麽你知道嗎?就是把一些有關的資料整理成一本書,好比那種《旅遊指南》、《電腦入門》、《釣魚傻瓜書》什麽的,不用咱費腦子,只花點工夫就成!現在干這個特來錢!你哥哥我憑著在出版社的幾個鐵哥們,剛剛拉了一大批活,總共有幾十本書的樣子吧,預備正月以後就開工!──現在是萬事俱備,只缺人手!怎麽樣,願不願意跟着哥哥一起的幹活?”
“就你這種水平的還能編書?算了吧,明擺著是坑害消費者!”我故意給他潑涼水。
“書印出來擺在那,我可沒逼着他們去買呀──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麽!”周楠噴了兩個煙圈。
“我幹不了這個,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我說兄弟,你不會真就這麽絕情吧?!”周楠湊上來嬉皮笑臉地對我說道:“好歹咱倆也算是青梅竹馬一場,如今哥哥有難,你就能忍心看着不拉哥哥一把?”
我連想也不用想,伸手抄起桌上的水果盤就往他頭上惡狠狠地砸──
“誰跟你青梅竹馬?去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