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結果,在家裏過完了元宵節我還是和周楠一起上了火車。

畢竟還年輕,總在家裏窩著也不是個辦法,是該找些事情來做的。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這一輩子,再也不會那樣地喜歡一個人了。但是,除了想辦法忘記他,已經沒有其它的選擇。

周楠在北京郊區租了一套民房,又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拉過來其他幾個人,居然真的開始攢書了。

分到我頭上的任務是最少的,這倒不是周楠的特別照顧,而是因為我同時還要要負責照料所有人的飲食起居。

“分錢的時候哥哥不會少了你那一份!”周楠這麽說。

其他的人倒也沒有不同意見。

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懶鬼!還說是兄弟情深呢,周楠這混蛋根本早就算計好了的!

從我們這群人正式開始攢書的第二個星期開始,不斷地有年輕女孩來找周楠。一開始我還以為都是他朋友,但是沒過幾次就覺得不對味了──有幾個經常來的明顯能看出是做那種皮肉生意的。

出於好意,我私下裏旁敲側擊地勸過周楠幾次,他依舊是一貫的弔兒郎當。

“沒辦法,誰叫你哥哥我這麽帥,她們一個個都是心甘情願的倒貼,趕都趕不走!”

“這種女的沒幾個乾淨的,你小心沾上性病。”

“兄弟,”周楠忽然勾着我的脖子神秘兮兮地問道:“我說你不會還是一處男吧?”

我一把推開他。“你管得着嗎?!”

“哈哈哈哈!臉紅了!居然被我說中了!”周楠笑得倒在床上爬不起來,“處男哎!我還以為早都死絕了那!想不到你……你還……啊……不行了……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你神經病啊!有什麽好笑的!”我瞪他。

不管用。還在笑。

“笑笑笑!再笑下個月就沒你的飯了!”

這招果然管用。周楠從床上爬起來,換上一臉的一本正經。

“這樣可不行啊,兄弟!……要不,改天哥哥介紹幾個人給你認識認識?”

“得得!一邊涼快去!我膽子小得很,怕那種A字打頭的病!”

“算了吧你!還不知道……”

周楠剛說到這裏,偏偏手機響了起來,他一邊接電話一邊搖著頭出去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

攢書這個活,說容易也真容易,說不容易也真不容易。完全因人而異。比方說我,快兩個月了,一本書都還沒有搞定,其他幾個人每人都差不多攢出三四本了。

我也不急,照樣慢吞吞地幹活,反正也沒有人催。

到了五月,書已經攢完一大半,交給出版社以後,我們領到了第一筆錢。其他幾個人早就約好了出去旅遊,我自告奮勇留下來看房子,周楠則繼續他的神出鬼沒,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外邊干什麽。

這天下午,我一個人在桌子前整理資料,開始覺得有些無聊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女孩找周楠。

她看起來頂多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穿一身怪裏怪氣的衣服,還故意給撕得破破爛爛的,兩隻耳朵上至少打了十七八個洞,戴滿了各式各樣的耳釘,前面幾縷頭髮挑染成一種非常之古怪的藍色──看得我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直起雞皮疙瘩。挺清秀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麽這身打扮呢?好好的非要把自己往難看里弄。

“周楠哪去了?”她一邊問我一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好象在自己家裏面一樣隨便。

“不知道。”

“和誰在一起?”

“不知道。”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還是不知道。”

“你跟他住一塊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女孩挑了挑過分細長的眉毛。我懷疑她是把自己的眉毛給剃光瞭然後重新畫上去的,那假眉毛怎麽看都不自然。

“我沒有義務替你看着他吧?”也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你這人說話還挺有意思的。”她一邊說一邊從身上掏出一盒煙來,手指在煙盒上一彈──

“來一支?”

“不用。”我說話哪點有意思了?有刺還差不多。

女孩給自己點上煙,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幾個煙圈。“你和周楠怎麽認識的?”

明顯是模仿電影上的動作,看了真是叫人渾身不舒服,從裏到外都透著假。

“你打算在這裏等下去嗎?”我反問她。

“怎麽,不行?”女孩對着我眨了眨眼睛,那睫毛不用湊近了看也知道是粘上去的。

“隨便。”

我繼續埋頭整理資料,懶得再理她了。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等居然就一直等到了半夜,周楠好不容易才從外面回來,於是那個女孩就這麽的“順理成章”的住了下來。

於是他們兩個人就在房間裏做愛。

倒霉就倒霉在我住周楠隔壁。

那牆壁比紙板厚得有限,即使我是聾子,通過強烈的震動也知道他們在干什麽。

喘息。

呻吟。

肉體廝纏的聲音。

木板床因為劇烈搖晃發出的吱嘎聲。

……

聽得我頭皮都要炸起來了。

一股無法遏制的慾望從身體的某個部位向外流竄。

人類的本能。肉體的本能。一切動物的本能。

顫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向下面伸去。

不行。

我居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他的臉。

不行啊……

兩個聲音在腦海中不停地交戰。

真無恥!

仇飛。

不要臉!

仇飛。

你有病!

仇飛。

別做夢了!

仇飛。

發什麽神經!

仇飛。

這算什麽!

仇飛。

你混帳!

仇飛。

噁心變態卑鄙無恥下流混蛋神經病!

仇飛仇飛仇飛仇飛仇飛仇飛仇飛仇飛啊……

……

完了。

……

大腦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那一瞬間,我覺得被玷污的除了手指和床單,還有一種我一直在逃避的什麽。

***

第二天,我從一睜眼起就沒打算要給周楠好臉色看。這家夥倒也識相,三言兩語把那女孩子打發掉,轉身鑽進我房間,倒騎在椅子上對着我噴煙圈。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怎麽了?”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對!”

周楠乾笑了幾聲,“沒事幹嘛臉拉得那麽長啊?說吧,哥哥哪點得罪你了?”

“哪個也沒得罪我,我自己找不自在來著,不行啊?”

“得了吧。就你那點心思,還想騙我?全在臉上擺著那!”周楠扔了煙頭,用腳踩滅。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心裏有事。”

“一點也不假。因為有人根本就不注意社會公德。”我趁機諷刺他。

“別別別,”周楠抬手阻止我,“昨天是哥哥我不對,可是那種情況也是迫不得已──不能大半夜的把人給趕出去啊,你說是不是?咱們一碼歸一碼,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就跟你說這個。”我扔下手裏的筆,轉過身看他,“這裏又不是沒有空床,你們兩個人不嫌擠啊?”

周楠伸手抓了抓頭髮。“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吧?再說……”他頓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昨天人家本來是對你有那麽點意思的,可是沒想到你跟個石頭似的,冷冰冰硬邦邦,人家的一番媚眼全都做給瞎子看了!”

“是嗎!我怎麽沒看出來?”媚眼?粘著假睫毛的媚眼有什麽好看的!……眼前恍惚浮現出一雙永遠流露着堅強光彩的眼睛來。

“所以我才說你是心裏有事啊!”周楠趴在在椅子背上看着我,“說吧,你到底看上誰了?”

我看上誰了?能告訴你嗎?

“誰也沒看上。”

“又來了不是?”周楠搖搖頭,“認識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還能瞞過我的火眼金睛?先不說今年春節一看見你就是一副被人甩了的衰樣;住到這兒以後你從來就沒和他們一起出去玩過;到現在為止,我就看見這張臉整天地板著──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啊!我看你還是乾脆一點的招了吧!”

我沉默不語。

周楠道:“這樣下去怎麽行?改天我還是介紹幾個人給你認識認識吧。隨便挑隨便選,准能讓你找個稱心如意的。”過了一會見我還是沒吱聲,他又加上一句──“保證絕對乾淨的!”

“周楠,”我眼睛看着地面,慢慢地說道:“你喜歡和女人亂搞,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朋友的義務已經盡到,以後保證絕不再多說一個字──能不能麻煩你也別再管我的閑事?”

“靠!我說你丫怎麽這麽陰陽怪氣的,”周楠罵了一句。“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啊!”

“人都是會變的……周楠,以前你也不是這樣的──起碼我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

周楠聽了我的話,“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哪點變了?我本來就這樣!不就和女人上床嗎?有什麽大不了的!”他忽然變得有些氣急敗壞地對着我喊:“這個歲數不和女人上床的就是有病,我可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我一下子愣在那裏。

周楠這家夥的背後一定有什麽事情。我看出來了。

又是一陣大眼瞪小眼。

隔了一會,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開口──

“還真叫你給說對了,周楠。我是有病。我是同性戀。不喜歡女人。”

“得了吧你,還跟我玩深沉呢!”

“我說的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這下換周楠愣在那裏變石頭了。隔了好半天他才問道:

“我說你丫開玩笑的吧?”

“不是。”我眼睛直視着他,用最肯定的語氣回答。

其實真的說出來也就沒什麽了。

周楠一下子坐回椅子上,雙手抱頭,全身不停地抖動。

過了好幾分鍾我才弄明白他其實是在不出聲地悶笑。

一把把他給揪起來。

“有這麽好笑嗎?你欠揍啊!”

“哈哈哈哈哈……”周楠這下變成了仰天狂笑,連眼淚都出來了。

我的拳頭終於忍無可忍地落在了前面張著大嘴的臭臉上。

“你……居然是……是為這個……”周楠一邊擦眼淚一邊對我說,“早先我還以為你多麽純情那!想不到居然是這個原因啊!哈哈哈哈哈……完全沒想到是這個原因!我……哈哈哈哈哈……”繼續狂笑。

我站在旁邊打算看他什麽時候才能停下來。

周楠趴倒在椅子上,一隻胳膊在空中亂舞。“結了結了,你什麽都別說了!我明白了!這下我完全明白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我問他。

“什麽怎麽辦?”周楠終於止住了笑,抬起頭來反問我。

“你不覺得我不正常嗎?”

周楠看着我,用很隨便的語氣說道:“同性戀有什麽好稀奇的,我認識的人裏面就有好幾個呢──咦,我說你丫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去你的!就憑你那副德行!也不照照鏡子去!”我踢了他一腳,把心放回肚子裏──說真的,我不想失去周楠這個朋友,如果他因此而和我絕交的話,我想我會非常難過的。

“說真的啊,”周楠一本正經地看着我,“既然是這樣,以後我保證絕對絕對不會再跟你提什麽女人了。我要──我要──我要給你介紹蟀哥!”

我一腳踹向他坐的椅子。

“王八蛋!你敢!”

***

和周楠攤牌──也許說成“攤牌”不太妥當,因為一般情況下是夫妻某一方有了外遇,要離婚時才用“攤牌”這個詞──以後沒幾天,陰雨多日的老天總算是開了笑臉放了晴。不要以為只有南方才有所謂的梅雨季節,其實在北方,五月前後也會有一連好幾天不是陰天就是下雨。

這天我一大早起來,把一台噪音足夠震死樹上麻雀的二手洗衣機搬出去,又在院子裏拉了幾根繩子,打算趁著難得的大好天氣,把所有的床單被套枕巾什麽的來一遍大清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都有味道了,可真夠髒的……跟他們說了多少次不要躺在床上抽煙,燙的床單上到處是窟窿,活象滿天星……唉,洗衣粉要放多少呢?太少了洗不幹凈……乾脆通通倒進去算了!

轟!轟轟!轟轟轟轟!

唉,這台洗衣機除了舊了點,工作起來噪音大了點,其它地方倒是挺好用的,買回來以後一次故障也沒出過。

很快,院子裏曬滿了花花綠綠的床單被套,好象萬國旗一樣隨風輕揚。

看着自己辛苦半天的勞動成果,我心情愉快地哼著亂七八糟的流行歌曲,也不去管是不是已經完全走了調。

“喂!我說這是在干什麽那!”大門開了,好像是周楠的聲音。

從晾滿了床單的繩子上探出頭去,果然看見一大早就跑出去的周楠──後面好像還跟着另外一個人。

“怎麽,搞搞衛生你也有意見啊!”我說完繼續低頭從洗衣機里往外撈床單。

“不敢不敢,”周楠嬉皮笑臉地說道,“剛才冷丁把我給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走錯地方,進了布料批發市場呢!”

他一邊說一邊領著那個人進了院子,“這是李林,我發小。”(註:發小,北京方言,即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之意。)

周楠對那個男人介紹道。

出於禮貌,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個子雖然不怎麽高,但是腰板挺得筆直,看起來精神抖擻,是個很英俊的男人。隨便地對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那個男人對着我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你好!”他主動伸出一隻手來。

我兩隻手上都拿着濕漉漉的床單在絞水,怎麽去和他握手?

那個男人的一隻手就這樣懸在了半空。

還好周楠眼色夠快,主動拖着他的手往屋子裏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那我們就先進去了啊,不打擾你搞衛生了。”

總算是避免了一場小小的尷尬。

我低頭繼續用力擰床單,但是心裏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尤其是,那個男人的眼光怪怪的,讓我心頭裏老大不舒服。

周楠這個家夥,都是在和些什麽人來往啊?

等到洗完所有的東西,也差不多中午了,我收拾了一下院子,打算把洗衣機搬回去,然後做飯。

“我幫你抬吧。”一個陌生的聲音。

我抬頭一看,是周楠領回來的那個人。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

“還是我……”

“不用……”

“我幫你……”

“不用……”

咚!當!嘩啦!

……

地上翻著一張凳子,倒扣臉盆一個,潑了一地水,我的褲子濕了半條,那個男人看着我發獃。

剛才他搶著要搬那台洗衣機,我伸手阻止的時候,好死不死地碰到了他的手指上,立刻彷彿被電到了一樣向後退了兩大步,沒想到正好踢翻了放臉盆的凳子,臉盆裏面的水一半潑在了我褲子上,另一半卻浪費到了地上。

“這,這,對不起。”那個男人跟我道歉。

“沒關係。”本來就是我反應過度。“你別管那個洗衣機了,就這麽放着吧,一會我還要洗別的東西呢。”

“哦,好,”他看着我有些手足無措,“你,你是不是該去換換衣服啊?”

“噢?”我低頭看看自己濕了一半的褲子,連忙逃回自己的房間去。

不能怪別人。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想,其實也不過是碰了一下手指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用的著這麽大的反應嗎?又不是古代的大家閨秀!真是可笑!

但是……剛才的一瞬間,我的反應完全是下意識的,同時想起了曾經有過的一個雨天。

那個時候,也是在無意之中碰到了仇飛的手,我也是立刻就縮了回來;只不過,那時的心情,和剛才是完完全全不同的。

“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這句話一直反反覆復地在耳邊迴響。

真有你的,仇飛。

早就被你說中了。

我真的是忘不了你,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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